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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之后的一段时间,顾清安见不到人影。有旧时好友相约,无一例外地被拒绝。

        “没时间?”莫岑画打了语音电话来,声音哀怨,“不至于吧,你到底在密谋些什么?”

        顾清安正忙着招呼工人将画搬进画廊,腾不出手,顺势将手机放在桌案上开了免提,“有事说事,正忙着呢。”

        外人都说顾清安是个混不吝,庸庸碌碌的二世祖。顾清安不理会,乐呵呵地受了这个称呼,这些年也在身体力行地践行着。

        顾颉不太在正事上管着她,她做什么事,一向随心,且不长久。

        有关画廊筹备,顾清安没和任何人说,至交好友也不例外。

        莫岑画也不再贫嘴,讪笑,“有一个小忙来麻烦小天使”

        那边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顾清安大致明白了,想也不想就开口拒绝,“我很忙,没那么多时间去教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莫岑画早就知道答案是这样,很淡定地规劝,“而且只是教他一些基础的油画知识,不需要花费你多少时间。而且那学生很认真,很乖。更重要的是”

        莫岑画梗在喉间的话正准备落地,忽然想到什么,话音连忙止住,消弭于唇齿。

        “我如果不是有课题任务在身,也不会把他交给你来带。”她换了话头,说到最后,语气稍稍透露着惋惜。

        “真没时间,也没兴趣。”

        负责搬运的工人们结束工作后离开,店里只剩下顾清安一个人,“我是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自己都学的不明白,你还指望我去教别人?”

        她这话倒是说的很是在理。

        顾清安在法国学的是金融,中途还随心所欲地休学浪了两年。有关油画,她一直当是兴趣。

        可她当作兴趣去学的东西,在大多数普通人眼里,已经是人生的天花板了。这一点,莫岑画深有体会,很有发言权。

        小时候的顾清安身子不好,再加上性子躁,闹腾的不行。顾颉气恼,转头给她安排了一大串的课程。琴棋书画样样都被排在日程之上。

        莫岑画和顾清安因画相识。

        因为顾清安学油画的老师宋慈,恰是莫岑画外婆。

        宋慈当时年近七十,在油画界多年浮沉,享有盛名。老艺术家性子孤傲,不愿沾染铜臭。前来求学的孩子众多,她却不是每个都愿意收的。

        拜入师门前的考试,饶是平城顾家的女儿也不能幸免。

        那是莫岑画第一次见顾清安。

        小姑娘穿着漂亮的棉质娃娃裙,露出莲藕般的一截手臂,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身侧一片衣角不松开,神情怏怏的,还带着些漫不经心。半点不似旁的孩子那般紧张。

        只是还没站两分钟,就让身边站着的少年抱进了怀里。

        当时的莫岑画还不认识时晏迟,也不知道顾清安幼时不良于行,只当时晏迟是她亲哥哥,这么宠爱妹妹,很是羡慕。

        彼时来参加考试的孩子,或多或少的都提前了解了些基础性的东西。莫岑画从小就跟着宋慈学画,考试结束后跟在宋慈身边看交上来的画作。

        宋慈眼光自然苛刻,少有能入得了她眼的。许多莫岑画看上的,都被她随手掀了过去。半沓后的“试卷”转眼就掀到了底。莫岑画看到最后一幅画,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哪里是油画?分明就算涂鸦嘛,看着倒是烧脑的很。她捂着嘴笑了会,却看外婆盯着那幅画看的认真。

        后来,顾清安击败一同考试的百八十个人,顺利拜入师门的很长时间。莫岑画心里都觉得,是因为顾家的名头太大,强逼着外婆收了他家姑娘做学生的。

        以至于两人认识的第一个年头,莫岑画对顾清安都很没好气。

        直到后来,莫岑画眼里“走后门”的姑娘,不动声色地拿了许多大奖,渐渐有了开始与自己相争的趋势,她才开始正视起来。

        往日的不对付因为时常接触渐渐消融,生出密友情谊。

        “你进步这么快,私底下练习一定很辛苦。”

        顾清安想了想,“油画课排在晚上,是很辛苦。”

        很耽误她睡觉。她精神气不是太好,天一黑就犯困,以前都睡的很早。学了油画之后顾颉和时晏迟就不由着她了,还说晚上练画有利于她精神集中。

        莫岑画被她的云淡风轻气的不行,却知事实确实如此。

        除了在宋慈面前固定的学习时间,半点也不见她在这上面花功夫。

        后来有一次祖孙俩闲聊,宋慈对莫岑画说,“安安的作品,比你多了分灵气。画画你,比她多了分坚持。”

        被说的差人一等,莫岑画不服。

        可莫岑画的外婆说的很对,顾清安的油画学了弃,弃了学,半点不拿来当正事。直到后来裴然出事,顾清安去了法国,这爱好算是彻底放弃。

        顾清安去法国的第二年,恩师八十大寿。她从国外寄回来贺礼,亲手画的睡莲。在贺宴上展开后,众人惊叹。

        宋慈爱莲,安安这礼送的应该并无差错。莫岑画却注意到外婆脸色有些不对。

        宴会结束,酒终人散,莫岑画问外婆怎么了。

        宋慈看了桌上摊着的,长达一米的画作,取下来眼镜,低头叹气,“这孩子还没从裴然的事里走出来。这画”

        画的是朝阳下菡萏初绽,却无不透露着一片死寂。

        “算是荒废了。”宋慈下结论。

        莫岑画沉默。

        相识多年,莫岑画一直知道,顾清安学画的前几年是因为顾颉逼迫,后几年是因为裴然。

        于裴然而言,油画是他和这个世界沟通的方式。顾清安以此靠近他。

        “我不管。”莫岑画从回忆里抽离出来,言语中颇有些耍赖的意味,“又不要你立刻答应,你先来见见人,满意了再说。”不等对方反应,快速挂了电话。

        莫岑画收了手机,静默了很久。想起和顾请安提起的那个学生,有些担心。

        应该会同意的吧,莫岑画想。毕竟那人和裴然,长的那么相像。

        s大综合楼,305教室。

        学期接近末尾,这堂选修课还剩最后两个课时。

        “艺术这种东西,我们很难用勤奋两个字去概括和评论。”

        “今天我们赏析的这幅《蓬图瓦兹的干草垛》,出自法国油画大师毕沙罗之手,其中表现出的极度幻想自由……”

        盛夏七月,阶梯教室里静谧得不像话,偶尔会有学生翻动书页时发出的沙沙声,像蝉蛹破茧,小心翼翼。

        台上站着的莫岑画强压下心里升腾的恼意,一板一眼地讲着自己都觉得枯燥至极的理论知识,努力塑造自己光辉的人民教师形象。

        不过她自己心里很清楚,马上就是期末考试周了,这帮孩子哪里还能静下心,去认真听她这门用来凑学分的选修课。

        她声调放缓,看向讲台下正埋头苦学的众人。眼尾扫到后排的一抹身影时顿住,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滚动课件。

        倒还有一位认真听她讲课的,职业生涯的滑铁卢也算不上过于惨烈。

        讲台上,莫岑画手里握着遥控,不间断地调换幻灯片。偶尔看一眼最后一排正认真听讲,仔细记着笔记的一抹身影。

        那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午后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钻出来,落在他面前的长桌上。明亮的光影落在背后,他带着口罩,帽檐压得极低,面容不显。

        姜衍听课听的认真,倒没注意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坐下来一个人。

        等他有所发觉时,就看到一指葱白在他的方格纸上落定,其上笔迹未干,那根手指因此染了些墨痕。

        “这里写错了。”声音空灵,叫人没来由地拧起思绪,视线随她指尖移动,“《浔阳遗韵》作者是杨鸣山?这事要是叫陈逸飞老先生知道了,可能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顾清安笑看过去,只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睫毛细长,眨眼间似蝴蝶震翅,轻柔又坚韧,很是好看。

        “你这半吊子的水平,倒不像是学艺术的。”那人说。

        这话姜衍听着,总觉得调侃多于指点。

        姜衍没出声。手上动作却实诚,按着她所说在笔记本上圈改。他不说话,但耐不住身边坐着的,似乎是个热心肠。

        “这里也不对,是后现代主义,你们莫老师就是这么教的?”

        她离得太近,近到有些呼吸交缠。

        姜衍没忍住,将帽檐又压得低了些。

        顾清安没错过他细微的动作,挑眉问,“老师在上面讲课,你在下面戴着帽子低着头,不合适吧”

        她今天来s大,自然是来找莫岑画的。好友以前从没麻烦过自己什么事,突然提起的这个忙,顾清安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帮她指点个学生嘛,能帮就帮了。

        本来约好的课后在校外咖啡厅见面。顾清安下午没什么事,她没经历过国内的大学课堂,临时起了兴致想来体验一把。猫着身子乘着没人注意溜了进来。五分钟后开始昏昏欲睡,再一抬头,发现周围没有学生听课的。

        只一个人例外。

        她又顺势坐到了这人旁边,主动搭腔。

        顾清安没等来身边人答话,等来了下课的铃声。s大的下课铃声和当年在二中时的一模一样,顾清安有种梦回高中的错觉。

        再抬头,视线恰好撞上讲台上的老友,眼睛眯起,笑的明媚至极。

        “你怎么跑这来了?不是说在校外等?”教室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莫岑画才才从讲台走到教师后排。

        顾清安没回答,问起她电话里提到的学生,“你说的人呢?还没来?”

        “你旁边啊。”莫岑画笑。

        话音刚落,顾清安震在原地,姜衍收拾桌面的手有了短暂的停顿。

        缘分这么奇妙,莫岑画觉得自己这条线搭的特别对头。

        “帽子还有口罩先别摘取下来,这里人多,被认出来不好。”前半句话是对姜衍说的,之后又挽了顾清安的胳膊,“晚上有时间吗?和新徒弟一起吃个饭呗,也好好认识一下。”

        ——

        姜衍回公寓时,天色还没完全变暗,一大片墨色从远处的天边铺陈开来,混着夜幕浓郁的黑,像是吞噬人心的黑洞。

        他在厨房烧水煮面时,经纪人李姐打来电话。

        “最近怎么样?”电话那边有点嘈杂,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姜衍要仔细去听才能辨别出李姐的声音。

        “挺好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将面放进煮沸的开水里,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仅剩的青叶,连带着佐料一起扔进去。

        他租的单身公寓面积小,面还没沸腾,烟雾已经慢慢散开。

        屋里有些闷。

        “油画呢?学的怎么样?”那边追问。

        姜衍搅面的动作顿了下,回答的简单,“也挺好。”

        “那就好。”李姐那边愈发嘈杂,“阿衍,你一定一定要认真,拿出最大的努力。这次机会难得,能不能翻身,全看这部电影了。”

        “李姐希望你能好。”

        最后一句话,说的真心又无奈。姜衍接不上话了。

        姜衍遇到李萍是在三年前,那时候的李萍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经纪人,带过的几个新人上升速度很快,但最多跻身一线,再也没有多余的上升空间。

        没有哪一个经纪人不想带出一个顶级流量出来。

        李萍也是。

        遇见姜衍是意外,彼时李萍在酒吧应酬,姜衍夜晚在酒吧兼职调酒师。他工作的夜晚,酒吧女性顾客异常的多。

        两人因为一杯酒认识,李萍在看到姜衍的第一眼就觉得,他或许能成为自己手里的王牌。之后她找上了姜衍,开门见山,“酒吧工作很累的,想进娱乐圈吗?赚的是快钱,还有人气。”

        姜衍第二天就给了答案,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我进。”

        李萍起初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只是后来,事情和自己想象的完全不同。

        在她通过接洽资源给安排一档综艺后,姜衍凭借出众的外表和周身安静到有些抑郁的气质小火了一把,人气逐渐上升时,没下文了。

        之后的广告,商演都是如此。

        说到底一句话,红不了。

        “你之前得罪过什么人吗?”李萍不止一次问过姜衍这个问题。没等对方回答就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她知道姜衍是孤儿,十八岁之前住在孤儿院,应该没机会接触到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就算接触到了,李萍觉得,以姜衍的性格,也不会给自己留下祸端。

        他做事认真,懂得忍耐,学习能力也强。长相更是万里挑一的出众。这样的男生,很少有人会不喜欢。

        可命运就是如此,不仅红不了,在进入娱乐圈的第二年,姜衍开始被黑。走在路上会被人无缘无故扔鸡蛋的那种黑。

        李萍气到暴走,这种情况她进圈以来从没遇见过,本来就只有一小波死忠粉的不红体质,没接资源,没有作品,从哪里招来的黑粉嘛!

        最后连她自己都要放弃了,“要不,咱们不做这一行了。”李姐和姜衍说这话的时候,泄气中透着歉意,“耽误了你两年,结果什么也没捞到。”

        姜衍语气平淡,“李姐别这么说,进圈是我自愿的。”

        然后不顾劝阻,继续试镜,继续被拒绝,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直到现在。

        这番摸爬滚打,到月初有了转机。

        有人找上门来。邀请姜衍在一部电影里演一个男三号的角色,女主的弟弟,是个画家。

        李萍拿着试镜通知欣喜若狂,“是段导啊!我滴个老天鹅啊!!!”

        段觉是华语圈的知名导演,这个名字,早已经和高票房绑定在一起。

        经他手被选中的演员,无一不专业。

        姜衍要演好这个角色,第一件要做的事,也是专业。

        李萍几经周折找到了莫岑画。最近一个月,姜衍都在s大课堂旁听,但大学课堂上的东西往往浅薄,更别说是选修课。他对油画的理解,大多时候需要依靠莫岑画在课下的针对性讲解。

        这部影片边拍边播,他的戏份定在两周后,现在没有多少时间了。正是需要加强学习的时候,老师却因为课题研究项目要离开一段时间。

        “还有什么事要和我说的吗?”电话接近结尾的时候,李萍在那边问他。

        姜衍语速缓慢,“没了,李姐先忙,不用担心我。”

        通话结束,面已经煮熟。他将面从锅里捞出来,想起了今晚那顿无疾而终的饭,一些片段在他脑中闪现。向来平静的脸上难得流露出困惑。

        这份困惑来自于莫岑画新介绍的那位新老师。

        从餐厅出来到现在晚饭吃完,他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他是洪水猛兽吗?为什么在他坐定,摘下口罩和帽子后,那个人能怕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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