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苍苍兮易水寒

卓遗梦坐在客栈的椅子上，手中的热水终于给了她一点点暖意，她望着杯中氤氲的热气有些愣神，良久唇边绽开一个模糊不定的笑容，缓缓开口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我叫练梦，是练家的长女，建文四年，我刚满十四岁，父亲将我许配给他的同窗好友卓伯伯家的二公子卓清。

        那日卓清随父亲来我家中吃酒，我曾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看他一眼。他时年跟公子同般大，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卓伯伯跟我父亲不一样，我父亲总是皱着眉头、严肃刻板，可卓伯伯总是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卓清的笑容也跟卓伯伯一样温暖。

        说来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看别的姑娘听说出嫁都是哭哭啼啼，老大不情愿，我却是在心里偷偷祈祷，每天都盼着能早点嫁给他。

        我小时候最不耐烦呆在府上，府里规矩多，又时时会碰见父亲严厉的老脸。时常磨着母亲许我去老家的祖屋中住，在那里我同伙伴们采花捉鸟，比在府中有趣多了。

        可是，我盼呀盼呀，还没盼到嫁给卓清的那一天，燕王的军队就攻来了，满门抄斩的祸事就降临了。

        其实，从被关入监狱到被带到教坊司，我那时都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

        明明跟父亲同朝为官的金伯伯家在燕王入京后满门更加富贵，我练家满门为何都沦为了阶下囚？

        后来我才一点一点知道是什么让我家沦落至此，我早该想到的，是我父亲的暴脾气。

        燕王踩着鲜血登上他的宝座，聪明点的人都知道，此时建文帝大势已去，燕王又有意招降建文旧臣，反正都是我汉人的江山，谁坐不是坐呢？屈了膝盖再称一声臣，就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可我爹爹偏不这样想，他被绑在金殿上口中也要大骂反贼朱棣。朱棣让人拔了他的舌头，他也要用手指在嘴里沾血写出“成王安在”四个血字。最后朱棣下令将他五马分尸了。

        我爹就是这么一个暴脾气，骂起人来凶得很，就算说不了话也要写字骂人。我真希望他是个窝里横的，在家中骂骂我也就罢了，去燕王面前逞什么威风？

        我和妹妹被发配到教坊司世世代代做官妓，小妹那年才九岁，时常哭着问我，长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家，我们哪里还有家？练府没了，就连老家的三百多户乡亲也都被杀头了。

        后来小妹染了病，全身溃烂的死了。

        我以为母亲也被派到了哪个教坊司，托姐妹们四处帮我打探她的消息。那时母亲已有四十多岁，两鬓已见白霜，身体又向来不好，我担心她的身体。

        后来终于打听到，她没有被送来教坊司，而是被送到了更生不如死的地方，军营里。朱棣下令每晚派二十名壮汉“看护”母亲，母亲有了身孕，又在一个夜晚流产死了，尸体被拖到野地喂狗。

        大哥二哥也早就被砍了头，整个练家只剩我跟大嫂生不如死的活着，大嫂的儿子抄家时养在老家，但老家也被朱棣全抄了，大概是凶多吉少。嫂嫂没有两年就郁郁而终了。

        你说，苍天何其可笑？忠烈不屈的义士惨死，财鼠狗狼之辈却活得朱门酒肉臭，任凭一个狼心狗肺的恶魔执掌天下？

        可是我不能死，练家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得活着为练家四百多枉死的人报仇，也为那个笑得如沐春风的少年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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