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夜色
她捶着胸口涨红了脸,咳的上气不接下气。门板恰好被拉开,妓夫太郎提着装满的水壶弯腰进来,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
晴子的眼神胡乱飘忽,满脑子都是梅那句掷地有声的让哥哥抱。明明知道是小孩子无心的话,她还是红着脸,尴尬的不敢去看妓夫太郎。
结果对方看她咳的这么厉害,经过的时候顺手拍了拍她的背,身体接触时她触电一样抖了一下,慌张的避开了他的手。
"小梅……小梅好像睡着了。"
"这么快?"
妓夫太郎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放下水壶,轻手轻脚的在床边蹲下,再次试了试妹妹额头的温度。
梅睡的很沉,呼吸一起一伏,不再像之前那样不安稳。他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退回来和她坐在了一起。
"过去点。"
他把她推离风口,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漏风的空隙。平常这样的距离她从来不会觉得紧张,可现眼睛却只敢盯着墙角,就像那里开出了一朵花。
晴子抱着膝盖,磕磕巴巴的说,"再过一会儿我就得回京极屋去了,不然天亮后被发现就会很麻烦。"
"再等一会儿吧,梅刚睡着,我不放心现在就走。而且……"妓夫太郎看了看她,"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也得休息一会儿。"
晴子缩了缩,默不作声的蜷起来。一路赶的又快又急,缺乏运动的双腿确实正在发软。
他们并排靠在墙边,无言的坐了一会儿,黑漆漆的屋子里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所以……这就是你家。感觉挺奇怪的,明明认识这么久我都对你一无所知,现在却突然坐在这里。",她轻声开口,试探着问出那个她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愿意告诉我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吗?"
"我的事没什么值得去说的。"
妓夫太郎答的很快,他要是直接说不愿意,她也不会追问。可这个理由就让她有点不服气,
"可是我想知道。"
后半夜的云多了起来,那点能够用来照明月光不见踪影。身边一片安静,屋子里很黑,她看不清妓夫太郎的表情,只能认真的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我想知道……不行吗?"
身侧的呼吸声停顿了一刻,随即有些紊乱。妓夫太郎换了个姿势,显得有些焦躁。
突然被人要求自述确实会没有头绪,为了让他更容易开口,她便换了个问法。
"你今年几岁了?"
这个问题不敏感也好回答,一把沙哑的嗓音很快在黑暗中响起。
"……不知道。不过梅今年冬天就要满十三岁,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照顾她,大概比这个年纪大一些吧。"
晴子有些意外,但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解释了他明明比原身年长,却远不达这个年龄应有体型的原因。
她没有深究,趁着妓夫太郎愿意开口,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妓夫太郎是对职位的称呼,你的母亲总不见得生下来就计划让你做妓夫吧?她给你取的名字叫什么?"
"哈……"
名字按理不该是不能问的东西,但妓夫太郎却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一声,
"她没有给过我们任何东西,别说名字,这条命也不过是因为流产失败才幸存下来的。"
不用晴子再试探着问答,他干脆的坦白起了自己的身世。
游郭里的孩子都是麻烦,出生也只是浪费饭钱。从有意识起他就明白自己不被任何人所期待,独自在饥饿和暴力中存活下来。
只因为这张天生的脸,走在路上就会被人丢石头,没有犯错也会被辱骂殴打。蛇和老鼠吃起来比昆虫更有饱腹感,挨打的时候应该抱住头才不会伤到眼睛。
他说自己的经历时,语气漠然的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晴子沉默的听着,虽然大致猜到了一些,但妓夫太郎童年的遭遇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凄惨。
"那梅呢?母亲不愿意给你们取名字,那她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
提到梅时,妓夫太郎很明显振奋起来,
"是我给她取的,不太好听,但总比没有好。梅出生的时候,母亲觉得她的眼睛和发色不详,就打算掐死她,是我把她救下来然后养大。"
他在说自己的时候三两句话就匆匆带过,但轮到梅时便滔滔不绝起来,
"我妹妹很漂亮吧?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美貌,以后肯定能做上花魁,说不定还能被哪个大人物带出游郭,过上上等人的日子。我有预感,等她再长大一点,我们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很高兴的诉说着关于梅的一切,语气里尽是对这个妹妹的骄傲和宠爱。晴子慢慢眨了眨眼睛,把下巴搁在膝盖上。
"那你呢?梅未来的路你都帮她想好了,那你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妓夫太郎愣了一下,"我当然不会离开她,等她做了花魁,我就去她所在的店里做妓夫,谁要是欺负我妹妹,我一定要他们不得好死。"
意想之中的答案让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也确认了自己在这段自述中发现的端倪。
她问的是他,他说的却全是妹妹。只给梅起了名字,记着她的年龄,自己则随便糊弄过去。理所当然的认为妹妹和自己的未来理应不同,对自身存在的价值感也都因她而生。
这样的说法……就好像他的生命是因为梅才有了意义。
在这段自述里,梅是主角,而他是因为主角才获得新生的配角。别人看他是怪物,他也把自己当做一个怪物。喜欢利用暴力和相貌恐吓他人,享受着自弃一般的报复感。
他视这个妹妹如珍宝,那他有认同过,爱过自己吗?
她注意到妓夫太郎在情绪激动时会习惯性的抓挠自己,并且丝毫不控制力道,渗出血珠也不停下。而这种行为早已超越了因为皮肤发痒而生的自然举动。
从自毁中得到快|感是典型的心理疾病,他到底是因为内心深处还存有自卑,还是由于畸形的心态喜爱疼痛这点她不得而知。
但是她总觉得,在无穷无尽的辱骂和歧视中,这个人一定从未被社会所肯定过,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认可了这种边缘化,把自己摘出了幸福之外。
心中五味杂陈,那些伤害早已成型,她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觉得哪怕只有自己也好,她想向妓夫太郎传达一次来自他人的认可,让他知道自己并非一文不值。
况且……她受了妓夫太郎这么多次帮助,也理应对他说一声谢谢。
"我听出来了,梅确实是个漂亮的好姑娘,但是她能够平安的长这么大,也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好哥哥。"
"……哈?"
妓夫太郎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对她突然跳转话题,没有关注梅而开始表扬他有些猝不及防。
她轻声夸奖他,"在照顾妹妹这点上,能一个人做到这个地步真的很厉害。要是换成别人,不一定会比你做的更好。"
"什……突然说这些干什么!"
他听上去有点慌乱,这让晴子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表彰大会开到一半不能停止,于是她继续认真的说,
"还有,你愿意告诉这些,我真的很高兴。那时候你救了我,我心里也一直很感激。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做————"
"好了。"
晴子还没有说完,但这一次妓夫太郎格外强势的打断了她,她茫然的黑暗中搜寻着,想要努力看清对方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
她又说错话了吗?
"不要说了,到这里就可以了……已经够了。"
沙哑的嗓音平静而克制,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与之相反的是落在她头顶的手,妓夫太郎轻柔的拍了拍她,道,
"你不困吗?睡一会儿吧,到了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她只是想说把他当做朋友而已……为什么不让她说出口呢?晴子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能闭上嘴,任由寂静再次包裹住他们。
外面的风还在刮,她听着梅起伏的呼吸声,精神也逐渐松懈下来。
熬了大半夜的身体早就到达了极限,思维停下来后脑袋便变得沉重。她强撑着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陷入了香甜的梦乡中。
妓夫太郎一直平稳的坐在她身边,他目视前方,明明并没有在看她,却恰到好处的在脑袋歪向一边时抬手拖住了她的侧脸。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的把她的脑袋放在了自己肩上。得到依靠后,对方在睡梦中满足的蹭了蹭,温热的呼吸便浅浅的喷洒在他颈窝处。
他一动不动的坐着,如同一块沉默的岩石。脖颈处传来发顶毛绒绒的触感,这感觉很熟悉。在无数个和妹妹相依为命的夜晚,梅都会这样贴着自己睡觉。
但这次是不一样的,她并不是他的妹妹。哪怕拥有同样的发色,他也从未有一刻认为身边的人和梅相似过。
就像当时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一眼认出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妓夫太郎屈着一条腿,指尖无意识的敲打着膝盖。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侧过头去,拍了拍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发烫的脸颊。
"……真是没出息。"
他嘟囔着轻声抱怨了一句,热度却不听话的怎么都下不去。他闷头生了一会儿气,又庆幸现在是晚上,没人看的见自己。
自暴自弃的放下手时,记忆也没放过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背着罪魁祸首回京极屋,她趴在背上问自己最近为什么会开始帮她。
嘴上说的理由当然是图她的钱,但是心里的理由却并非如此。
为什么啊……
握着镰刀把人踩在脚下的时候,对方的视线是仰视的。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的时候,四面八方的视线是俯视的。
坏一点是恐惧和嫌恶,好一点是怜悯和漠视。除了妹妹,就是没有人用平等的,看待同类的眼神看过他。
在没有人醒着的夜里,他轻声回答。
"因为我一直在做别人眼里的怪物,好像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时,才短暂的当了一回人。"
不是因为觉得他可怜而单方面的施舍善意,而是一种相互需要,彼此互利的共生关系。就好像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是这个世界上普普通通的一员。
妓夫太郎靠在墙上,保持着一个能让身边人睡得舒服的姿势。房间还是这个房间,罗生门的夜也一如往常的冷。挡住风口的后腰有些麻木,但是肩头的温度始终是暖的。
他所有在意的东西全都在这间屋子里,意识到这一点,心底那从未停息的黑色火焰逐渐小下来,让他久违的感到宁静。
盆里的的炭火早已燃尽,月光也躲进云后,不愿照进屋子里。
罗生门河岸的夜晚和任何正面的词汇都搭不上关系,可他却在此刻,第一次觉得这里的夜色美丽。
被摇醒的时候晴子还有点懵,身体酸软的要散架,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天好像稍微亮了一点,她揉着眼睛,发现妓夫太郎脸上完全没有疲意,看不出到底睡没睡过。
他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根发绳,正垂着眼把头发拢上去。那头海藻一样的黑发微微潮湿,似乎刚被随意梳洗过。
交织的苍白指尖中,有细碎的刘海落下来。它的主人不耐的甩了甩头,把它晃去一边。
晴子伸展了一下酸麻的身体,用口型无声的对他说了句早安。
妓夫太郎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她往床上看了一眼,小梅还在睡。看起来药起了效果,他们一晚上的奔波没有白费。她松了一口气,百无聊赖的到处乱看,等待妓夫太郎梳理完毕。
微曦的天光下,那两把伤人无数的镰刀被随意搁置在生出杂草的墙角。也许真的是季节到了,那无人问津处竟生出了一朵纤嫩的白花,衬的两把镰刀看上去都温和了些许。
她咦了一声,凑过去把花摘下来,递给妓夫太郎看。
"你家长草了,有空除一下比较好。"
"不用管它。"
妓夫太郎看都不看,弯腰去拿自己的镰刀。趁他低头的时候,她生出开玩笑的心思,伸手就把花往他头上插。
"喂……!"
大概是因为在自己家里放松了警惕,她竟然真的成功了。虽然那朵花在他头上只坚持了一秒,她还是张大嘴巴,忍不住抚掌笑起来。
妓夫太郎瞪了她一眼,少见的没有生气,只是耳廓有点发红。
可能是上火了,晴子这么想着,好心叮嘱了他一句,
"这几天你和小梅都多喝热水,你的耳朵好像有点上火。"
……妓夫太郎直接站起来走了出去,刚刚他并没有不高兴,现在却看上去有点别扭。
这都不能说?
晴子莫名其妙的跟了上去。
妓夫太郎把时间掐的很准,回到京极屋时离游女的起床时间还有一会儿。他直接带着晴子翻上二楼,把她放在了离开时的那个露台上。
她溜进被窝,在去香奈那里干活之前又小昧了一会儿。秃没有过夜的客人要送,她可以就这么睡到九点左右,但今日楼下的喧哗声提前吵醒了她。
晴子从床上半坐起身,只见留在屋里的几个游女纷纷探出头去,八卦的拉开隔扇冲外面张望。
"发生什么事了?"
晴子奇怪的加入了她们,透过门缝往外看去,只见走廊里一片兵荒马乱,番头们忙进忙出,不断的往楼下冲去。
"要赎身花魁的那个武士还记得吧?送了一辆车的东西过来!"
一个衣冠不整的游女兴奋的和她分享八卦,眼睛里闪闪发光,全是艳羡和嫉妒。
"香奈可真是有福气啊,以后大概能成为一个受宠的妾室吧?听说日子都订好了,再过两个月牛车就要把她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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