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改造开始（6k）
伊尔克静静地坐在副座，把头斜靠在车窗上，以涣散的眼神看向窗外的稀疏草林一片片划过，用仅有的一根拇指磨蹭着数条黯淡褪色的纽带。
希夫坐在后座上，习惯性地挺直腰背，似乎是刻意地向一旁转移视线，除了驾驶员时不时摆动变速器的声音之外，这辆军用装甲车内正流淌着粘稠的安静，压抑得让人喘过不气。
伊尔克依然无法习惯空荡荡的右臂，他足足瘦了几十斤，面孔枯瘦，一双眼睛却依旧泛着锐利的精光。
自阿尔法离开后，他才开始吃东西，起初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米粥，但不管他吃进多少，都会无法抑制地吐出一半的量，但至少伊尔克的身体终于获得了勉强能够进行运作的能量。
在那之后，伊尔克的脑海中无时无刻都在回荡着阿尔法对他诉说的话语，这些话就像是滚烫的烙铁，生生印在了他的灵魂上，纵使是在漫长的黑夜中，伊尔克闭上眼睛，耳边依旧回荡着阿尔法安静有力的声音。
伊尔克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当他的手下在虔诚祈祷的时候，伊尔克只会默然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手里的军刀，直到锋利的刀刃上没有一丝污垢，如镜面一般澄亮。
而正是因为如此，在遭遇如此大的困难后，伊尔克忽然找不到任何能够依靠的对象或者是事物。
他仅有冰凉的灵魂，进入军部近二十余年，立下大大小小的战功，到头来却只能用着颤抖的左手搅动米粥，像个落魄的糟老头子。
如此之大的落差感让伊尔克几度产生了自杀的想法，但一股莫名的力量总会从他脑海中自主冒出，冲着这个危险的想法重重地踹上一脚。
“阿尔法先生应该都和你说了吧....”
终于，一个疲惫的声音划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在略显颠簸的车内回荡。
希夫习惯朝每个人投向审视的眼神，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伊尔克佝偻的身躯上时，心脏还是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不管两者承不承认，他的确是自己的儿子，只是这个在脑海中闪过的称谓让希夫有些陌生。
他多久没和伊尔克说过话了？
“当然，将军阁下。”
伊尔克平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只是侧过身子，敷衍地轻点着头，这是作为一个士兵对将军的应有礼节。
高大的铁丝网在车辆的两周闪过，他们正在前往一片未知的领域，纵使是希夫也感到手心正在微微出汗，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伊尔克的回答忽然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阳光从他突出的颧骨上打出一片片影子，他和他的母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坚忍，不善言语，甚至还有一点...
“它说它能救我，我没理由拒绝它。”
伊尔克的话打断了希夫的遥想，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放松，像是要去参加一场毫无压力的泳池派对，希夫也终于看到了伊尔克的眼睛，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两团精光，仿佛要洞穿希夫的灵魂。
“你就那么相信它们？”
话匣子突然间破碎了，希夫下意识地接话，身体前倾。
“虫子哪有资格审判对与错，对于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比我明白的多，将军阁下。”
伊尔克笑了笑，空荡的右袖口来回摆动：“如果失败了，倒是我最希望的结局。”
“其实还有其他办法的...”
希夫像是咬住了一块生铁，语气生涩，却又突然说不出后半段话。
“那可不叫办法，那只能叫做苟活的方案，将军。”
伊尔克直视向希夫，这是他近十年来第一次以如此近的距离看清自己父亲的脸庞。
他似乎完全没有变化，皱纹仿佛被一身军装吓得缩了回去，腰板依旧挺拔，其身后车窗处的场景正在不断拉远，忽然放缓了速度。
不远处已经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影子，高大的防护围墙正在组建，随着一台台机器人出现在驾驶员的视角中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踩紧了油门，车辆在一声急促的刹车声中停下，距离那片正在建设的围墙大概还有数百米的距离。
而大多数正在边缘地点的工业机器人，都纷纷注意到了这辆出现的军车，眼瞳中闪烁起未知的光芒，但于此同时，一道指令在毫秒间便已经没过每一台机器人的意识，它们的身形止在了原地，在数秒后重新拾起了手边的工作，仿佛彻底将这辆军车遗忘。
“将军，我们应该到了。”
驾驶员舔了舔嘴唇，扭头对着希夫说道。
不用他解释，希夫自然是看到了眼前这一幅幅荒诞离奇的场景，他接受了阿尔法的邀请，成为继于晗和林禄之后，第二批见识到这片基地的人类。
“陪同他一起前来吧，希夫先生。”
希夫还记得阿尔法轻柔的手掌拍在他肩膀上的感觉，对上它澄澈的眼瞳时，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数十年来的隔阂似乎在此刻都烟消云散，希夫已经不想去回忆起这些经历，只是看着伊尔克的背影，后者正在用左手吃力地打开车门，驾驶员想要帮忙的动作僵在了原地，似乎是感受到了希夫的眼神，他连忙不动声色地缩回了身子。
希夫也一同下了车，伊尔克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衣领袖口，顺势瞥见站在车身另一侧的希夫，动作一滞，忽然抬头同他相视，缓缓走至希夫身前。
两条粗糙的纽带被塞到了希夫的手上，希夫下意识地攥紧它们，伊尔克已经张开了手臂，以宽阔的臂展笼罩住了他：
“看好他们，老爹...我会回来的，我只剩下你了。”
伊尔克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笑，拍了拍希夫僵住的肩膀，义无反顾地向着前方走去，失去右手甚至影响到了他正常的行走姿态，但随机有两台工业机器人快速地迎向伊尔克，在希夫渐渐模糊的眼神中，这三个身影交相重叠，他却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了。
“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伴在希夫身旁的驾驶员小心翼翼地开口。
“嗯....回去吧。”
希夫终于收回目光，这个男人似乎在一瞬间弯下了脊背，连声音都苍老了不少，重新坐进了后座，一声不吭。
...
伊尔克用余光扫过身旁两侧的工业机器人，它们的身高和自己差不多，始终保持着和伊尔克相似的步行速度，不急不躁，只是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灵动眼神会让伊尔克惊的浑身一抖。
“阿尔法先生...我来了。”
在跨入那堵机械围墙后，伊尔克只感觉有一道奇异的波动扫过了自己的身体，他意识到了什么，笑着高声喊道，不少机器人朝着他的声音投来了目光，原本紧密的施工现场忽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因为一个奇特的人类。
“你的状态好了不少，伊尔克先生。”
清澈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响起的，伊尔克扭过头来回扫视着，只见一架覆有银白色轻质装甲的机器人缓缓走出，当它出现的时候，所有的机器人都立马重新投入了工作状态，就像是看到突然看到老板的偷懒员工。
从第二批运输部队抵达蓝星后，阿尔法就一直待在这里指挥着临时基地的施工建设，在STH内的工作已经全权托付给了于晗等一众人，况且在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发生什么紧要时间，那道数据光流不知道是否已经被卡索格文明捕获。
此时的蓝星，彻底进入了协同发展的时间节点，迫于巨大的压力，每个领域都在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努力发展着，民众的舆论压力正在不断减小，这个现象大多都归功于一些媒体，他们忠于报道事实，几乎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于良好导向的报道上。
而且在于晗的请求下，阿尔法特地让一部分从不同地区返程的执法官们出现在一些城市的边缘。
当这些沉默的执法跨过大桥和街道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僵在原地，以仰视的姿态望向这一具具原本只会存在于虚拟中的钢铁巨人。
它们平静且温柔，甚至会以跳动的眼神同一些胆大招手的人们互动，孩子们想要冲向这些庞大的玩具，却被家长连忙搂在了怀里。
“希望我们不会压坏马路，女生们先生们，很高兴看到你们回归生活。”
01号执法官在临走前以浑厚的声线留下了这一具话，随着一台台执法官的声音消失在城中，奉命赶来的记者们也都纷纷拍下了这一幅幅不可思议的画面。
“当然，我还得好好感谢您...否则我早被饿死了。”
伊尔克和阿尔法并肩走着，以调侃的语气说道，同时好奇地看向在周围建起的一座座奇特建筑。
他很清楚自己是何等的幸运，能够进入这片禁忌的区域，甚至是获得这个文明的帮助...
但伊尔克始终觉得好运不可能从天而降，或许他需要付出什么惨痛的代价，只是自己现在完全不知情而已..
不过说起来，自己现在还有什么值得牵挂的东西么？仅有的一条左臂么？
“呵..”
对于伊尔克的调侃，阿尔法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它正在前面带路，准备引导伊尔克前往一片最新完工的区域。
“我也很高兴看到你和你父亲冰释前嫌，你似乎想通了许多事情？”
阿尔法头也不回地说道，但伊尔克能够感受到它语气中的真诚，这也是他愿意和这些机器人打交道的原因，比起人类的复杂情绪，它们倒是纯粹得多。
“你说我老爹么？”
伊尔克用左手摸了摸鼻头，“是，我想通了很多东西，您的话帮了我许多忙，我已经没了一条手，理应捡起仅剩的珍贵东西，我不想放弃他们。”
谷</span> “我记得我和你描述过这次实验的危险性吗？你有百分之八十七的概率死去，我认为你应该带着那两条纽带，它们似乎是你的精神支柱，有助于帮助你提高潜意识中的能量。”
阿尔法十分直白地向伊尔克说道，它正在调动事先已经准备好的计划方案，眼瞳闪动。
“现在不仅仅只有它们了。”
伊尔克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从我踏进这里开始，我就归你了，阿尔法先生，我相信你们的技术。”
“我可不是一个专业的外科医生，如果你相信我，不如去相信这些精密的仪器吧。”
阿尔法被伊尔克的话逗笑了，它无奈地摇了摇头，鼻骨周围荡起光滑的弧度，和人类的笑容基本没有差别。
它的脚步忽然停下了，伊尔克也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眼前的这座庞大建筑。
“泛用式机械研究中心，它将全权进行计划的推行，我只是你的引路人而已，伊尔克先生。”
阿尔法抬手示意，同时向伊尔克解释道：“我会全力保证改造计划的安全，希夫先生会再次见到你的。”
“我也希望我能再次用右臂拥抱他。”
伊尔克没有犹豫，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朝着阿尔法笑着点了点头，旋即在它眼神的回应下，跨步朝着研究中心机械扫描大门走去。
实际上，在方良的方案中，零，包括阿尔法在内的智械意识，正在全力搜寻人类文明中的优秀生命体。
这是一个不可置否的事实，每一个文明内都有优劣生命体之分，比例可能会存在偏差，但个体一定存在，更何况是思想复杂的人类呢。
伊尔克本身就是一个较为完美的例子，身为特种士兵的他本身就拥有着强大的身体素质，以及坚毅不屈的精神品质，尤其是在听完他为了救下队员同畸形体进行搏斗的故事后，方良的确对这个伟大的士兵产生了浓浓的敬佩之意。
人类的未来便是要依靠着这一类优秀的个体方能走至更高的层次。
这个略显偏激的说法却是不争的事实。
伊尔克只是第一例实验，阿尔法亲自确定了他的想法，就连希夫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沉默，他的确也无法左右自己这个倔强儿子的想法，否则他们之间也不会近十年来都没有联系。
而当伊尔克进入眼前高达数米的机械巨门时，嗡鸣声随之在其身边前期，视网膜上忽然间出现了无数跳动的数据，检验过程正在开启，他瞬间明白了这些数据均是自己身体的各项参数。
让伊尔克感到震惊的是，不到一秒的时间，这扇巨门甚至检测出了他曾经受过的道道伤痕，随着视线下滑，这一页页数据也会一同移动，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交相结合，让伊尔克感到了些许头昏脑涨。
“核验过程结束。”
机械音在耳边响起，眼前的世界突然间变了个样，一台维护机器人正调了个弯，朝着伊尔克所在的地方赶来。
早在伊尔克进行扫描之际，他脚下的地面便已经开始不断地移动变化，将其带入了这座机械研究中心。
直到瞳膜功能终于恢复正常，所有的数据消失得无影无踪，映入伊尔克眼帘是巨大的金属支架，这里像是一座未来机械工厂的模样，矮小的维护机器人正在从他的脚边经过，唯有一台维护机器人在他的身边停顿，抬高视角，以一双大眼睛看向伊尔克，机械手来回摆动，示意他向前走去。
伊尔克一挑眉，顿时明白了眼前这位小哥们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在这片光洁的金属地面迈开了步子，这台维护机器人的大眼睛中闪过一丝愉悦光芒，也连忙跟上伊尔克，紧紧地跟在他左右。
阿尔法并没有跟着伊尔克一同进入这所机械研究中心，只是伊尔克忽然一摸耳朵，发觉耳畔多了一个精致的器物，像是耳麦一类的装置。
他完全不记得这个装置是什么时候被塞进自己耳朵里的，下意识地轻抚它，身边嘈杂的金铁声正在逐渐变得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的恒定电流声，数秒后，阿尔法的声音响起：
“伊尔克先生，它会指引你前往该去的地方。”
“是这个小家伙么？它看上去像是医院里的一个扫地机器人。”
“它听得见你的声音。”
伴随着阿尔法略带笑意的话语，伊尔克瞥见这台维护机器人朝他射来的怒气冲冲的眼神，连忙收了声，安抚般地拍了拍维护机器人硕大的头。
“我说错了，你像托尼身上的钢铁侠套装。”
“嗡~”
维护机器人的机械手得意地摆动着，忽然超过了伊尔克的脚步，冲到了他的前面，带领着行进的道路。
穿过一片片前所未见的震撼区域，伊尔克只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机械巨人的体内畅游，这些机器人正是它体内的一个个细胞，组成了无穷无尽涌动的血液。
不知为何，伊尔克并没有感到任何的慌张，恰恰相反，一股自如的平静正在弥漫在他的心间。
只有进入这个文明的深处，方能真正意义上感受到它的强大，是言语无法描绘的震撼，作为在这片区域内仅有的人类，伊尔克却能感受到一股明显的感情温度，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点。
“嗡~”
维护机器人的机械臂来回摆动，伊尔克在它的指引下，于一个硕大的装置前停下了脚步。
十字架形状的巨大机床不断下放，其上遍布无数微不可查的纳米元件，反射着晶莹剔透的光芒，整体如手术台一般的装置正向伊尔克所在的位置移动，伊尔克能看见它发生着某种奇异的变化，众多元件在此刻似乎构成了一层柔和的水流，头顶的数条机械臂跨过轨道，抵达这个机床之上，一台台维护机器人正在向这片区域无声驶来。
“实验开始会为你注射一定剂量的麻醉剂，使你暂时性地陷入沉睡....”
阿尔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但伊尔克却出乎意料地打断了它的话：
“阿尔法先生，如果实验失败了，我是否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是的。”
“缩小剂量吧，我想亲眼看着这一切。”
“这会十分痛苦，你的神经或许无法承受如此大的疼痛。”
“没事吧，阿尔法先生，我很感谢您，但我不想什么也不做地面对失败，就像您所说，我想我的潜意识会帮助我的。”
伊尔克十分平静地说道，他盯着正在不断发散光芒的实验床，胸膛微微起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疼痛么？
伊尔克所经历的钻心痛苦，或许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只是这一次，他只想清楚地感知着一切，这也是新生的代价，伊尔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相信阿尔法，相信这个未知的文明，仅仅是只言片语就让这个谨慎的士兵放下了防备，像是飞蛾扑火一样丧失理智。
“不过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呢？”
伊尔克扯破了衣服，轻轻地躺在了机床上，喃喃念道，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上方，处于高处的机械手正在搬运着一批批他无法看清的元件，他能感受到一根针管正在扎进手臂，模糊的眩晕正在袭来，伊尔克正处于清醒和昏迷之间，这是十分微妙的状态。
无数纳米器件正在工作，它们正在检测着伊尔克每一处身体区域的实时状态，就像是柔和的水流一般推动着他的身躯。
位于两侧的精密机械臂正在升起，每一条机械臂的终端都拥有着上百种的变换形态，在尖端纳米科技和超智能芯片的作用下，这些机械臂就是最为强大的改造专家。
与此同时，一排导针正在伊尔克的脊骨下方浮现，随着导针向上移动，它们生生地刺入了伊尔克的脊髓中。
顷刻间，如潮水般的剧痛贯彻了他的身躯，纵使有着麻醉药剂的帮助，这股神经疼痛还是精准地刺在了伊尔克的大脑中。
“伊尔克先生....”
“继续...阿尔法先生，我很好....”
伊尔克颤抖地吐出这句话，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可抑制地痉挛着，弹出的环形装置正在将他的腿部固定，改造即将进行。
“真是个疯子...”
方良无奈地摇头，语气中不知是赞叹，亦或许是其他情绪。
“重新注入麻醉剂，否则他会死的。”
他已经不忍心看接下来的画面了，只是对着零说道，旋即便滑开了眼前的实时视角。
于那一瞬间中，一幅幅模糊的画面正在伊尔克眼前不断闪过。
嘶叫的畸形体，破碎的同伴，沾染鲜血的天空，以及一颗颗怒吼的子弹。
伊尔克下意识地挥动右手狠狠地一拳打向眼前的虚影，眼前的虚影随之散成了无数光景，它们纠缠蠕动着，像是喷涌而来的海啸，将他的意识生生淹没，伴随着一闪而过的微弱刺痛，所有事物顷刻间消失不见。
世界终于重归平静，一片漆黑，不剩一丝光亮，一切都在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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