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溪溪你乖——”
陈一按住她微弱的反抗。而怀里的少女,也很快似完全丧失了力气一般,一动不动了,只余下隐隐压抑的抽气声。
陈一语气寻常:“我的父母,对我来说,都算不上是什么好人。”
“‘升官发财死老婆’——父亲发了财,就出了轨,抛妻弃子。他有钱,长相更说不上难看,年纪嘛,也还称得上是风华正茂。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继续投怀送抱;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继续有很多听话乖巧的孩子,不缺我这一个叛逆反骨的原先的长子。所以,差不多从我十岁起,他就长居省城。反正我们也相看两厌。对我,每个月打钱了事。”
从没听过这些事的顾玉溪呆住了——她一直以为陈一是那种有钱人家、会有些小烦恼但总体幸福多得多了的城里小孩。
陈一的身世其实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他的爷爷奶奶正是市一中的老教师,爸妈也都曾位列本市的教师队伍。陈一还跟随爷爷奶奶住过一段时间的市一中家属楼。
直到爷爷奶奶退休,为了逃避隐约的风言风语,和部分人流露的异样眼神、给陈一更纯粹的生活环境,老夫妻俩才带着孙子,搬进了陈父买的市区别墅里。
除了少数学生,能从知道内情的家长那里,偶然听到只言片语,大多数学生还是不太清楚这些的。
更别提顾玉溪这种学院式宅女了。
陈一不急不缓地来回轻抚怀里人仍然不时忍不住因先前的哭泣而隐隐抽搐一下的瘦弱的脊背,表情平淡得就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母亲嘛,在我小时候也很疼爱我,可是,她都离婚了——像我外公外婆说的,犯不着为了一个别姓的孩子,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她被说服了。也许吧,一开始她还是想着我的,但后来,她结了婚,有了新的家,和新的孩子,还有重新安定下来的生活;也许还有对我亲爸的恨。”
“于是,我就成了累赘。”
“慢慢地,我们就很少再联系;她不想因为我,打扰到她好不容易再次平静下来的生活。”
“我能理解,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从小到大就过着这样的生活,结婚、生育、工作,普通的柴米油盐。因为我爸的‘不安分’,成就了我爸他自己,却毁了我妈本该本分一辈子的生活。而我,就成了是她理想生活中一时错误下的产物。
再说了,我总还有爷爷奶奶护着,我还是他们的宝贝大孙子,更何况还有个有钱的爹;她不用担心我缺吃缺穿,更何况我还有亲爹给的大把大把的钱——我比她都有钱。她能担心我什么呀?”
“我从小就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一中的家属楼里,周围人家大多都知根知底,因为自诩是知识分子素质比较高,嚼舌根的没几个,甚至出于正义同情的居多。但是别人都有父母,而你没有,甚至有意无意,让自己孩子都让着你,无论说不说出口,都能从眼神中看出来的那一句‘这孩子可怜’……”
顾玉溪又紧张地揪住了他的衣服,不自觉抱紧了他,仿佛期望借此能反馈他一些支持的力量——从小在父母的说教下、以及在远方姑姑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能理解那种若有似无的寄人篱下、时刻担心有人对自己“另眼相看”的感觉。
“后来,”陈一低首贴了一下顾玉溪的额头——这个刚刚还在哀哀哭泣,沉浸在自己悲伤中的女孩,现在却用一种紧张无措、又饱含歉意,怯怯中夹杂爱怜的眼神看他——然后继续缓缓道:“我爸——越来越有钱,每次回来,开着豪车,大包小包,生活费也从没有缺过我的,每逢过年还加倍。
我好吃好穿,就生活水准而言,过的绝对比大多数人都强的多,只不过父母不在身边而已。只要他一直继续给钱,养着我,他就还算是合格的,有良心的,父亲。”
“周围人都劝我,说‘你看,你爸他还是心疼你的,只不过是他生意忙,还有你继母不安好心。再说了,你爸一个人在外打拼,也不容易,这不还是惦念你的吗?’每个人都这么说,包括我的爷爷奶奶,毕竟那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哪能眼见着亲父子成了真仇人?更何况,儿子后来的妻子生的孩子,也一样是他们的亲孙子、亲孙女。
所以一年见不了几面,和偶尔敷衍打来的几个电话,再潦草问上几句‘吃的好吗?穿的好吗?身体健康吗?学习怎么样?’也能成为一个父亲无声爱你、只不过疏于表达的证明。但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根本不在乎那些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只是出于应付自己还是个父亲的责任。
可毕竟现实中,有太多离婚后都懒得管孩子的父亲,对这么一个大方的父亲,尤其是和我母亲,一个只是作为普通家庭主妇、没办法承担更多的责任人,我就更应该知足了。”
“其实,事情摊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未必会觉得感恩、也不会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觉得这个人仍然算是个好父亲。可是,既然承担这种事的不是他们,他们当然就可以有余力这么劝我——毕竟‘家和万事兴’嘛。
他们可能还会骄傲地以为自己成功日行一善,为维系了一个家庭的安宁和少得可怜的父子亲情出了一份力,尽了一份心。”
“而且,”陈一凉凉地说,“还有更现实的原因:我父亲,他实在太有钱了,对很多普通人来说,难以想象的有钱。”
“自古笑贫不笑娼,无论是为他们自己,还是发自真心地为我好、单纯觉得是真的在为我考虑,总有人说‘等走上社会,你就知道有个有钱的老子有多吃香了。’
可是甚至不用将来,我现在就已经知道了。”
“虽然都说‘钱是王八蛋,没有咱再赚’。但——钱,确实是英雄胆。”
“比如说,我为什么后来不吭声了、不再跟他对着干了,你为什么又那么害怕父母威胁不让你上学?父母‘开玩笑’说要扔了我们——我们都不会这么轻易地把它当玩笑话,因为我们都知道——父母之所以那么辖制你,都是他们拥有着最有力的武器——钱;而恰好,我们的父母,又不能给出足够让我们相信‘这只不过是玩笑话’的安全感。”
“——你不能责怪一个没有安全感、没有勇气试探父母究竟会不会真的说到做到的孩子,会把它当真,还笑话她竟然连真话和玩笑话都分不清。因为父母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对没有安全感的孩子来说尤甚。”
“直到当你长大之后,直到你会经历更大的世界,直到你会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直到你自己真正挣到了自己的钱——你才会真正地、终于觉得可以安定下来,才会觉得自己的钱可靠。因为,这下再没有人用你的钱来威胁你了,你有底气了。”
“有时候,我们所受的教育,和了解的知识,让我们很清楚:有些事,并不是我们的问题,最起码不完全是。
但当周围人不会这么说,那在他们嘴里,这只能是你的问题。久而久之,我们自己都会怀疑自己。”
顾玉溪拥得更紧的动作,让陈一感觉到自己被更依赖了一些。
他仍然动作不急不缓地抚摸着她半长的头发,甚至转移注意力到了她偶有交缠的发丝,饶有兴致地开始拨弄,这些都没有影响他继续的言谈:
“我们要知道——人生下来,父母是不能选择的。有的人生来就被丢弃,只因他们残疾、或者作为一个健康的女孩。相比起他们,我们确实算是幸运。尤其是我。
比如我现在的这所房子——两百多平,市中心,寸土寸金。多少人一辈子也存不起买得起它的钱,而光这样的房产,我现在就有三套。等将来老头子走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还会有更多;我也知道,我到时不会一副有骨气的样子去拒绝。
换句话说,哪怕我哭,也是能开着宝马,拥着豪宅,喝着82年的拉菲哭,然后再哭着感叹‘尽管我拥有很多钱,但我失去了父爱母爱啊’。
——可还有多少人正在挣扎着搬砖呢。”
“哈哈!”顾玉溪一时的表情分外复杂,说不出该气还是该笑。
陈一朝她做了个怪脸,没事人一样地继续说道:“而孩子渴望父母的爱,是天生的,人之常情而已。父母——应该也是爱孩子的,起码大部分应该是。比如说你的父母,生你养你,管东管西,面面俱到,不能说他们不是爱你的;是爱,是责任,也许还有是因为‘人生在世、繁衍生子’的理所应当,为了‘应该’生孩子而生孩子、养孩子……这些都算是爱。
只不过,他们的方式让你体会不到这份爱,或者他们爱孩子,爱得不是那么深、爱得错误。”
“你肯定也像我这么想过——如果我的父母没有这么有钱,或者如果你的父母有了更多的钱,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但你又怎么能够保证他们不会呢?”
“也许换个境遇,他们真的可以成为我们期望的父母,最起码是我们期待的、能做到更好的那种父母。只是普普通通、却可以让我们感觉到幸福的父母而已,做不到吗?
——但真的不一定啊”
“而我们,到时候会不会仍不知足?”
而他们,性格如此,天性如此。哪怕换了条件,但仍是那个人。你又怎么知道不会继续像现在这样?
你不是唯一觉得生活难过的孩子。你是这样,我是这样,还有其他人,永远都会有下一个你和我。甚至比我们还要觉得不堪。”
“话说回来,作为孩子的我们,太弱势了,而我们的天地也太小了,我们不得不局限在父母为我们营造的小世界里,所以所见所及,也只有如此。”
“所以,当你觉得父母不爱你的时候,不必怀疑,不必自责。既然他们让你感到痛苦,你是可以让自己——先让自己不爱他们,可以先爱自己。等你觉得有能力去爱他们的时候,再去爱他们。我们只不过是为了自保,暂时吝啬了自己感情上的付出,仅此而已。”
“毕竟,当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就连原身,后来慢慢地,他其实也是这么想开了的。事实如此,也无法改变,他也只能这么劝服自己,让自己想开,毕竟有句话说得对“人犯不着为别人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但是在爷爷奶奶去世后的打击下,无依无靠、形单影只的感觉,实在是太鲜明了。
“可是……可是……”顾玉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这一切,又与她从小所受的知识伦理教育相违背。
“溪溪——你太乖了。我说你善良,也太敏感,你总是把人往好处想,甚至把别人想坏了都会先自责——你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太高了,可是你唯恐自己做不到。这只会让你痛苦。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他们就是一定那么爱你呢?不要总是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当你一个人尚没有能力学会爱自己的时候,你又怎么有能力去爱别人?”
顾玉溪仰头看他,过了许久,才呆呆地、小小声地说:“总感觉……像是在为自己不孝找理由……”
陈一耐心地开导她:“那我问你:你愿意父母身体健康、一切安好吗?如果家里有困难,你愿意共同承担吗?如果将来有钱有能力,你愿意承担他们的生病、养老吗?”
他每问一句,怀里的女孩就点一下头。
“那,将来给他们养老,你会抱怨、会觉得是不公平、视他们为负担是累赘吗?会忍不住打他们骂他们吗?”
顾玉溪猛烈摇头。
“你看,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教你养你。只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你过得不开心。而我们也一样,我们不吝于金钱的付出,更不会恶言相向。只不过,为了自保而已,只不过是……让自己学会不再那么爱他们、或者说那么在意他们;而且还是暂时的。可以吗?”
顾玉溪显然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思想冲击,半晌才开口怯怯地问:“这样,会不会太……自私了?”
陈一捋了捋她耳边垂下来的碎发,和她脸对脸,充满爱怜地含了一下她的唇,然后才道:“人有时候学会自私一点,不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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