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目挑心招

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圆韵话没喊完，地上已经躺了一片。除了她，再没有一个能够动弹的。连庵主圆通都不例外。

        圆韵瞪大眼睛，全身颤抖：“你……你到底是谁？”

        郭七冷漠无情地咧了咧嘴角：“你适才那句话救了你自己一命。”

        “庵主……他们都死了？”

        郭七点头。圆韵白眼一翻，昏厥倒地。郭七漠然看了看，举步转向内进，打算见一个杀一个，像先前灭尽真如庵淫尼一般赶尽杀绝，只留鸡犬。

        越过大雄宝殿，便是十字形的长，左右都是院落。左边院落不远处隐约有些声音，当即转进。几步后便进入一处不大不小的庭院。院子里青草黄花，花木扶疏。石椅石桌间落在草地上，景致甚佳。墙上挂着翠绿的藤萝，院角立着碧玉般的阔叶大芭蕉，叶片随风摇曳，益添幽趣与雅味。

        眼前一幕让他微微一呆。一个穿浅绿衣裙的十三四岁少女双手叉腰站在石桌上，老气横秋地教训着桌子旁边一个四五岁的红衣女娃娃：“贪吃贪睡不干活，以后变成胖弥勒。你想变得像弥勒佛那么胖啊？”两女布衣荆钗，打扮朴素，但是唇红齿白，神采奕奕，并非外面寻常可见的面黄肌瘦、满脸菜色之人。

        “不想。”红衣女娃娃奶声奶气地摇头。绿衣少女点头，尖尖的瓜子脸上满是欣慰：“不想的话，就去给我倒一杯热茶来。”

        红衣女娃屁颠屁颠地跑出几步，抬头看到郭七，惊讶止步：“啊？有人……喂，你是谁？百灵姐姐，有人找你。”

        绿衣少女转身过来看到郭七，顿时满脸怒色，戟指喝叱道：“滚滚滚！怎么跑这里来了？快滚！红儿，回来。”向女娃娃招手。

        红衣女娃娃红儿站着不动。看看郭七，看看绿衣少女，道：“百灵姐姐，这人很好看啊。他来找你，他喜欢你对不对？”

        “对个屁！他不是来找我的。你快回来听见没有？”绿衣少女百灵见红儿不听话，更加生气。俐落地跃下桌子，怒视郭七：“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快滚！”

        面对两个少不经事的女孩，郭七咳嗽一声，缓下脸色，道：“两位小妹妹别怕，我不是来找人的，是来……”陡然收住嘴巴，把“杀人的”三个字吞了下去。

        红儿道：“我不怕。这个大哥哥好看，是好人。”

        “我呸！姑奶奶说这世道人面兽心多的是！你忘记了？”百灵嘴里斥责着红儿，一双灵活的大眼睛警惕地盯着郭七，举步过来把站在郭七跟前的红儿扯开去。

        郭七摸摸头，强挣出一脸虚伪而难看的笑容：“嗯，我是前来……游山玩水，误入庵堂的。”

        百灵白了他一眼，道：“相信你才怪！看你这样子，撒谎都不会。走走走，快出去，这里不允许外人进来。”拉着红儿转身回屋，扭头看郭七依言转身出去，并不纠缠，她忍不住好奇心起，张口道：“且慢。喂，你来找谁？”

        郭七放缓脚步，却也懒得转身，只是口中回话道：“嗯，我是来找庵主的。眼下没事了，我这就走。”看样子这黄花庵有老妇有稚子，倒是不宜赶尽杀绝。

        对方走得干脆，百灵反倒不依不饶，放下红儿追上两步，喝道：“且慢！喂喂喂，我说你站住！”

        郭七无奈停步，回身平静地看着百灵。他平和的目光，淡然的神色让百灵看在眼中，心头升腾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她面沉如水：“你来找庵主干嘛？”

        郭七摇头：“不干嘛。没事了。”

        百灵疾颜厉色：“不管你找庵主干嘛，都不许找了。谁也不许找！马上滚出黄花庵，以后都不许进来！听见没有？”

        果然是藏污纳垢之地，忌讳他人窥探。这可不是能轻易放过！郭七懒得与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较真，含混地嗯了一声，转身出门。

        百灵目送他出去，想想不放心，交代红儿：“红儿在这别走开，姐姐马上回来。”快步追出院门。

        却见长上的郭七不徐不疾，取向内进，并非想出庵去。百灵气往上冲，冲上前低声怒责道：“喂，你想干嘛？我让你出庵没听懂？”

        郭七眉头一皱，投向百灵的目光带着些许森严：“你走开，我的事你管不了。”

        百灵大怒，双手握拳，充满稚气的小脸上全是威胁，沉声道：“信不信我一声吆喝，便能叫来七八个汉子把你揍趴下？你滚不滚？”

        这丫头片子真是缠人。郭七挥挥手，示意对方别多事，径自举步。

        百灵两条俊秀的眉毛顿时高竖起来，低声怒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你找死啊你？看打！”右手握拳，一拳冲郭七胸腹间捣来。出拳之际左手护胸，脚下不丁不八，膝盖微弯，颇有章法。

        郭七待得拳到，微一侧身便让过拳头，左肩微沉，左肘轻轻地撞在百灵右肩上。百灵便觉得一股大力撞到，立脚不住，跌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子。又气又羞，瞪圆眼睛：“喝，敢情是个练家子！仗着一身好身手，便想胡作非为吗？”

        郭七见她涨红了一张尖俏小脸，双眉高竖，看着十分可爱，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差嘛，小小年纪就有这般俐落身手。我像你这般年龄的时候，估计还不如你。”

        百灵缓下脸色，气哼哼地道：“哼，是吗？算你识货。嗯，我看你这人不错，听我一句劝，这就出庵去吧，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

        郭七摇了摇头。

        百灵怒色再增：“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再不走，我叫人了！”

        郭七心一动，道：“且慢。原来，你是怕我吃亏？”

        百灵面沉如水：“难不成还能黄花庵吃亏？就算你是三头六臂的哪咤，只要进了这座黄花庵……总之叫你吃不完兜着走！”

        郭七哑然失笑。顿一顿，他收敛笑容，正色道：“丫头，跟我走如何？这世界广袤千里，你不妨跟我去见识见识，免得一辈子足不出户，像那坐井观天的青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上苍给咱们一双脚，是要咱们用这一双脚去丈量处身的这一方天大地的。倘若得便，便做一番事业，也算不枉此生。”

        “啊？”百灵怔住。半晌，她缩着脖子，斯斯艾艾地问道，“你干嘛找我？这么……看得起我？”

        “圆通被我杀了，桂花庵覆灭在即。倘若不跟我走，那便快快回家去吧。你爹娘呢？”

        “啊？”百灵再次呆住。片刻，她尖声惊呼，“姑奶奶，姑奶奶，快来啊姑奶奶……”边叫边退，飞步跑了。

        郭七咧咧嘴，目送百灵消失不见。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圆韵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不好了不好了，老反！玄姑！快叫老反，快叫玄姑……啊，你！”陡然看清郭七，惊慌转身欲逃。

        郭七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她胸口，道：“真如庵那几个淫尼罪大恶极，已经被我尽行杀灭。你们桂花庵好自为之吧。再让我得知你们挑诱良家，谋夺财产，我必回来把你等一并灭杀！”

        圆韵语不成声：“不不……不不……敢了，不敢了……大侠饶命。”

        郭七丢下圆韵，转身离开。到得长尽头，脚下一挫，猛然转身，左掌成手刀之势切中偷袭他腰侧的一条胳膊。对方怒哼一声，收拳出腿，踢他下体要害。势道既快又重，是个狠手。

        郭七已经看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虽作尼僧打扮，但显然不是他心目中的淫尼，于是退开两步，道：“老婆婆……”

        他退对方却不停手，紧跟上来拳加，绝不留手。出招狠辣，专找郭七不能不顾的人身要害。郭七只得收住言语，左掌右拳，连消带打，化解掉老妇一番攻击。老妇见他轻易化解自己的一番狠攻，益发愤怒，脸色青黑，攻击益急，势如疯虎，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

        这老妇就是玄姑。她早些年行走江湖限逢敌手，自来满心傲气，没想到临老碰到对手，居然是个小后生。二三十招攻击下来，对方依旧云淡风轻，玄姑心头郁怒难以形容。

        “啊，好厉害啊。”一声赞叹起于长一角，正是百灵。她倚着院门观战，嘴角勾起，噙着三分笑意，看得津津有味。

        玄姑怒喝：“灵儿，你说谁厉害？”

        “呃……你们两个都厉害。不过好像这位小哥哥更厉害些。”

        玄姑勃然大怒，跃退近丈，瞪着郭七喝道：“小贼休走。有本事，等我拿来兵器咱们再打。你敢不敢？”

        郭七淡然道：“请便。只是黄花庵干的龌龊事不知前辈知是不知？”

        玄姑冷笑一声，满脸不屑：“关你啥事？左右一干好色之徒，个个死有余辜。”

        郭七怒火上冲，板起脸来：“纵然都是好色之徒，然则他们因此破家失产，害得家中父母妻子衣食不保，又怎么说？尤其张机设陷造谋布阱，驱使泼皮奸诱寡居良妇，坏人名节，夺人家产，教人生不如死，又怎么说？”

        玄姑冷笑：“那也活该。如果真的是好人家女子，又怎么会让泼皮闲汉得手？都是自甘堕落的货色！”

        郭七目射冷意，满脸森然，指了指几丈外倚门看戏的绿衣小姑娘：“适才那位小妹妹劝我出庵，存心良善。我原以为前辈必当正念不失，方能教出如此贤良后辈。没想到前辈颟顸如是！既然如此，前辈回去取兵器吧，今天我要毁了这个黄花庵。”

        玄姑怒喝：“好大的口气！你等着。”举凡与人争斗，近身而战难免挨挨碰碰，女子在这一方面比较吃亏。她从小专练棒棍，一身修为十之七八在棍棒之上。虽然心高气傲，又在愤怒之际，却也知道空手不是郭七对手，搁下一句话，急急冲向内进。

        她一消失，百灵急步过来，低声问：“你刚才……嗯，意思是说黄花庵不但骗男人，连女人……寡妇也骗？所以你特意上门来清理门户……嗯，替天行道？”

        郭七肃然：“是。这个……她是你的亲姑奶奶？”

        百灵微笑：“不是。她叫玄姑，我和红儿就叫她姑奶奶。”

        郭七劝道：“你的家在山下么？快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我和红儿都是她和老反爷爷半路捡来的。姑奶奶人很好的，你不能伤害她。”小姑娘吸吸鼻子，擦擦眼角，满脸悲伤，泫然欲泪。

        郭七眼睛他顾，没有回答。

        百灵眼珠子滚了滚，急步靠近，低声道：“快快快，你带我出庵，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快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快！”伸手来拉。

        郭七一怔。不及细问，左手握住她手，也不见他特别用力，双足一蹬，便带着百灵飞跃出廊。右手在檐角一搭，便即借力斜飞七八丈。身躯落下时已经是大雄宝殿高高的脊梁上。左足在脊上一点，带着百灵纸鸢似的飞出黄花庵高高的院墙。

        百灵落地便跑：“快快快，跟我走。”也不寻找道路，一个劲儿往山下冲。郭七只得跟着她走，想要展开轻功重新拉她在林子上空飞跃，她却摔手拒绝。片刻间便让荆棘藤萝勾破了衫裤，刮烂了衣角兀不自知。还好山势并不险峻，她身手又伶俐，脚下还算稳健。

        一口气冲到山脚下，纵然是秋风送爽的时节，小姑娘还是累得脸儿发红，气喘吁吁，满额汗珠。却是笑逐颜开，心情巨好：“哇，你功夫真不懒，刚才带我出来，跳得那么高……好久没这么疯玩过了。唉，真好玩。”

        郭七问：“你有事？”

        百灵笑嘻嘻地回答：“有啊，你不是帮完了嘛。”

        郭七哑然失笑。摸摸鼻子，无奈道：“好吧。那，这就走？”

        百灵摇头：“这就想把人家拐跑了？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交代一下你的来历，有钱还是有人，凭什么说大话？还有，你眼下在做啥，他日想做啥……有啥谋划、布置、安排？”

        郭七深深地盯着百灵，若有所思。百灵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下微显忸怩，转过眼光。但很快就强自镇定，仰头与他对视。片刻，终究还是受不了他如炬之眼，微微垂头，眼睛盯着郭七下巴，口中凶巴巴地道：“干嘛这样瞪我？”满脸稚气，满脸凶意，分外可爱。

        郭七一笑，道：“我姓郭，行七。从小跟师父相依为命，住在山中练功。年前师父过世了，我就下山了。前些日子杀了几个山匪头目，为免山匪们衣食无着为非作歹，我就当了他们的头目。钱财是没有的，人呢，就是几十个山匪，还算听话。”

        百灵粉红脸儿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直着脖子生气地叫了起来：“还以为你是一个行侠仗义闯荡江湖的大侠客，原来是个山贼？！想拐我当压寨夫人么？不干不干不干！我不干！走了走了。”转头便走。

        郭七默然目送。

        百灵往山外走出几步，停下来回身问：“喂，姓郭的，我都要跑了你怎么不拦？”

        “拦你干嘛？你才多大？我可不想抓你当压寨夫人。”郭七忍不住咧嘴微笑。

        “哼！”百灵生气地白了他一眼，道，“你这样子，很容易失去我这个朋友的。”

        郭七大大的怔住，神色十分古怪。百灵被他怪异的眼神看得有些害怕，不由自主退开三步：“干嘛这样看人家？”

        郭七回过神来，哈哈大笑：“丫头你真可爱。刚才你这话，吓了我一跳，还以为你是千年妖狐，或者也是穿越过来的。”

        “什么也是穿越过来的？”百灵茫然不解。郭七笑一笑，并不打算说这个：“嗯，没事。你不是就好。”

        百灵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他，虽然觉得有点不对，但也不再追问，毕竟不可能交浅言深。乃重拾旧话题，问道：“嗯，这么说，你是个没有家的孤儿？”

        “嗯。你不也是吗？好像咱们都是没有家的孤儿。”郭七嘴角勾起，笑容有点变味了。

        百灵翻了翻眼睛，再送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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