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大便是消化道健康的晴雨表。
患有某些消化道疾病的人,观察大便是判断病情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但病人只知道概念基本是没用的。
“医生,你看下我这是黑便吗?这算棕色还是黑色?”
“医生,你看我这是灰白色吗?算陶土样便吗?”
“医生,你看我这大便算性状异常吗?”
大概众人皆知消化内科医生是判断大便的高手,肉眼能探及常人所不能辨别的色质味的变化,并能深谙其指向。
离开病房,进了内镜室。
以上又算得了什么!
肠镜检查前三天,患者宜吃无渣或少渣半流质饮食,不吃大叶的蔬菜。
临近检查需要服用清洁肠道的药物清洗肠道。
但就是有许多人,不遵照医嘱进行肠道准备,以致顽固的粪便舍不得离开温室,仍残留在肠道。
肠镜检查时,需要不断给肠道充气,还要注水洗掉滞留在肠壁上的粪便,以便能看清楚肠粘膜上是否有病变。
这个过程,患者会间断排气。
当然,必不可少,会伴有大量稀水样粪便喷出。
臭气扑鼻,循蹈感觉自己好似置身粪池中央。
学习初期,循蹈总是穿着操作衣,带着两层口罩,两层手套、脚套。
每当病人的口水或粪便喷到身上、脚上时,她总是禁不住皱眉头、闪躲,抱怨连连。
带教的医生终是看不过去,使出杀手锏,一次操作即将结束,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蹭了些溢出的粪水,出其不意,麻溜地抹在循蹈的口罩外面。
奸笑道:“把这些大便当做护肤品,就没那么嫌弃了。”
之后,至少一个星期。
循蹈都萦绕在这段噩梦中。
又过了一个星期。
她发现自己不感到恶心了。
再后来。
她完全沉浸其中。
嗅觉、视觉、触觉在习惯的侵蚀下似乎已变得无比迟钝。
她戏称此为“脱敏疗法”。
和周莫尔、张玑一起吃饭,讲起和这些排泄物打的交道,两人忍不住一起打断她。
“哎,循蹈,你现在看过的屎比我吃过的饭还多!”
听着张玑生动的类比,周莫尔忍不住捶他一拳。
但并没能阻止他俩无底线的对话。
“更诡异的是——我们经常用漂不漂亮来形容它。”
说话并没有影响循蹈大快朵颐,水煮鱼夹入口中,麻辣鲜香,她满足地眨巴着眼睛。
“那不是和形容女人一样?”
“找死啊你!”
“这个我站张玑。”周莫尔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
循蹈略一思忖,医院里确实喜欢用“漂亮”这个词。
排泄物漂不漂亮、手术做得漂不漂亮、伤口缝得漂不漂亮……
的确与众不同,她也哑然失笑。
周莫尔好喜欢看循蹈笑。
无论循蹈怎样对他,她有魔力的笑容总能温暖他,不由自主地令他开心。
张玑打断看入神的周莫尔。
他真是好奇,就这样一个都不敢称之为女孩的女孩,令玉树临风的周莫尔走火入魔般长期迷醉。
莫不是循蹈下了蛊!
“上次还嘲笑你们的医学常识不足,这次我遇到了件事儿,真是服了!”
“你说半天了,该听我说了,超级搞笑一事儿——”
“我先说,我先说。”
循蹈总是有说不完的新鲜事,但张玑也有。
他乐见她有趣的灵魂,可每次和循蹈在一起,总要你争我抢才能说上话。
所以他宁愿留恋一个安静听他侃侃而谈的女孩。
他忽然有点理解周莫尔了。
总是争不过她的,两位男士洗耳恭听。
究竟是什么事,让循大医生无可奈何。
循蹈新收治了一位五十多岁腹痛的男病患,明确诊断为结肠癌,需要和家属及本人沟通。
原发恶性肿瘤首次就诊时,经过体格检查、影像学检查(ct、mri等)和为明确诊断所实施的病理活检,获得数据资料,确定肿瘤的tnm分期。
tnm分期系统是目前国际上最通用的肿瘤分期系统,为患者是否适合手术治疗提供依据。
老百姓口中的早、中、晚期其实也是医生根据tnm分期判断后,通俗定义出来的。
这个患者的两个儿子,岁数相差不大,约摸着二十五岁上下。
两兄弟看上去都像是体面的上班族,言谈举止也是文化人的样子。
可是难题来了。
这两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什么是癌症,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癌症”这个词,不理解这算个什么病。
循蹈又用“恶性肿瘤”和他们解释,也是无果。
循蹈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见识浅陋的年轻人。
她尝试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病情,并且询问他们在生活中、影视剧中是否听过“癌”、“白血病”这些个字眼。
两兄弟频频摇头。
“你们说说看,这不应该吧!”
张玑和周莫尔苦笑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后来我就和他们说,好吧,听不明白也没关系,目前他们父亲的病情还不算晚,要尽快开始治疗,我们建议转到外科手术。”
“两兄弟完全和我不在一个频道,又问:‘多严重?会死吗?’”
“我说:‘嗯,对!’”
鸡同鸭讲,循蹈已不想计较自己对“会死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多么得不严谨。
她只期待这样回应,他们会消化得容易一些。
“结果你知道他们又问我啥吗?”
周莫尔和张玑双双摇头。
“为什么会死?”
循蹈一脸愠色,大喘一口气,“问题很低能,但态度特诚恳。”
“真是遇到奇葩了,还俩!”周莫尔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这耐性可做不了医生。”张玑也挠头。
不过刚说完,紧接着又开始显摆,但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就喜欢绕这种一本正经但其实没逻辑又没脑子的问题青年。
估计能让他俩晕上加晕,酒都省了。
“我只好又翻来覆去地讲,我一绘画白痴还给他们图文并茂了一篇。”
餐厅服务员正好从桌旁经过,双手端着的托盘里滑落下一根筷子。
循蹈一边手舞足蹈地言语着,一边俯身帮她捡起,如同这是她本该做的事情那般自然。
服务员冲她甜甜笑了笑,道声谢。
“后来呢?”张玑追问。
“讲半天还是似懂非懂,后来不同意转外科,签字出院了。”循蹈无奈答道。
脑波流转。
彼兄弟二人,一脸茫然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失神地盯着两人,具有创造性活动的右脑不受控地开始工作:为什么有的人不用努力,就能生活得衣食无忧?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就有人爱他?为什么有的人不用争论,甚至不用说话,就能让人呕出一口老血?
刚才那个服务员去而复返。
手里端着一碟点心,说是店里的新出品,赠送给他们品尝下,大概是感恩刚才循蹈给予的帮助。
循蹈发现这个小姑娘有两个漂亮的酒窝。
阳光倏然流进来,窗外阴天放晴,她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
“不治了?”张玑终极追问。
“不知道,说是要回去商量商量。”
“他们也许听不懂癌症是什么!但他们可能预见到了可能人财两空的结局!”周莫尔总结陈词。
三人无奈地对看了一眼。
究竟是真的不理解,还是用无知隐藏真实的意图。
张玑和周莫尔见循蹈收了尾,赶紧狼吞虎咽起来。
循蹈讲话时他们都要注视着她,不然她又要发牢骚,责怪他们不尊重人。
特别是——讲如此正经的逸闻,听者眼中带着渴望、入神、意犹未尽,更能令她欢喜。
————
毕业前夕,循蹈参加了华市医疗系统职员招考。
通过了竞争激烈的笔试和面试,如愿以偿被华医大附属医院消化内科录取,在老地方做了住院医师。
科里最近人丁不旺,由于外出进修、卫生下乡对口帮扶、读在职博士,冲在一线值班的住院医师,一下子少了三名。
夜班愈发频繁起来。
医院住院部的一线医生多实行“二十四小时值班制”,即当日早八点到次日早八点,全天候驻守在病房。
其实,待次日完成早交班、查房、病例讨论、书写病程记录等工作,早已过了八点又好几个小时了。
所以,值一个班,大都是早七点一直上到第二天中午才能下班。
忙碌了整个白天,晚上仍急诊不断。
凌晨时分,护士走近,推了推循蹈,恍惚过后,她才发现自己又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睡着了。
极度困倦,循蹈走过去打开窗子,竟能呼吸出空气的清甜。
消化内科位于住院部十七楼,窗外霓虹灯闪烁,斑斓的夜生活正在生机勃勃地上演。
一瞬间,她想飞扑下去,翱翔于城市的纵横街巷。
窗外是自由自在的味道,窗内是封闭的战场。
值班时,一刻也不能离开病房区域。
这是一个高风险、高强度、高效率的隔离空间。
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强迫性专注、兴奋。
置身其中反而不易察觉,直到收工走出医院。
那一刻,如释重负的感觉强烈袭来。
跨越一道门槛,却似重见天日般一言难尽。
极快乐、极享受、极满足。
循蹈眼睛明亮,转向茶餐厅,吃了一碗片头河,饮了一杯鸳鸯,疲累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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