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妾心如暮(五)
昭德元年的冬天似乎要比往年冷了许多,未至腊月,谢婉同两个婢女身上已经穿上御寒的貂皮冬衣,这原是谢婉的待遇,因着她们两个人跟在谢婉后面伺候,所以才有这样的冬衣御寒,在宫里最暖和的乾清宫做事。
此刻二人心中无比庆幸周尚仪调她们去延禧宫伺候谢婉,否则今年冬日只能挨过去。
苏鄞的刑伤恢复得有些慢,冬季天气寒冷且干燥,并不利于伤口愈合,好在风织拿过去的药药效极好,在加上她隔三差五的探望和慰藉,在入腊月之时,苏鄞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只是走路的时候微有凝滞。
风织一贯担忧的表情终于换上笑容,话也变多了。
谢婉看着在心里叹了一声,这样的笑容她太熟悉不过。
而顾钧依旧没有召见她,谢婉就这么在乾清宫待着,有空闲的时候会去打听昔年苏家的案子,偷偷翻阅这案子的卷宗。
年关将至,司制局为皇帝新裁制的中衣已经做好,这事原本都是由掌印高詹负责,不过皇帝另外有事让他做,他一捉摸,谢婉是乾清宫唯一的女官,高詹就将此事交予她来做。
是以谢婉刚用完午膳,司制局的女使们就将中衣送到她的屋里,让她检阅。
这些事对谢婉来说并不难,仔细地检查过每件中衣后,点头道:“诸位辛苦了,这批中衣甚好,送去给皇上罢。”
司制局的女使们低下头,有些为难道:“婉姑娘容禀,以往都是老祖宗送过去的……”
“为何非要他送?”
“这如何是奴婢们能好奇的,左不过是皇上的意思,奴婢们前几次送东西来乾清宫都是由老祖宗呈去御前,今日这批中衣,怕是得要劳烦婉姑娘。”
谢婉瞧了瞧外头还在飘扬的鹅毛大雪,点头道:“好,那你们便放下罢。”
“有劳婉姑娘了。”
司制局女使们脸上露出喜色,将中衣放在案上,行了礼转身离开。
风织拿过榻上的大氅递到谢婉的手里,开口道:“外头雪大,姑娘披着大氅去罢。”
谢婉点了点头,自风织手里接过大氅披在身上,随后端起紫木盘向乾清宫正殿走去,身影隐没在纷飞的大雪里头。
乾清宫的正殿是皇帝处理政事、面见朝臣的,没有皇帝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如今正是隆冬季节,顾钧在正殿的暖阁中处理政务。
几个随堂太监守在外头,见谢婉临雪而来,容貌昳丽至极,微一晃神,心中暗叹了‘尤物’一词,又道难怪让皇帝如此宠爱,就连他此等阉人,都难抵这样盛极的容貌。
为首的太监微微弓着腰上前,谄笑道:“婉姑娘怎的来了?”
“司制局裁制的中衣到了,我给皇上送过来。”
“有劳婉姑娘了,外头天冷,婉姑娘快进去吧,皇上正在暖阁呢。”
谢婉怔了怔,“……不用通报吗?”
那太监也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婉姑娘说的什么话,老祖宗都同咱们说了,若是姑娘来见皇上,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
默了片刻。
谢婉才想到这是她第一次来正殿见顾钧,她淡淡一笑,“行,那我进去了。”
她说完端着紫木盘走进乾清宫的正殿,这里她很熟悉,知道暖阁在什么地方。
暖阁里温暖如春,进去的时候谢婉没想到顾钧正斜靠在榻上小憩,仪容有些乱,整个暖阁里静悄悄的,只有龙涎香的气味和银霜炭燃烧的窸窣声,榻上的几案上还摞着一本本未批阅的奏疏,想来是案牍劳形,累睡着了。
这事在谢婉父亲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
霜露说的对,抛开一切私怨和过往,顾钧的确是好皇帝。
谢婉手脚的动作刻意轻盈起来,她放下紫木盘后,背对着顾钧解开身上的大氅挂在一旁的屏风上,随后走到几案旁将早已凉透的茶水倒进笔洗里,换上滚热的茶水,这一切她都做得很自然。
不知何时醒来的顾钧在一旁看得很舒心,嘴角露出一丝丝笑容。
“朕还以为你会持刀相向。”
谢婉侧目,淡淡道:“妾不傻,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顾钧曲着一只腿坐了起来,一只手撑着软枕,另外一只手放在曲起的膝盖上,神情慵懒,戏虐道:“要不是你今日来这,朕还以为乾清宫没你这个人。”
“皇上若是想见,可唤妾来,妾不敢不遵。”
“不是你自己主动前来,有何意义?”
目光往紫木盘的中衣上落了一眼,随后看向顾钧,谢婉‘哦’了一声,好整以暇道:“若是没有意义,皇上何必让我送替高掌印送中衣来,高掌印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此等贴身差事随手交予他人之手,更何况适才妾进正殿不用通传,妾便猜到了。”
顾钧朗笑出声,“你聪明起来真是连朕都甘拜下风。”
“谢皇上夸奖。”
“那你再猜猜,朕为何要你来。”
谢婉被问得抿了抿唇,说实话,她根本不知道,只能诚实道:“妾不知。”
良久,顾钧才再度开口,语气不如先前温和,透着冷意:“谢婉,你在拿朕对你的怜悯去接济一个阉人,朕是该夸你心善,还是该治你擅自挪用宫廷御药和干涉朝政之罪。你这么在意他,不如朕将你指给他做对食,也全了你这番心意。”
他一番话说完,谢婉的心忍不住狂跳。
什么御药,这些药都是自己从原来的寝宫里翻出来的,哪里算什么御药。
置于干涉朝政,自己确实看了苏逊之案的卷宗,无从抵赖。
冷静。
她告诉自己,顾钧既然是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单独见面,就不是为了处罚她,否则早就会堂而皇之治自己的罪,他是想要弄清楚自己帮助苏鄞的动机。
谢婉有一种直觉,如果她答得不好,苏鄞就会死在她答的这句话中。
“皇上认为妾是为了苏鄞?”谢婉不答反问。
顾钧冷哼,并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意思却很明显。
“可妾不是为了苏少监,妾是为了亡父。”谢婉忽然跪在地上,目光晶莹地凝视着顾钧,连眼眶都在发红,“余理苏少监救了妾与元修,妾赠药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余情,苏少监他是苏逊之子,曾经苏逊一家因我亡父死得惨烈,妾见到苏少监如今的现状深感愧疚,所以才会想为苏老平反,希望能为亡父积点阴德。仅此而已,还望皇上明察。”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乎情理,既体现了她知恩图报的心性,又突出她对苏逊一家的愧疚和对亡父的孝顺,顾钧找不出一点错处。
这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又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本来送一次药也没什么,在乾清宫,他可以包容谢婉所有的小动作,包括她跑回自己以往的寝宫去找东西,这些他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她竟然想为苏逊平反。
顾钧顿时暗戳戳地发怒,看哪儿都不顺眼,高詹都被他训斥了。
可怜的高詹也很莫名其妙,在被皇帝怼了几天之后,终于找到了应对之法,就是将谢婉送到顾钧的面前,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一把老骨头可禁不住皇帝这么折腾,还是让年轻的来。
谢婉情绪紧绷,等待着顾钧的反应。
“这么说,你是为了替你父亲尽孝。”
“是。”
“你父亲是人人辱骂的昏君,你积得这点阴德,连他罪业的一成都消不了。”
谢婉瞳孔微缩,尽力平声道:“他到底是妾的父亲。”
暖阁的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谢婉跪在上面膝盖并不难受,顾钧看了她一眼,随口道:“起来,坐到朕身边来。”
谢婉紧绷的情绪一松,点头说了‘是’,起身走到塌边,在顾钧的身边坐下。
两人靠得很近,谢婉有些不自在却没有动。
顾钧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很是坦然地开口问了一句。
“谢婉,你想要朕宠幸你吗?”
想要?
还是不想要?
皇帝问得未免也太过坦然,就好像是一件特别正常的事情。
“想要。”
她答得更坦然,眸光明亮,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口的话有多容易让眼前的皇帝把持不住,还有皇帝莫名的……怒气。
一句话嘲讽至极的话,丢到谢婉的面前。
“到底是为人妻子,说出这样的话,丝毫不觉得羞耻。”
这句话很是羞辱,但是它只能羞辱谢婉的耳朵,无法羞辱谢婉的灵魂。
她毫不退让地看向顾钧,细细的眉毛一挑,含笑道:“妾听闻您从未宠幸过后宫女子,高掌印精心挑选了几位,反而被您斥责了。”
“你想说什么?”
谢婉露出笑容,眉宇间尽是风流之态,说道:“妾细细想来,昔年与皇上相识,那时您不良于行,终日坐在轮椅上。”她的目光下滑,落在一处,连声音都多了几分魅惑,“如今虽然站了起来,只怕是落下了病根,伤了——”
“谢婉,你在同朕玩激将法。”
顾钧打断谢婉的话,眼里的光晦暗至极,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妾不敢,妾只是关心皇上的身体。”
顾钧在谢婉压倒榻上,“既然担心,那今日你就替御医好好‘诊治’一回,也叫你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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