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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遗孤


十月的风可以算朔风了,虽然三清殿门窗紧闭,透不进来一丝寒气,但宋韫却觉得钻心彻骨地冷。

        庭霜姓谢,是前朝皇室遗孤。身为其子的宋韫,身上也流着前靖谢家的血液。

        靖朝被齐徐两家推翻,皇室子孙遭受屠戮,江山故土被瓜分为晏康二国。

        江山皇位在传承,仇恨也随着三家血脉延续在传承。

        所以,宋韫和齐胤是有灭国亡家之仇的宿敌。

        那本小说,原先以为是巧合,结果却是真实写照。千怕万怕的噩梦竟然成了真。

        一处关节打通,整条线索都清晰了。

        李骋应当是早就知道宋韫真实身份的。早在芦笳宫初次对话时,他就通过这张脸看出了宋韫身世,所以放心让女儿继续留在宋韫身边……

        或许是他告诉了胡复,或许胡复一直就知道宋韫是前朝遗孤,所以包庇他替考。勾结鸬鹚作乱,不动皇帝却专门劫了宋韫……

        就连父母将他视作女儿养大的理由都找到了。

        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宋韫非但没有解惑的舒畅,反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凉,周身力气都被抽走,连开口出声都做不到。

        为什么从前没有人告诉自己?为什么偏要在这时候知道?

        今天早上,齐小狗还赖在宋韫怀里睡懒觉,翻着肚皮没有丝毫防备。

        从齐胤,到齐小猫,到齐小狗,期盼着再变回齐胤。两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波折磨难,刚刚倾诉了对彼此的心意,约定余生共度。宋韫那样内敛克制的人,也红着脸说出了“我心亦然”。

        可现在却要把冰冷的事实摆在宋韫面前,告诉他,不能爱,要恨。

        可宋韫就是很爱齐胤啊。

        但多自私的人才能若无其事地爱自己的仇人?

        宋韫闭眼,眼泪无声滑落。

        无为叹一声造孽:“听说谢家专出情种,认定了一个人,不讲理不要命,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现在是见识到了。废话少说,我家祖上没当过靖朝的官,没吃过谢家的皇粮,将来也图不着什么,不管你们造不造反复不复位。当年受了谢庭霜的恩惠,有恩必报,如今这就是我的报答。”

        无为指向三清塑像,宋韫双眼模糊中看着正中的元始天尊,眼下那道白痕仿佛晕染开了,成为一团白色。

        “道观是多年前修建的,三清却是去年才塑的。里头装填的不是稻草泥灰,而是精盐。天气潮湿时便会从裂纹处渗出盐渍。”无为摊开双臂,“不仅塑像里,整个三清殿墙壁梁柱里面都装填着精盐。阙州盐船没有沉入阑州境内河中,都藏在了这里。盐铁珍贵,是国家命脉,胡复费尽心思托我藏匿这些食盐,你觉得是为了谁?”

        无为目光炯炯地看着宋韫:“他本来早就想告诉你身世,让你以皇室身份起事复国,但宋家只想让你以女人的身份平安富贵一生。双方互不相让,争执了多年。如此耽搁下来,你竟成了晏国的太后。”

        “胡复到底不是做大事的人,瞻前顾后太多。他先前已经将你带走,还是没告诉你实情,更是让焉云深得手把你带了回来。丢了阙州不说,这一屋子盐也成了多管‘咸’事。殿下,从前你一无所知所以认贼作夫还情有可原。现在什么都告诉你了,扮女人的梦做到头,也该醒醒了!”

        无为伸出食指,指背叩在宋韫眉心。力道很小,宋韫却感觉魂魄都在震荡。无为的话,振聋发聩,戳在宋韫最痛处。

        三月十五进京,到现在不满七个月。他看见齐胤在自己面前死了两回,动心一次又一次,日夜同床共枕。到头来,竟然只能是一场梦么?

        “复国不复国,做不做皇帝,我不在意。但是,宋韫啊,你要知道,谢庭霜死得凄凉,非常凄凉。”

        无为见宋韫迟钝没有反应,悠长叹息:“今日支持你的人,当年无比忠诚地追随着谢庭霜。他们中每一个都受过庭霜恩惠,对其仰慕至极。只要殿下一声令下,随时愿意豁出命厮杀。”

        “但庭霜殿下是个心软善良至极的人,宁可自己把苦难吃尽,也不愿扰乱百姓的安稳。可惜好人没有好报,身为前朝皇室,善心本身就是催命符。就算他不争不抢,不想重夺皇位,还是免不了追杀。”

        “殿下生你时,流落在破庙里。蛛丝遮了观音眼,看不见世人苦难。殿下流了一地的血,我从前竟不知道,一个人身上会有那么多的血……失了那么多血,孩子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殿下临终前为你取名为韫。我那时还不识字,只记得一个读音,将你抱给胡复,他说是‘蕴’字,殿下生前爱诵《心经》。宋家将你领回去,却给你改作‘韫’字,意思是深藏。”

        无为在桌面上比划字形相似的两个字,“胡复想让你完成庭霜殿下未竟的大业,宋家则希望将仇恨与责任都藏下,许你一生安乐。我原本也想,殿下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快乐。娶妻也好,嫁人也罢,或者一辈子不成婚,做个富贵闲人都好。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嫁给仇人!”

        无为说到激动处,双眼爬满了血丝,眸色猩红,死死盯着宋韫:“齐家抢了谢家天下,残杀谢家子孙,这些都不关我的事,可我恨,恨庭霜被齐家逼死!谢庭霜本该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却死在寒冬破庙,将近二十年,连姓名都不能被提及!你,难道不该报仇!拿回皇位,拿回本就属于你谢家的皇位!”

        说到最后,无为已经是拍案。

        声响过大,门外的李骋都听见了,握紧刀就要推门而入。

        “别进来!”宋韫厉声疾呼,一手掩面,一手撑着桌子。

        李骋已经踏进一只脚,凌厉的目光快速扫过室内,又退回去,然后关严了大门。

        宋韫此时算是彻底明白了,先前两人就认识,所谓的争锋相对都是做戏,掩人耳目罢了。

        李骋从闵州赶来,陪同宋韫前来无为观,根本不是要护送太后回京,而是要促成此次和无为的见面,让宋韫得知身世。

        那一册话本,就是先声。

        “我母亲,死的时候多大年纪?”长久的沉默之后,宋韫终于开口,声音已经发涩。

        “母亲……你母亲……”无为苦笑着落下两行泪水,看着宋韫,仿佛看见了故人,“那时只比你大几个月罢了。美却是一样的,即便是弥留之际,也是天人之姿。”

        “那天,是正月初一,对吗?”宋韫每一次吐字心脏都像开裂般剧痛。

        无为点头:“是啊,初一,新年第一天。宋家人得到消息来接你时,已经是初三了。那一年,好大的雪,像是全世界都在办丧事。”

        “我爹从不给我过生辰,却要我牢记,我生于正月初一。”宋韫眼中满是血丝,衬得眼泪也泛红,“老宅的书房里有很多书,我爹并不要求我精通名家著作,却让我翻来覆去地背诵一本无名氏诗集。并不是多精妙的句子,可他读着总会落泪……他很想念我母亲。”

        “我也很想念殿下。”无为掩面,千言万语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对同一个人不同的感情同样浓重,酿成包裹两人的沉默与哀伤。

        “跟我走吧,胡复就在外面等你。他这些年积攒的银钱足够招兵买马,有李骋带兵,这场仗不会打很久,很快你就能拿回属于谢家的一切。”

        无为不知按动了哪里的开关,三清塑像微转,旋出一道暗门。无为直接扯下宋韫腰间的软枕,从暗室里抓出一套普通的男装扔给他,“换上。从这里出去就是天香院背后的小巷,那里有马车接应。”

        宋韫怔在原地,木偶一样手脚僵硬。无为快速给他套了外裳,拉着人钻进暗室。

        暗室下去便是地道,不知是什么时候挖通的,空间狭小,弥漫着土腥和死老鼠的气味。浑然一体的黑暗像一张细密粘稠的大网,让置身其中的人几乎喘不过气。

        宋韫感觉自己是被牵引着行走的提线木偶,又宛如行尸走肉,一脚深一脚浅,先是碰了头然后左脚踩右脚,弄丢了一只鞋。

        梦游似的颠三倒四地撞来撞去,宋韫感觉自己要被无边的黑暗绞杀时,终于有一束光照到脸上。

        到出口了。

        果然是天香院后门处,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里面是沉迷享乐的生,外头只有暮气沉沉的死。

        巷子里横七竖八或倒或靠不少醉鬼,墙角蹲着几个守着破碗讨口的叫花子,老人孩子都有。宋韫这样失魂落魄的形象处于其间,居然并不是最潦倒不堪的。

        巷子尽头停着一驾马车,驾车的人身形矮胖,是胡复。

        “怎么只有一只鞋?”无为低头看了一眼,“算了算了,坐车也不需要穿鞋。”说罢拉扯着宋韫快步走向马车。

        宋韫光脚湿冷,踩着砾石,脚掌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听见背后有声音,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

        屈饶的母亲,天香院的老鸨,显然没有把失魂落魄的男人和光鲜华贵的太后联想在一起,甚至没往宋韫这边多看。她倚着后门上下打量被独臂汉子按住的小女孩,吐了口瓜子皮。

        “模样还算周正,脚太大了。上床一脱鞋就把客人吓跑了。”

        小女孩嘤嘤地哭,独臂汉子撒手甩她一巴掌,把人打得昏死在地上。

        “这样的货色还能挑三拣四?价钱好说……难得的是来路干净,这是我哥哥独生女儿,从前娇生惯养没有裹脚。她爹娘如今都死了,咱们银货两清,随你怎么调/教……她还会识字背诗呢!”

        老鸨有些心动了,但还是硬着口风杀价,终于谈到双方都满意的价位。

        老鸨出了钱,让龟公把小女孩提了进去,挑眉和独臂汉子说了两句闲话:“闵州来的吧?胳膊刚断的?”

        独臂汉子揣了银子,向地上呸一口痰:“仗一打闵州就完了!丢一条胳膊都算我走运,我哥哥嫂嫂脑袋满地滚,脑浆子像豆花,临死还交代我救他女儿,死了也不闭眼……”

        汉子摇了摇头,梗着脖子向门内大喊:“侄女!战乱如天崩!能活着就是造化了,我还不知怎么糊口,顾不得你了!自古笑贫不笑娼,叔叔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说完,独臂汉子从醉汉嫖客和乞丐孤儿中间大步走开了。

        老鸨用帕子揾了揾眼角,说了声“可怜”,转身进去了。

        宋韫被无为按在了马车上,无为对他说:“别看了,人间疾苦落不到真龙天子身上。跟他走。做皇帝,才是你的命数。”说罢就转身而去了。

        胡复看他一眼,称呼“殿下”,让宋韫坐稳,便扬鞭驱车。

        车轮快速碾过石板,同时将低落尘埃的贫穷与疾苦都抛在身后。

        明明置身光明,宋韫却觉得比在地道中更难以呼吸。他干渴的鱼似的撩开侧帘,朔风扑面而来,宋韫大口呼吸,满腔冰冷,目光落在墙角。

        一条毛色驳杂的野狗正伸着鼻子嗅窝在墙角的一团,或许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野狗反复嗅了,确认这是没有生命不会反击的死肉,张嘴咬了下去……

        离得那么远,宋韫却感觉腥气扑面而来瞬间塞满了喉咙,几乎将自己呛死。

        他跌坐回马车,听见胡复说:“这就是齐家抢去弄坏的天下。殿下,等你上位,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宋韫的心脏随着马车颠簸而起伏翻腾,他几欲作呕。

        是吗?换个皇帝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吗?齐俦确实不是个好皇帝,闵州战乱是因他不能服众而起。

        那么宋韫又能服众吗?如果他率领着忠诚于谢家的遗民,用战争手段打下江山,坐在那个位子上,就会因为名正言顺而国泰民安吗?

        战乱,真的是因为名分不正而起吗?

        野狗的吠叫声传来,宋韫脑海中瞎眼黑狗的形象挥之不去。

        “朕或许不算个称职的好皇帝,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朕懂。”

        “……她骂我是个畜生,让我把松松还给她。我说我不能,我还要用松松的身体,继续治理晏国。”

        “我与韫韫,共掌江山互为托付,死生契阔白首不离。”

        齐胤说过的话无比清晰地在宋韫头脑中重现,字字分明。

        齐家曾是篡位逆贼不假,可齐胤是个好皇帝。他见过经历过最残忍暴虐的行径,却仍坚持恩威并施,奉行“仁”字作为自己的帝王之道。他有让大晏海晏河清的雄心与抱负。

        宋韫善良有余,杀伐决断不足,自认做不到比他更好。

        或许,战乱之因不是名分,而是在位者贤德与否。明君在位,战乱不起。君王贤德,国泰民安。

        齐胤会是个明君,但宋韫不能做他的贤后。

        “停车!”宋韫疾呼。

        胡复沉着脸驾车不停,甚至加重了甩鞭子的力道。

        “再不停下我就跳车!”宋韫挑开了车帘。

        “吁!”胡复紧紧勒住缰绳,回头怒视宋韫,“殿下!”

        “我要回去!”车马尚未停稳,宋韫踢掉仅剩的一只鞋,光脚跳下马车,“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复国!百姓遭受的苦难已经够多,我不能踩着他们的骨肉鲜血登上皇位。”

        “天下本该就是你的!今日流血是为了将来安宁!我们是王者之师,打的是正义之战!明白事理的百姓会追随殿下!”

        “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不该为了哪一家哪一姓而丧命!”

        “殿下,你被齐家小儿蛊惑至深,为小情小爱抛舍复国大业,快醒悟回头!不要重蹈先辈覆辙啊!”胡复悲声如泣。

        宋韫没有再答,或许是心虚。

        他赤脚快跑穿过整条巷子,愕然发现无为还站在暗道的出口,怀抱着宋韫的太后衣裙以及软枕,早预料他会回来似的。

        “到底是谢庭霜亲生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无为将东西递过去,“打算这辈子就这么隐姓埋名地做齐家太后?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

        果然无为如他自己所说,不求复国,只是报恩,所以他尊重恩人之子任何选择,哪怕他重蹈覆辙。

        宋韫死死咬住下唇:“不。家仇国恨不可忘,等天下安定,我会带着家人隐居,不做晏康之民。但在那之前,我要陪着……走下去。”

        宋韫不想做皇帝,也不能一走了之。没了太后,战乱又起,遭殃的还是百姓。就等到齐胤复位,百姓们在明君治理下安居乐业,再离开吧。

        继续做太后,是为民为公;功成身退,是为家为私。中间这段时光,是和齐胤许下终生诺言的宋韫自私地想为余生,留一点可悲可怜的念想。

        ——即使明知是仇人后代,可就是割舍不下。儿子不孝,不敢奢求母亲原谅。宋韫声音沙哑,眼睛早已红肿。

        “谢家果然都是情种。别急着哭。”无为看宋韫换回装扮,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没有将宋韫推入地道,而是指了州牧府所在方向,“人是你自己选的,接下来的路也要你自己走。要是那狗东西日后负你,再哭不迟。”

        无为着重强调“狗东西”三字,宋韫心尖一颤:“你知道——”

        无为推他一把:“都知道了。成天腻味,竟忘了还有个侍女在旁,什么底细都早被人观察探听了。快去吧,兴许那边还没得手。去晚了,真要给那狗东西守寡了。”

        宋韫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飞奔向州牧府。

        无为看着年轻人潦草仓皇的背影,捋须幽叹:“但愿这孩子没看错人吧。别又揣个崽子沦落到破庙里赔上性命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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