第26章 金势


痛骂上司和消极怠工通常是衔接流畅的一整套流程,从中庭出来后她憋了一肚子火,当机立断就决定旷掉下午的活。

        花魁之位空缺后,她和春被分在了其他女郎手下习技。要上的课堆成了山,这时候溜号一定会引来教习游女的不满。

        但京极屋的老大她都劈头盖脸的喷了,相比之下这点不满已经成了微末小事。在下级伙计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她闯进后厨的杂物间,自暴自弃的甩上了门。

        没过一会儿外面就响起敲门声,她靠着一堆瓶瓶罐罐,对那些或劝说或谩骂的声音统统充耳不闻,打定主意就是要原地放假。

        敲门声响了几轮便沉寂下来,墙上蛛网结了一圈又一圈,玫瑰色的斜阳拖进来时,外面再次有了响动。她懒洋洋的拉长了声音,嘲弄的喊了句里面没人。

        "晴子。"

        这一次却不是排队说教的番头游女,金势的声音略带责备的响起。

        她愣了一下,磨蹭着把门打开。

        瘦高的女人柳木一般笔直立着,身上的和服洗的发白,却没有一丝褶皱。她的目光并不严厉,但就是让人忍不住低下头去。

        "不去习技也就算了,杂活也有春能替你干。但要是夜见世时耽误了客人,你就真的该受罚了。",

        金势把她头上的稻草摘下来,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我没有!"

        她烦躁的抓了几把头发,像困兽一样转了几圈,最后一屁股坐回了原处,

        "我就是不想再听外面那些人对香奈说三道四,没人为她难过也就算了,香奈都已经死了,还要被说是活该。"

        "私逃本就不被游郭所容,被人诋毁也是难免的。"

        金势说的是实话,但这样的实话让她更为沮丧,泄愤似的把捆好的干草扯的七零八落。

        "香奈有什么错呢,她和我一样,明明都只是想要自由而已。您也觉得这样的愿望很蠢吗?"

        闷热粘稠的苦夏里,蝉噪时断时续。金势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嘲笑她,也不像其他人一样急着逼着她出去。

        年过四旬的女人在狭窄的杂物间里坐下,破天荒的摸了摸晴子的头发,粗糙的手掌无端使人安心。

        “不……我不觉得这很可笑。不想被困住,不想受人摆布的想法没有错,你们都是勇敢的孩子,只怪如今这个时代,有些愿望的代价太沉重,不是谁都能负担得起的。”

        她与众不同的见解让晴子忍不住动容。

        从第一次见面起,金势便总是一副温吞淡然的模样,看上去循规蹈矩,实际却并不在乎游郭乃至幕府所定的规则。她屡次警告自己离经叛道的后果,却又矛盾的在她最困难时伸出援手。

        自从听过了丸山游女的传闻,晴子心中更是有了一种预感,金势、香奈还有自己,也许都背负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遵循着你不问我不说的原则,她们从未深挖彼此的过去。但今天金势话语中带出的共鸣却让她想做出第一次试探。

        "香奈曾经告诉过我一个传闻,关于四五年前,曾经出现在东海道的一位丸山游女————"

        东海道上的旅馆、神秘的丸山游女、被幕府列为禁书的异邦书籍。

        随着她的娓娓道来,画卷再一次铺开,黑白的过去重现色彩。

        复述香奈的故事时,她捕捉着金势的神情变化。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一贯的淡漠漾开涟漪,金势的瞳孔微微放大,诧异的侧过脸看向她。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这样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混沌的夕阳里,时光被拉的很长。她们并肩而坐,被沾着灰的陈年旧事卷回了多年前那个船笛长鸣,新旧时代并肩而立的长崎。

        尘封多年的过去以未料想的方式重现天日,金势的反应却比她想的更轻松一些。短暂的失神后,女人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这个表情让她看起来十分年轻。

        "真没想到你居然能打听到这些,还是说不论走多远,人都逃不开自己的过去吗?"

        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

        "不过我没有说谎,从丸山游郭退|役后,我确实是因为想要游历才四处旅行。这本书也无关宗教,只是客人送给我的游记。"

        “一路从长崎到江户吗?”

        晴子不由得敬佩,心中同时燃起了希望,

        “能告诉我您是怎么过来的吗?其实要是有一天能离开游郭,我也想去一趟长崎。听说那里聚集了上千名异邦人,我有些事想要打听。”

        关于母国的消息,还有妓夫太郎身体情况。容貌一直是他自卑的根源,既然现在有了治愈的可能,她总得为他做一些什么。

        “这段路走起来可不容易,我跟了数十只商队,一路走走看看,钱不够的时候还会停下来找工,少说也花了三四年。就算只走直线,路上不耽搁的话,大概也需要半年多吧。”

        金势看着她聚精会神的样子,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你和我不一样,有人护送就能抄些山路,速度肯定会更快一些。”

        金势眼中带着笑意,晴子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指的是妓夫太郎,顿时心虚的连连摆手,

        “他可还没答应会和我一起去,而且我只是问问!这和妓夫太郎有什么关系!”

        金势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衣摆,不留情面的戳穿她,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罗生门出身的人最不懂遮掩欲|望,看着你的时候贪婪都快从眼睛里渗出来了。从前我总劝你离这种危险的家伙远一点,不过后来才发现你们大概是两情相悦。”

        她眼光毒辣,晴子无从辩解,只能红着脸把脑袋埋在手臂里。

        “长崎啊……”

        金势没有继续捉弄她,女人仰头望着房檐,语气怀念的追向过去,

        “要是你们真去了那里,也没什么不好。那片土地到处都是商机,没有任何地方比港口更能感受到世界的变化。”

        从前晴子总觉得金势也许和香奈一样,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可从对方怀念过去的语气里,她却并没有听出黯然神伤的意味。

        “所以您到底为什么会想要游历?还想学南蛮语?”,她忍不住问,“是因为这本游记的主人吗?”

        金势收回视线,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老派花魁的古典和风雅,说出的话却前卫的让晴子差点惊掉了下巴。

        “你是说为了男人吗?那算什么东西。”

        就像游郭的代言词是纸醉金迷,游女和风花雪月的爱情也总是绑定在一起。

        晴子的联想并非空穴来风,但此刻从金势的回答中她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怀抱着刻板形象,低估了这个冷淡又独特的女人。

        ————从金势的口中,她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在日|本唯一的外贸港生活了近三十年,沐浴在碰撞的文化和启蒙思想的光芒下,长崎对金势的改变并非只局限于物质。

        会日语的异邦商人不在少数,口中的见闻千奇百怪。她在床榻间跨过九千公里的海峡山峦,在无数个缠|绵的夜晚窥见了地球另一端的天光。

        "也许你还未感受到,但是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变化。有的国家不用木桨也能驱动大船,信件通过铁器能传到千里之外。我还听说异邦的女性正在争取和男人一样的权利,贫穷时不需要为娼也能找到活路。"

        抚养她长大的祖父早已去世,她无牵无挂,便更向往海外的天地。然而在幕府的监管下,异邦人来来去去,游女却被困在原处,直到枯萎消散。

        “卖身期满前我讨来了客人的游记做纪念,虽然看不懂,可我喜欢那上面的画。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只有这本游记是我的慰藉。”

        见识过天地后,故乡的井口便变的太小。老宅里空空荡荡,日子重复枯燥,一眼望的到头。

        "人只活一次,我在游郭被困了半辈子,总不能换一个屋檐再被困下去。就算出不了海,我起码也得看看自己生活的国家到底是什么样子。”

        后半生没有人再给她讲故事,于是她毅然决定踏上旅途,成为讲故事的人。

        金势坐在堆着稻草和杂物的仓库里,看着墙角的蜘蛛网和灰尘,谈的却是自由和远大的梦想。相比起同龄的女性,她的身板更加瘦弱,曾经保养良好的手上,每一处厚茧都在诉说这段旅途的不易。

        在这个女性被视为商品,注定相夫教子的时代里,这样的反叛一定让她吃了许多苦头。

        晴子呆呆的看着金势,对方的话无比真切的让她意识到自己正站在时代的风口,眼看着女性对自由的渴望正从锁链中萌芽。

        世界正在变化。也许今日只有寥寥数人,但总有一天她们对自由的意志不会再附带着巨大的代价,轻而易举的就可站在蓝天之下。

        所有的矛盾都有了解释,她总是疑惑为什么金势和香奈一样,总是一边帮助又一边警示她。原来她们都曾走过这条离经叛道的道路,深之此路不易,明明押上了自己的一切,又不忍看着后辈义无反顾。

        也许是切身体会过晴子的决心,金势没有做多余的劝说。不再年轻的丸山花魁看着西沉的太阳,把所有的担忧都化作了温柔的鼓励。

        "我和香奈不同,不过是临时的厨娘,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只剩一间祖父留下的空宅,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离开了游郭,又没有地方可以落脚,就带着妓夫太郎去那儿吧。离江户绝对不算近,但也不是太远,作为中途的落脚点再好不过了。"

        她由着晴子靠上她的肩膀,用复杂又欣慰的语气轻声说。

        京极屋的规矩是有旧人离开就得有新人填上,香奈的棺材还未下葬,就有新的一批女孩被带进京极屋,填补人数的空缺。

        梅也在其中。

        但不同的是她没有被送到老板娘手里,而是由妓夫太郎领着交给了晴子。

        这对兄妹手牵着手,看着京极屋时眼睛里闪烁的是同样的野心。小姑娘美的盛气凌人,迫不及待的想要大显身手。

        "要是碰到什么麻烦,或者有人欺负你,千万别忍气吞声。像我教你的那样报复回去,然后回来告诉我,我绝不让他们好过。"

        妓夫太郎像校园门口的家长一样操心,话题却向暴|力分级的地方飞奔而去。眼见着他咬牙切齿的狞笑着,把关节掰的咯咯作响,晴子连忙咳嗽一声,及时扼制了社会不稳定事件的发生。

        "没那么严重,你别忘了还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宝贝妹妹的。"

        她信誓旦旦的竖起三根手指,郑重的把梅从妓夫太郎手里拉过来。两个人煞有介事的交接仪式惹的梅一阵肉麻,夸张的搓着手臂大声抱怨起来。

        "哥哥也真是的,别小看我!我才不会傻乎乎的由着别人欺负呢。"

        她拍开晴子要来摸她脑瓜的手,斜着眼打量京极屋华丽的正门,俨然已经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地盘。

        "这地方又有钱赚又有漂亮衣服穿,真搞不懂有些人为什么非要出来不可。看着吧,很快我就会坐上花魁的位置,到时候哥哥就不用再这么辛苦了!"

        不需要任何人为她引路,梅昂着头率先跑向了京极屋。跃动的长发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她在朱红的门柱处回过头,骄傲了冲晴子扬了扬下巴,

        "还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快跟上来!往后就由我来罩着你了!"

        ……三分钟不到她就多了个从天而降的大姐头。晴子挥了挥手,只觉得从今天开始京极屋大概要永无宁日。

        她转过头和妓夫太郎道别,顺便凑过去试图找到他眼中并不存在的不舍泪水。

        "你妹妹对你可真好,不趁着这个机会去和她拥抱一个吗?再过一会儿我可是要带她进去了哦?进去了哦?"

        "梅是进了京极屋,又不是去了奉行所的牢房,什么时候见不到?"

        妓夫太郎面无表情的捏了一把她戏谑的脸,趁妹妹没心没肺的研究门口绣金的招旗时,弯下腰凑近晴子耳边。

        "三个月。"

        他的声音严肃下来,在梅看不见的角度动了动嘴唇,

        "我跟老板娘做了约定,先让梅适应三个月再决定要不要签契,这段日子她的食宿钱会从我工钱里扣。"

        晴子惊讶的抬起头,又被妓夫太郎按回去,鬼鬼祟祟的小声道,"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告诉她?这样好吗?"

        "她急着帮我的忙,性子又骄傲,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闹着要立刻画押。"

        两人在游女屋相互扶持是兄妹二人共同的决定,从前妓夫太郎巴不得快点把妹妹送进京极屋,让她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为什么事到临头又改变主意,想给妹妹一个能够反悔的缓冲期?

        对梅的未来妓夫太郎向来无比谨慎,梅自己没有想到的可能他全都一一盘算过。

        也许正是香奈的死和自己的言行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的想法,才不惜留出三个月的时间,让涉世未深的妹妹切身体会成为游女的好与坏,为她留下了选择的余地。

        而在这段时间里,他把妹妹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人,由她来成为梅初入京极屋的向导。

        这可真是……责任重大。

        晴子不免心生感动,她握紧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这幅模样落入妓夫太郎眼中,引的他忍俊不禁的按了按眉心,

        “别紧张,只要带她到处看看,彻底了解游女的日常就好。但要是有人对你们不轨,或者遇到了有什么难处,一定记得来告诉我。”

        这是让她学着梅向他告状吗?才不要。

        晴子撇了撇嘴,不以为然的敷衍了过去。下一秒耳垂处忽然一痛,她不可置信的僵住身体,不敢让不远处的梅发现端倪。

        在头发的遮挡下,妓夫太郎看似垂头低语,实则叼着她的耳垂恶劣的磨了磨牙。酥麻湿润的感受夹杂着细微的疼痛,让她惊慌的寒毛直竖。

        这下完了,她的耳朵肯定红了。

        直到有人经过,妓夫太郎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一副遗憾不能把她吞吃下肚的表情。

        “怕你犟着不肯告状,打个章才能记得清楚点。听着,不管是谁让你不好过,一定要来告诉我,我都会替你讨回来。”

        他舔了舔唇角,蓝色的眼睛像是贪婪的野兽,不放过她每一处细微的表情,

        “放心去吧,我就在这里,一直看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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