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孤舟枕上(二)
顾钧的话让谢婉露出笑容,这样的笑容再也不是顾钧熟悉的味道,而是浑身长满尖刺,毫无温度充满嘲讽的笑,谢婉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笑。
顾钧没有说话,眼前的谢婉依旧还是往昔的容貌,可是在容貌下的灵魂,早已千变万化。
顾钧细算一番,他与谢婉已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两年的时间,她的发髻梳成妇人的模样,他瞧着极为碍眼,曾经看着他满心满眼炽烈的女子现在浑身冷漠,只余仇恨。
历经过国破家亡之痛,生离死别之苦,云端跌落之辱,谢婉再也不是曾经闹市策马、璀璨夺目的长乐公主,浑身散发的破碎感令看向她的人都感觉到哀伤。
叶沧海策马而来,见到顾钧面前的谢婉,眸光深沉暗藏锋芒,动作利落地下了马,正欲向顾钧禀告军务。
顾钧转过身盯着叶沧海,语气带着寒意吐出来两个字,“跪下。”
叶沧海愣住,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顾钧这两个字是对自己说的。
叶沧海一言不发地跪下,脊背挺直如竹。
“可知错?”顾钧出声问他。
“臣没错。”
叶沧海没有丝毫地犹豫,目光直直射向谢婉,丝毫没有怜惜的意思,斩钉截铁地说道:“谢婉是齐朝公主,皇上要稳固朝纲岂能容她,若是她心甘情愿地赴死,我们也没那么棘手,如今齐朝灭,前朝事前朝人都该湮灭。”
好一句前朝事前朝人都该湮灭。
谢婉的眸光冰凉,指甲刺进手心,狠狠的刺痛心底的荒芜,一直沉默的她开口道:“妾谢氏恳请赐死。”
皇上二字,恕她实在无法宣之于口。
顾钧不语。
他似乎是略微思忖,眼瞳间似乎沾染了夜幕中的雾气,一抹似有若无的情绪藏在他的眸中渐行渐远,再复看,他依旧如初见般不露声色。
叶沧海看着顾钧的沉默,一丝不安滑过心头,不由再次提醒道:“皇上,谢婉如若不死,朝纲如何——”
顾钧扬手,打断叶沧海想要说的话。
他蓦然转身看着已然燃烧殆尽的云崖台,眉骨傲然,清逸如画,负手而立傲然道:“纣王曾言‘但得妖娆能举动,娶回长乐侍君王’,不知沧海你可曾听闻?”
叶沧海脸色大变,抬眼悄无声息地打量顾钧,半晌才沉声回道:“臣听过。”
顾钧剑眉一轩,略有笑意,目光看向谢婉,他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气虽不大却让她无法挣脱,继续道:“今日复吟此诗,朕反倒能理解纣王之心思……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
叶沧海大惊,当下哑口无言。
谢婉闻言一怔复而冷笑,伸手想要打下顾钧捏住自己下巴的手,却发现根本不能撼动分毫,怒极而道:“顾钧,何苦羞辱于我?!”
两年前,顾钧不稀罕她的感情,如今却说出这般羞辱的话。
叶沧海也稍稍找回点理智,立马头磕在地上扬声道:“皇上万万不可,谢氏乃是齐皇嫡女,齐皇荒淫无度,他的子女皆被天下百姓为天下百姓所恨,皇上此举岂非让天下百姓寒心!”
顾钧恍若没有听见叶沧海说什么,只是凝视着谢婉,仿佛想要看进她的心里。
谢婉垂下脸,顾钧如今是皇帝。
皇帝君临四方,想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
可她必须要为她那丝毫不值得一提的自尊支撑到底,她抬起头,目光直直瞪向顾钧,语气坚定不容反驳,“妾愚钝,但也明白一女不侍二夫,妾为宋懿善之妻,怎可再侍奉他人。你顾钧若硬要如此,那妾唯有一死方能保全自身清白。昔日在京城之外,你曾勒令军中不许欺辱百姓,妾大胆,你此举是否属欺辱百姓?是否也要将你按军法处置?!”
一番长篇大论指责如今一统天下的皇帝,顾钧听闻之后不仅没有生气,他看着谢婉,似乎又看到两年前风华正茂、肆意张扬的长乐公主。
如两年前一般。
他松开谢婉的下颚,指了指沈风一干人等,对身旁的士兵吩咐道:“除了她,把那些人全部关入大牢。”忽然又想到什么,转身凝视着她的双眼,淡淡道:“朕放佛记得这些是宋懿善手底下的兵将,自沧州起就与朕一路战至京城。”
他的手滑过她的脸颊,细腻温润的皮肤让他留恋不已,不无可惜地说道:“来日你若死在朕的宫中,朕便让这些人为你陪葬可好,想来九泉之下,你和宋懿善定不会寂寞。”
沈风被顾钧手下的将士们拖走,即便受制于人,他仍高声喝道:“公主,臣等不惧死,公主切莫为了臣而被此等贼人威胁!”
顾钧闻言冷笑,冰凉的目光停在谢婉的身上,“朕想起来,你兄长的孩子和你的幼弟还在朕的手中,若是你不听话——”
“你闭嘴!——”谢婉怒道,眼眸中的恨意几乎化为利剑,齐齐捅入顾钧的心窝处。
顾钧轻笑,“朕就知道,你谢婉是个聪明人。”
谢婉咬牙切齿,“顾钧,你若留我在身边,我对天发誓,迟早有一天,我必手刃你。”
手指轻轻滑过谢婉的唇瓣,顾钧眸光深深地凝视着谢婉,“朕等着。”
叶沧海大惊失色,依旧苦声道:“皇上万不可如此……前朝公主进宫,会让将士们与天下百姓对皇上您失望,还望皇上三思,臣冒死进谏,请皇上诛杀此女,以慰藉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和受苦受难的百姓!”
叶沧海大义凛然,他身后的将士们也举起武器高声喊道:“诛昏君,杀公主!诛昏君,杀公主!诛昏君,杀公主!……”
谢婉此刻却有笑意。
她不信,她不信顾钧能冒天下之不大韪,此人一贯善于谋算,又怎么会做对自己不好的事。
顾钧眉目未曾变过,丝毫不受影响。他淡淡扫过叶沧海一眼,忽然打横将谢婉抱起,语气中带着笃定与狂妄:“朕乃天子,有何不可,你若爱跪,就跪足十二时辰才准起身。”复又看向谢婉,语气温和得如同初次相识那般,“告诉朕,你的寝宫怎么走。”
谢婉想要下来,可是顾钧的动作容不得她挣扎,她只能冷着脸,一言不发。
顾钧的情绪难以捉摸,他没有因为谢婉的沉默而生气,笑意如澹澹的流水,“若是找不着,只怕要抱着你在皇宫走一个晚上了。”
谢婉气急,却依旧不语。
他如墨长发一丝不苟地高束起在头顶以金冠固定,她艳丽裙摆逶迤妖娆地散开在空中蹁跹飞舞,拂过他的袍角,头上金步摇泠泠作响飘然远处。
顾钧盯着那支步摇,心中产生熟悉的异动,上一次异动,是得知谢婉与宋懿善成婚的消息。
他和谢婉靠得这样近,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身上似乎浮动着淡淡的清香。
这清香虽然极淡却早已印在谢婉的骨子里,从相识地那一刻开始,谢婉就将顾钧身上淡淡的清香味记得清楚无比。
谢婉隐约看见自己的裙摆落在他宽大而整齐的袍袖上,悄无声息地依附着,正如他隐入夜色中的淡淡语句——
“这天下除了朕,还有谁能保全你想要保全的。”
不是问她,而是告诉她。
她在乎的那些人只有靠他来保全。
“妾不过是个寡妇,何必为妾苛待朝臣,你大可赐妾一死。”
“谢婉,朕说了,你的生死由朕做主。”顾钧嘴角带笑,稍稍停顿,继续道:“现在,朕暂时舍不得你死。”
谢婉有些恍惚,她知道顾钧的心思一贯深沉,无人能够猜到他想什么。
昔年在朱雀大街上相遇,青年温润如玉,谢婉毫不顾忌地追逐在他的身后,从来没想过他来京城真正的用意,后来顾钧搅弄朝堂风云勾起大齐与边疆的战乱,她才知道看似温润如玉的青年心中背负着滔天的仇恨。
“谢婉,还记得朕同你说过的话?”
谢婉没有吭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相识已有三年,说过的话很多,又怎么会知道顾钧说的是哪句。
“朕说过,朕是行孤路的人。”
谢婉依稀记得这句话,在顾钧遭遇刺杀受伤昏迷七日醒来的时候。思及此,谢婉又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原来顾钧说的每句话,她都记得这样清楚。
说完这句话之后,顾钧没有再说话,一路无言,他抱着谢婉来到延禧宫。
延禧宫还是往昔摸样,奢华至极,只是宫中早已没有服侍在旁的宫婢。
顾钧将她放在榻上,竟然蹲下身托住谢婉的脚,想将她的鞋袜脱掉,却被谢婉挣脱。
顾钧看着她,似乎现在才有功夫,可以细细看她的容貌——
两年未见,她的相貌长开了。
云鬓散乱有些狼狈,翠雀含丝精蝉,罗衣云秀曼飘飘,轻裾随风还。红裳流苏,楚腰纤细,璎珞银钗还凤来,春添眉妩魂消段。这些妩媚,是由另外一个名为宋懿善的男人给她的吗?
顾钧见过宋懿善,在沧州大战的时候,在人群中脱颖而出的宋懿善,他生得英武不凡,剑眉星眸,一身正气凛然。
沧州城楼上,众人皆言宋懿善是天生的将才,要顾钧以降服为主,可是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他要宋懿善死无葬身之地。
顾钧继续细看谢婉的容貌,她眉间略带伤愁淡漠之意,更为容颜增色许多。
或许有比之更美的女子,却没了这份气质;或许有这份气质的女子,却没了这份心魄。
整个延禧宫十分安静,只能听见烛火燃烧在空中的声音。
这种安静以顾钧坐到榻上的动作终于停止。
谢婉缩到床角,尽管心里害怕却又要维护所剩无几的尊严,硬着声音道:“妾已是宋懿善之妻,还请自重。”
“那又如何?”顾钧凝视着她,无不温柔地询问。
谢婉咬牙,恨道:“顾钧,你昔年出尘绝艳,我残花败柳,岂堪入眼?”
“谢婉,人是会变的,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顾钧盯着她的眼睛,嘴角又露出微笑,故意倾身上前,在她的耳边呢喃:“比起两年前,你如今的容色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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