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紫阳


和秃不同,应召榜排名前列的花魁消失足以成为轰动游郭的奇闻,牵扯到京极屋的脸面问题,老板娘一定会倾尽人力去搜捕。

        香奈驳回了晴子试图加入私逃组织的申请,为了不牵连她,她几乎不要求晴子帮忙,甚至都不太透露自己的计划。

        "要是我成功了,往后自会想办法联系上你,也能在外面给你接应。但如果失败了,你现在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这个月给左田久世的信依旧送了过去,除此之外香奈离开京极屋去洗浴的次数也变多了一些。

        半步入夏的季节里气温每日都在升高,这种改变并不突兀,可隐约嗅到内幕的晴子却坐立不安。

        什么都不知道反而加重了她的担忧,香奈安慰她,说自己不会立刻不告而别,起码走之前会先把她的事处理好。

        那天主座上的大人遵循了约定,几日前已经向京极屋递上了信柬,邀请花魁再一次于茶屋饮宴。

        花魁道中的前一天她把想要奉上的样品端给香奈检查。漆木绘金松的食盒是金势友情挑选的,里面分了四个小格,装着代表四季的四种点心。

        ——金势说食物能与四时相映是优雅的体现,但鬼知道这些上位的大人到底喜欢春夏还是秋冬。

        要是她做了夏日清淡的口味,结果人家偏就喜欢重口浓口怎么办?

        原本她一直拿不定主意,结果还是得知真相后的妓夫太郎看不下去,简单粗暴的拍板。

        既然想不明白,干脆不同口味的点心都做!浓淡甜咸他爱喜欢哪个就喜欢哪个,总有一个能中。

        想不出答案的时候干脆把脑袋里的东西都写上,让阅卷老师自行挑选。晴子一拍脑袋直呼上道,于是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就诞生这样一盒大乱炖。

        "春天是压成樱花形状的糯米红豆蒸糕,夏天是葛粉和枇杷做的果冻,秋天是炸过的芝麻红薯片,冬天是我的招牌点心蛋黄酱晴饼。"

        她遵循金势的指示把每样点心都做的小巧精致,也调整了口味。这堆大乱炖混杂了中式和未来日式的做法,用料都很常见,只是做法上新颖了一些。

        香奈每样都尝了一口,然后讶异的点点头,承认她在当厨子上确实有两把刷子。

        "点心不错,就是名字都太直白。不过这你不用管,交给我就好。明天照这样子再做一份新鲜的,花魁道中时藏在我的妆盒里带去茶屋。"

        晴子紧张的称了声是。

        香奈倒是一脸悠哉,她满意的吃完点心,转身又开始捣鼓最近几乎不离身的书信,也不知道都要寄给谁。

        晴子收拾完餐盒,犹犹豫豫的磨蹭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她。

        "前几天夜里您是不是出去过了?就是那天您说来了月信,不接客人的晚上。"

        游女来月信时能有两三天假期,往常香奈都会呆在房间里补眠,但那天凌晨晴子起夜时却碰见她穿着平时不喜欢的一套朴素衣服,打着哈欠从走廊上溜回来。

        "白天就算了……游郭夜里不安全这还是您告诉我的。上次席间不是也有客人说最近奉行所常接到这一片的命案吗?如果没人陪着,晚上还是少出去为好。"

        "你还真是夜猫子啊!那个点不夜番都瞌睡了,我还以为没人看见我呢,看来下次还是得再小心些。"

        晴子操心过度的皱起了眉。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就一次而已。"

        香奈笑起来,一边奋笔疾书一边道,

        "你也逃跑过,自然知道有些事不得已,只方便在夜里做。那天我其实是和久世偷偷见了次面,有他陪着出不了问题。"

        她和竹马已经能约着见上面了?看来这几个月的通信还真是让他们互通了不少东西。

        两人对视一秒,双双笑起来。

        是她小看了香奈,既然他们已经摸索出了见面的方法,那两人合力总比一人更稳妥。

        香奈比自己有经验,又有情人帮衬,就算碰到几个不轨的混混也不会出大问题。

        晴子合上门,一颗不安跳动的心脏稍微落回了原地。

        通常新客在第二次回返时,宴席上的氛围会更轻松。然而这一次坐在香奈身后时,她却暗暗紧张起来。

        席间的宾客还是这批人,那名即将为香奈赎身的武士也坐在老位置上。看着将要成为自己妾室的女人在上司身边侍酒,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从上次主座之人的态度来看,他对下属献上女人讨好自己的战术并不感冒,反而对遭受了屈辱待遇的香奈心怀歉意。

        那个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武士受了冷遇,却也不能表现出愤愤不平,只能陪着笑坐在人群中喝闷酒。

        香奈若真进了他的后宅,也许没过几年就又会被当作晋升路上的棋子送出去。就算侥幸留下来,也一定会落得个年迈之后色衰爱弛的下场。

        晴子默默在心里啐了一声。

        气氛正浓时,隔扇外响起扣门声,她像是听到了暗号一般,心立刻悬了起来。

        帮间们捧着食台鱼贯而入,色香味美的食物按顺序被摆放在客人面前。她的目标饮尽一杯酒,对比了自己和他人的食物后,疑惑的咦了一声。

        她捏起拳头,知道见证成败的时候到了。

        宴席开始之前,她按照香奈的吩咐把夹带来的食盒交给了厨房,嘱咐他们上菜时用这个换去主座原本的餐食。

        晴子绷着身子,看着香奈轻笑一声伏在主座之人的耳边,用优美高雅的形容词给她的春夏秋冬套餐做介绍。

        那些她听都听不明白的名字引经据典,不会让食物更好吃,但完美的使它们听上去更贵。

        了解缘由后,主座之人很快顺着香奈的手指向她看过来,晴子立刻伏下身行礼。

        "啊,我记得她。白色头发的孩子……是叫晴子?我没说错吧?"

        顶头上司居然记住了一个秃的名字,她不用抬头都知道在场的人大概都惊掉了下巴,她自己心里也感到诧异。

        "是的,大人。"

        四面八方来的目光如炬,她老老实实的低着头,和这位爱新鲜的大人一问一答。

        对方每个停顿和沉吟都勾的她心跳起伏,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惹的他不开心。

        晴子本想说点奉承话,但转念一想,那名谄媚的武士后果如何众人都有目共睹。她不如清清爽爽,不说那些席间听厌了的虚言。

        问话过了四五个来回,这位大人似乎很满意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在谈过做法和用料后,他和蔼的倾身,

        "甜点做的很漂亮,调味也新奇,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京极屋现在还会教游女厨艺吗?"

        那不能够,又不是新东方厨师学校。

        她憋了半天也没什么好理由,只能觍着脸自夸,

        "没人教我,不过我喜欢吃饭,也喜欢看人做饭。然后就那个……呃,自学成才了。"

        她拙劣的回答娱乐了大众,席间传来一片笑声,主座大人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对香奈夸奖了晴子两句。

        香奈看人很准,这位大人的脾气果然很好,对她们换餐食的行为也没有不悦。晴子在心里松了口气,知道这事差不多成了。

        香奈抓住机会巧言附和了几句,对方兴致盎然,果然吩咐属下拿出钱袋,豪气的给在场的所有人分发赏金。

        给晴子的这一份比其他艺伎和新造的更多,她掂了掂袋子,心里十分满意。正高兴时,香奈却回过头悄悄冲她眨了眨眼。

        ……这意思是,还没完?

        宴席后半程都不见她有什么动作,直到送客时,香奈和主座大人说着话走在前面。其余人都识趣的留出一段距离。

        客人们林林散散的围成几个小圈子社交,晴子和春也老实的缀在队伍最后。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她又心生感慨,自己眼中的大事就这么轻飘飘的结束了。也许她们的命运在上位者手里就是这么微不足道,赌上性命的决定也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正发着呆,身前忽然被一片阴影笼罩。晴子抬起头,香奈名义上的未婚夫不知何时落到了后面,正居高临下的打量她。

        一整场宴席他都没有说话的机会,她都快忘了还有这号人的存在。

        "请问您有什么事?"

        其他客人都在交谈,他却留在队伍末尾,隐约被排斥在外。看来嫌弃这名武士油滑粗俗,不喜他作风的不只有他的上司。

        明明最开始宴席是他起的头,却闹了个吃力不讨好的结果。

        "你到底有什么让大人青眼相待的?"

        他压低声音,嫉妒和不甘在喉咙里滚动,压迫感让晴子皱起了眉后退了一步。

        堂堂武士居然会去迁怒一个秃?多无能的男人才会拿小女孩发脾气?

        "明明是我!明明我才是……"

        "抱歉!花魁在召我们过去,失礼了。"

        她打断了对方的话,没好气的一把拉住春的手,疾步跑到了香奈身后。

        针刺一般的视线一直流连在她们后背,直到送别了所有人后才消失。

        ……

        除了这名武士,这场宴会算的上是皆大欢喜。

        她守得云开见月明,更大的风险果然带来了更丰厚的回报。直到帮香奈铺床时,晴子的嘴角都挂在脸上一直下不来。

        "对了,你眨眼睛是什么意思?"

        她憋了一路,总算有了机会问香奈。

        这个可恶的女人却又卖起关子,神秘兮兮的不肯回答。只说自己在送别大人时和他打了个赌,过段时间大概就会有结果,总之绝对是对晴子有利的大好事。

        ……反正只要不把这钱没收回去,对她来说都不是坏事。

        晴子吐了吐舌头,决定把香奈给她的惊喜留到之后再知道。

        今天这个好消息,也得快点告诉妓夫太郎和金势才行。

        拉上隔扇的门前,她心满意足的想。

        钱袋重新满起来后她看谁都很顺眼,第二天连擦地板都比春有活力。

        心里记挂着妓夫太郎,她一到黄昏就耐不住性子,早早猫去了后门的杂物间。老板娘刚走远就窜了出去,把妓夫太郎逮了个正着。

        对方早就习惯了有人会在这个点找他,对突然出现的自己总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然而今日见到她冷不丁的冒出来,妓夫太郎却像过电一样颤了一下,欲盖弥彰的把右手藏到了身后。

        "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她今天是来的早了点,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晴子奇怪的挑起眉,"早点晚点有什么区别?你不是收完债了吗?难道还有事没做完?"

        从前她也不是次次准时,也没见妓夫太郎有意见。

        可疑,很可疑。

        她眯起眼睛,一脸审问的表情朝妓夫太郎的脸贴近。对方不自在的别过头,眼神闪躲。

        "你有事瞒着我。"

        她下定结论。

        没给妓夫太郎回答的机会,她迅速抬手,试图去抢他藏起来的东西。

        然而对方的反应速度比她更快,晴子的好奇心烧了起来,左冲右突的踮起脚试图去看他的背后。

        "躲什么呢?"

        两个人老鹰捉小鸡一样绕了两圈,在晴子气喘吁吁的时候,妓夫太郎终于不自在的竖起空着的左手,示意停战。

        她停下来,抄着手等他坦白。

        妓夫太郎侧着脸不看她,表情又纠结又窘迫,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处,平常张狂毒舌的样子一扫而空。

        "快,你到底藏了什么好东西,带都带来了,拿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她兴奋的语气火上浇油,对方焦躁的屈起手指挠了挠头,在晴子炯炯有神的目光下,妓夫太郎终于重重啧了一声,破罐破摔的把右手藏着的东西刷的一下举到她面前。

        "————"

        晴子慢慢的张大了嘴巴,掐了自己一下确认她还活在现实中。

        在最夸张的梦里,她也不会想到沾满暴|力和血|腥,对谁都没有好脸色的妓夫太郎,居然能和这种东西搭配在一起。

        "这是……要给我?"

        她眨了一下眼睛,在短暂的震惊后发出一阵喘不过气的大笑。

        虽然心里清楚妓夫太郎拿这东西给她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不过这也不妨碍自己嘲笑他一番。

        "今天这是怎么了?你是妓夫做腻了,以后打算洗手改行做卖花人了吗?"

        妓夫太郎闭上眼睛,绷着嘴唇忍耐的表情看上去很有趣。

        他吃瘪的样子百年难得一见,她还想再看看,于是忍不住加了一把火。

        "突然给我花?是打算让我做你第一个客人,还是说———"

        她今天整一天都沉浸在亢奋中,此刻更是得意忘形。脑子还没想明白的时候,玩笑话已经脱口而出,

        "还是说,你这是喜欢上我了?"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已经为时过晚。

        话音落下时他们同时愣住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一时谁也没能接上下一句。

        黄昏的暗巷中,夕阳把影子拉的很长。吵闹的空气陡然安静下来,墙头的野猫若有所觉的往这里看了一眼,又无聊的打着哈欠跳进了树丛。

        这玩笑好像开大了。

        她呆呆的想。

        不过也不是没有补救的机会,反对也好,毒舌也好,只要妓夫太郎开口说一个字,她就能把失误圆回去,当做方才无事发生。

        可是他为什么不说话?

        清风穿巷而过,带来的凉意却没有驱散脸颊上的热意。

        她借着把头发勾去耳后的机会,匆忙从交汇的视线中逃出来,忍不住瞪向妓夫太郎手中的罪魁祸首。

        都怪这个东西,让她不小心说出了那样的话。

        蓝色的花朵挤挤攘攘,团团簇拥成一个硕大的圆球。翠绿的叶托上凝结着水珠,盛着万物生发的季节中最为梦幻的倒影。

        它的美丽毫不逊色于此刻的夕阳,这份特别的颜色她只在妓夫太郎和梅的瞳仁中见过。

        他为她带来的,是一枝六月里开的如火如荼的紫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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