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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请假调整)


江城因处两江交汇之地而得名,自古水运发达,江面上的商船常年川流不息,城里数之不尽的大小码头沿江林立。早年间,吞吐量全国排名前十的沿江码头中,江城就占了足有八个,故而有着“廿里长街八码头,陆多车轿水多舟”的美名。

        而如此便利的水运条件,自然也吸引了各行各业的商贾八方云集。随着清末汉口开埠,世界各地的商人纷至沓来,兴办工厂,开设商行,使得码头附近的街市商铺比邻,会馆林立,商业贸易之繁荣兴盛名扬海内外。

        而这些江城码头也因它多元荟萃,五方杂处的地域特点,形成了江城独有的码头文化,自然而然地承担起了政治商业民生等多种职责。即便是政府衙门,都得在此驻扎设点以飨民生。

        因而,所有的江城外来客们,若是想在这地界上讨生活,无不都要首先来这码头拜上一拜。

        而张怀月此刻前往的这龙王庙,便是江城最著名的老八大码头之一。

        到了龙王庙,张怀月下车付过车钱,便选了一个人流稠密的街市往里走去。

        此时正是码头一天里最热闹的时段,大街小巷的人群接踵摩肩,除了来来往往的客商旅人,还有码头上打莒箕缭包的,挑货卖货的,行脚扛包的,不一而足。

        待转过脸上了正街,便更热闹了。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挂旗扎彩,无论是匾额高悬的老字号商铺,抑或是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无不牟足了劲头招揽生意,南腔北调的吆喝之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受此感染,张怀月也难得地放松了紧绷的心弦,随着人群走走停停,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幕鲜活生动的民国街景。

        逛了一阵,她终于记起了正事,在街市逡巡一圈,终于看见一间不大不小的粮铺外头挂了一张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经纪,行栈,货栈’。

        张怀月站在铺子外头认真打量了一番这家不起眼的粮铺门脸,见其轩敞明亮,里外干净,铺子里此时也并无多少客人,便深吸口气定了定神,撩开幌子走了进去。

        铺子内部陈设十分简单,一进门左手边摆了一个黑亮的老榆木柜台,正对面是几张条凳,青石砖地板洒扫得十分洁净,除了墙角堆放的一摞簸箕和一台磅秤以外就别无他物。柜台后头有一道门,用青布帘子挡着,按格局看应该是个仓库。

        张怀月走进来的时候,铺子里只有一个伙计,正在柜台后头拿了条抹布上上下下地卖力擦拭。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那伙计头也不抬,便高喊道:“贵客临门,扫径迎客!”

        一抬头见到张怀月,伙计十分明显地愣了一愣,大约是张怀月的模样与这铺子实在有些格格不入,那伙计反应了一会才连忙绕过柜台,小跑着上来招呼客人,“这位小姐,您啊要点莫斯?”

        张怀月装作没看见他的迟疑,保持淡定地道:“我想找个经纪,帮忙换套大一点的好一点的房子,要法租界里的,价钱不是问题。”

        所谓经纪,就是古时候人们常说的牙郎、牙人,也就是专职的买卖中间人。只是汉口开埠以后,这种旧时候的牙行买卖便逐渐没落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行各业兴起的买办行当,只偶尔还能在民间寻得一些老派的粮铺,旅栈在兼职做些私牙的买卖。

        听了张怀月的要求,伙计立就明白这位十分洋派的小姐会出现在他们这种小铺子里的原因了。

        法租界在汉口五个租界中面积最小,但因地处寸土寸金的汉口闹市区,地段昂贵,交通发达,是整个大汉口娱乐和商业的中心。

        这里的房子不但租价高昂,非是一般人能掏得起价钱,在大汉口这种地方更加是有价无市,往往合适的房源空缺刚一透出点风声,就已经被人捷足先登。因而若是没有一点过硬的本地关系,想找这样的好房子相当不容易。所以偶尔便也会有些衣着光鲜的外地客商或士绅先生们找到他们这来委托帮忙。只是接待这样一位独自上门的年轻小姐,小伙计却也还是头一遭。

        “那小姐您是要几大的,几个人住?”

        张怀月不想透露得太多,含糊答了一句,“主要看地段,只要是法租界里的,房子条件过得去,大一点小一点都可以。”

        张怀月之所以这么执着于要在法租界内租房,当然与地段、商贸之类条件毫无关系。

        其真实的原因实际是源自她所知的一段历史,太平洋战争期间,由于法国战败并暗自与轴心国媾和,所以江城沦陷后,法租界并未第一时间被日军占领,而是直到1943年法国维希政府宣布了放弃在华租界,才被汪伪政府接手。因此法租界也成了抗战时期保留时间最长的外国租界与安全区,于无心插柳中庇护了数以十万计的江城市民。

        如果最终她前往西南后方的计划并不顺利,那么在法租界内拥有一套居所,也算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保障。

        伙计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要是条件宽泛,应该有一些合适的,就是铺子几个老经纪正蛮不在,也冇得人给您带路,要不您坐哈,我去跟您找人来?”

        张怀月望着铺子空荡的内外皱了皱眉,身为外乡人她时刻都提高了警觉性,并不太想在陌生人的地盘长时间逗留,便道:“我去街上转转,半小时后回来,时间够么?”

        “够,够。”伙计当然没有意见,连连点头。

        张怀月走出粮铺,也没了继续逛街的心情,低着头一路沉思。

        若找住处的事情顺利,接下来就要赶紧考虑工作的问题了。她身上的钱财刨除吃喝,房子押金,以及日常花用,最多只够付三个月的房租,若是不赶紧寻到收入,只怕就得流落街头。

        可她被人从密歇根绑回来,紧接着又是一路逃亡,身上根本没有半分能证明身份的文书,学历证明,身份证明一概皆无,想找到工作就必须要拍电报向老师求助补办,这年头海外联络信息不畅,一来一回也不知要多少时间,她也不知能不能支撑到那时。

        一想到此,张怀月只觉头疼不已。

        许是想得太过入神,再加上初来乍到不熟悉路形,张怀月不知不觉竟将一条街市走到了尽头,来到了间隔码头和街市的仓储区。仓储区这一带远离市集,除了三两个晒着太阳的守门人,行人很是稀少,相较于热闹的正街便显得极为冷清。

        张怀月略觉不妥,立刻便要折返想回到正街,可还没走出几步,她便隐隐觉察出了些许不对。

        身后有两个人,似乎一直在跟着自己。

        张怀月心中一个‘咯噔’,但面上却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朝着来路返回。

        眼角余光里,她瞧见身后两人俱是一身苦力打扮,灰扑扑的粗布短打,脚上还蹬着草鞋,在这遍地‘扁担’脚夫的码头上似乎毫不起眼。可张怀月的记性不错,这二人中的其中一个个半长头发油腻腻的似乎很久也没有洗过,十分的邋遢,故而让她留有几分印象。

        记起曾在路牙边上看见过两回这二人与街头的摊贩讨价还价。

        当时张怀月还只以为是同路,不曾留意。可如今她明明因为不熟悉路而走到了僻静的街尾,这两人却还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不怀好意显而易见。

        张怀月紧张地思绪电转,这两人是什么人?是张家人找到自己了,又或者只是拦路的宵小?

        很快地,她便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想,若真是张家人找到了自己,恐怕早就该上来抓人了,根本无须无需如此费事地藏头露尾。这年头的封建家族对子女的掌控超乎想象,想要抓她根本无需顾忌,即便是衙门差人都不会管这等家事。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应是劫匪,或者拍花子的了。

        张怀月皱紧了眉头,民国时期人口拐卖的事件十分猖獗,游走于城间乡野的人贩子往往是结队成群,爪牙四布。她先前曾在报纸上读到过,就只三零年至今的短短数年里,仅是秦中一地,妇女幼童失踪的案件就高达两万多起,因家人被拐卖而分崩离析的家庭也是不知凡几,足见这时代人贩子的丧心病狂。

        自己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这龙蛇混杂的码头上流连不去,也难怪会成为人贩们眼中的大好目标。

        张怀月脑中在绞尽脑汁地分析对策,眼睛也没忘了暗暗观察。

        见那二人一左一右,隐隐有将来路包夹之势,张怀月面上维持镇定,额际却微微冒汗。她足下加快脚步,便在距离那二人仅有十余米的地方突然一个转身,拐进了位于左手边的一条深巷,甫一甩脱二人视线她便拔腿狂奔。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得两个拐子俱是一愣,但他二人俱是老手,双双互看一眼,竟是嚣张地再不作掩饰,大步追赶了上去。

        听见身后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张怀月心中有些慌乱,跑得更快了。

        这条窄巷由两道整齐的砖墙围出,周围的民房俱是面朝码头正街,巷子狭窄,闹中取静,张怀月在巷子里跑出了老远距离,竟没能瞧见一个可以求助的行人。

        她心下一乱,脚步也跟着踉跄了起来。毕竟是身为女子,即便再如何常年坚持运动,论脚程她也不可能快得过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眼见着双方的距离却已是越拉越近。张怀月飞速地回瞥一眼,发现自己与两人的距离近到甚至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们脸上狰狞而得意的笑容。

        张怀月心中一紧,咬了咬牙,手不由自主地便探进了怀里。

        不能在这,这里距离正街还是太近了些。张怀月扭过头,使出吃奶的劲头再次迈开脚步,朝着街巷深处又跑出了一段距离。

        两个拐子只以为她是困兽挣扎,不由互视一眼得意一笑,如同猫戏耗子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他们兄弟二人早在这一带踩过好几次盘子,知道这巷子其实是条死路,平日里也根本没有什么人烟,故而见那女人跑进去,兄弟两人便是心中一喜,觉得今天的这笔买卖算是十拿九稳了。

        果然,还没跑出数十米距离,前边的女人突然便驻了足,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两个拐子洋洋得意,摇头摆尾地朝那女人步步逼近。一想到难得寻摸到个抢手的高级货色,两人便不由得心中火热,不闪不躲地包抄了过去。而那肉票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呆了,愣在原地一下也不敢动弹。待得他们二人合围走到不足十米距离之处,那女人忽然抬起两只手臂,忽地转过身来。

        两个拐子定睛一看,悚然一惊,整个后背心霎时冷汗涔涔,一股心惊胆寒之意打从心底生起,再不复方才的得意。

        只见那女人高高举起的手心里,此刻正握着一把闪着金属微光的小巧手木仓,黑洞洞的木仓口直直指向二人。

        “站住。”

        张怀月喝道,竭力不叫手臂的细微颤抖显现于外。

        两个拐子不由自主便立正在了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一样的惊魂不定。

        双方在巷子里就这样僵持了数秒,见张怀月迟迟不曾开木仓,那似乎是打头的黑瘦汉子终于壮起了胆子开口。

        他强行鼓起勇气,先是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狞笑着往前迈进一步,“小娘皮,别以为拿个烧火棍子招呼两下,就能把哥俩唬住,爷们可不是吓大的,我就不信你真敢开木仓!”

        另一边的邋遢汉子被同伙鼓动,也跟着露出了个狰狞表情,逼近两步。

        张怀月见没将两人吓退,心下一惊,几乎就要露了怯。但她明白,越是眼下这种危机时刻,就越是不能显出丝毫软弱。

        于是她牙关一咬,木仓口一抬,瞄准目标便果断扣下了扳机。

        “砰——!”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木仓响,瘦汉脚边半截破酒瓶子哐的应声而碎,玻璃渣子漫天飞溅,砸了两个拐子满头满脸。

        二人手忙脚乱地抬手掩面,连连后退。待得碎渣分洒落地,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手来,眼里满是心有余悸。他俩都没料到眼前这娇滴滴的小娘-们竟真敢开木仓,上一瞬还挂在脸上的狞笑僵在脸上,混合着眼中的惊惧,化作了个类似抽搐的古怪表情。

        而那原本还存有一丝慌乱的年轻女子,眼神已变得冷静坚毅,她语气冷然,一字一顿地威胁,“我的确从未杀过人,但依我的木仓法打伤打残你们却是毫无问题,你们确定想要从此以后做个缺手缺脚的残废?”

        张怀月冷笑一声。

        “还不赶紧滚开!”

        “……!”两个拐子被她的气势所摄,浑身肌肉僵硬,一时竟无从反应。

        “后退!”

        张怀月再次喝道,想要趁势将二人逼退。

        两个拐子终究是不敢以身犯险,脚下不自觉便退了两步。张怀月双手执木仓,牢牢盯住两人的眼睛视线不敢挪开。

        然而巷子狭窄,两个拐子又犹有不甘,双方且退且进,距离始终没能真正拉开。

        张怀月的冷汗已将层层內衫浸透,脑中思绪飞转,她的木仓里共有六发-子-弹,刚刚用掉一发,对面有两人,还需防备他们有别的同伙,所以每一步都不能走错,如果仍是不能将这两人唬住,那么下一木仓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打在人的身上了。

        “哪个给你们的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我龙王庙的地头上闹事?”

        就在双方紧张对峙着的当口,一个声线低沉的男人声音蓦然响起,打破了此时僵局,三双紧张的视线立刻齐刷刷扫向了来人。

        然后便见这僻静的巷子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两人,打头的一个高大汉子,在这寒意凛然的初春季节里却只身着一身单薄的白裤褂,头戴宽檐帽,腰系黑飘带,方颌浓眉,肤色黝黑,宽厚的肩膀和粗大的关节,一望便知是扛码头出身的码头夫。只是看他如今衣着洁净整齐,气势夺人,显然已是个管事头佬。

        而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不声不响,同样一身利落打扮,随行的站位明显地以那高大汉子马首是瞻。

        江城各大码头上各地域的势力犬牙交错,常年争生意,打码头,因此江湖意气深重,帮派林立。这些帮派全都由大大小小的头佬带领,几十上百的码头夫听其号令,划分地盘,起坡下坡,搬扛货物,自有其一套森严规矩。

        故而,在这两江沿岸,各大帮派才是真正的码头秩序的隐形管理者。

        看这装扮和言辞,来的两人似乎便是这龙王庙帮-派势力中的一份子,张怀月心中略有些紧张,不知来人是善是恶。

        然而两个拐子见到来人,脸色却是‘刷’地顿时大变,惊恐之色不受控制地便从眼中流露出来,即便是刚刚被张怀月用木仓指着,也未见两人显出如此神态。

        明明后背还被人拿木仓指着,这两人却不约而同地齐齐后退一步,“徐,徐老大,您,您啊是几时回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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