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烙阳的雨(十四)
没有在烙阳停留太久,一个星期以后,神晃离开了。
他走的那天我不在,事后和神威一起去买菜时才知道的这件事,当即奇怪地问道:“就这样?”
神威一愣:“什么?”
“你们就这样让他走了?”
“……”
神威沉默了一下,说:“有什么不对吗?”
那当然是哪里都不对了!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都不挽留一下的吗?”
神威这次听懂了我的意思。
他微微顿了顿,随即移开了视线,平静地问:“如果是你的父亲回来后又离开,你会挽留他吗?”
我想都没想:“那当然不会啦。”
神威:“为什么?”
“因为他留不留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嘛,况且我又不是电视剧里那些非得哭着喊着要爸爸的小鬼,完全不需要他啊。”
我说完就反应了过来,不禁对着他的侧脸眨了眨眼睛:“你也是这个原因?”
神威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收紧,似乎是迟疑了一下,没有吭声。
我接着说:“可是他这次回来,你和伯母明明都很开心。”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如果是我父亲回来的话,我的心情大概和他不一样。
“……就算我希望他留下来,能够多陪一陪母亲和神乐,又能怎么样?”
神威没有否认这句话,只是眼神暗了暗,没什么情绪的道:“我留不住他。”
……好像也是。
我看了看他小小的身板,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神晃的脸。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感只要感受过一次就难以忘记。而现在的神威无论怎么看都和对方相差甚远。
最终,我认可了这种说法。
出于一种奇怪的默契,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放弃了这个话题,继续并肩朝着蔬果店的方向走去。
到了店里,我们各买各的,准备接下来几天会吃的东西。
期间我手速很快的从货架上拿了几瓶牛奶,和新买的酱油放到一起,又非常奢侈的买了一大罐肉松,打算回家拌饭吃。
等好不容易把这些都塞到怀里,我扭头一看——神威早就扛着大米在收银台那里站着了。买的东西可以说是非常的朴实无华。
我走过去站到他身后,他察觉到有人靠近,回头看了一眼,在发现我怀里的牛奶瓶子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这个表情被我当场捕捉到,于是我拿起一瓶牛奶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啦,你要喝吗?看在美人妈妈的面子上,千岁大人可以送你一瓶。”
“我不要。”
神威把头扭了回去,自顾自的将柜台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进袋子里:“你自己留着喝吧。”
“为什么不要?”我奇怪道,“你不喜欢啊。”
“……算是吧。”
他把扎紧的袋子套在手腕上,边伸手接过老板找回的零钱,边分出心来勉强承认道:“你不觉得味道很怪吗?”
“有吗?我觉得还好啦。”
说着,我就当着神威的面将牛奶口扎破,把吸管插进去吸了两口,顶着店老板阴森森的目光淡定的掏出钱递过去,好心提醒道:“妈妈说不爱喝牛奶的家伙是长不高的,你长大以后也要做小短腿吗?”
说完,我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把眼前的神威上半身拉长,再拉长……嗯,头发也应该会长长吧?
脸应该也会和现在有变化,不过我想象不出来,只好把他现在的脸套上去。最终,在脑海里形成了一个上半身和手臂长长的、头发也长长的,但脸却很稚嫩,腿又很短的成年版神威。
表情也和现在差不多,都是爱皱眉,看上去很沉静正经的脸。
“其实也不算丑啦。”我安慰他说,“就是感觉跑起来可能会摔倒的样子。”
毕竟身子大腿短嘛。
“……”
神威的表情变了变,还在挣扎:“那种事情怎么样都好吧,我又不在意。”
“真的吗?”
“真的。”
嘴上这么说着,神威的手却很诚实,默默地从我那堆东西里抽出一瓶牛奶来,递给了店老板。
橘红色的头发下,耳朵悄悄的变红了。
“神恩君,”我深沉地叹了一口气,“你好别扭哦。”
“……少啰嗦。”
他撇开头,拒绝再和我说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
烙阳星的雨季永不停歇,阴暗的天空长久不晴,街边墙壁缝隙里的青苔长了又长,逐渐覆满了整片角落。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神乐竟然已经从刚学步的小婴儿变成了可以打酱油的年纪,头上扎着两个小团子,湛蓝色的眼睛与橘色的头发都跟神威如出一辙。
准确的说,是兄妹两个长得都很像江华。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到一丝一毫另一位○子贡献者的基因。
而我就不一样了。
有时候从湖边打完水仗回来,我能一个人对着墙角郁闷好久,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越长大越不像母亲。
虽然也不难看,眉眼间还是有三分神似,但更多的却是陌生。
明明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过一次,我却长得还是像他。
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与我父亲情况相反的是神威的父亲。
神晃虽然也常年不在家,但却基本上保持着一年回来一两次的频率,待的时间有长有短,其中最长的一次是神乐学会喊爸比的那段日子,差不多有半个月。
而随着神乐长大,江华的身体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不好,渐渐地,神晃回来的次数也开始变少,即使回来,也总是急匆匆的,看过妻子和儿女后待不了一两天就又离开了。
这也导致神威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变得愈发沉默起来。
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毕竟不管是回来还是不回来,不负责任的老爸终究也是不负责的。
并没有什么改变。
因为对待家人的方式不同,我们彼此之间很少用家庭问题当做聊天的话题,就算有,那也不会是神威先开口。
可那天之后,他却头一回破天荒的主动向我询问了一个问题。
我到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在吃过晚饭后百无聊赖的在大街上消食,最后却因为凹凸不平的路面积水太多而路灯又太黑,导致一人踩了一脚泥,于是不得不跳到屋顶上,只能用看月亮来打发时间。
那天的烙阳刚好下过一场雨,在入夜时才停,月光透过乌云打落在地面,给昏暗破旧的城区笼上了一层薄烟似的淡茫。
我们并肩坐在屋檐上,两个人的腿都垂在半空中,神威难得没有打伞,即使是这样半悬空的姿势也依然坐的很稳当,不像我刚一坐下就闲不住的开始晃腿。
刚晃了没两下,就听到他在叫我的名字。
“千岁。”
“嗯?”
“你的父亲……他从来都没有回来看过你和伯母,你不会恨他吗?”
意料之外的话题。
我一愣,侧头看向他,然后便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眼睛。
神威认真地注视着我。夜幕之下,那双如深海般的湛蓝色眼睛看上去比平日里要深邃很多,但瞳孔深处的光华却没有改变,依然沉静而又安稳。
……原来如此,这就是传说中的心理辅导环节吧。
我心中有了数,顿时觉得压力重大,不自觉也跟着挺直了腰板。
秉承着“身为大哥就要好好关爱小弟”的一贯准则,这一次我倒是没有再拿从邻居家电视剧里偷看到的东西说给他听,而是认真的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然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不会啊。”
我说,难得向他分享了自己常年没爹的心路历程:“但讨厌还是会有的,毕竟他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个占着‘父亲’名号的陌生人,你也不喜欢对一个陌生人喊爸比吧?”
“……”神威说,“那是神乐喊的,不是我。”
“有什么区别嘛。”
我耸了耸肩道,将两只手撑在身下的屋檐上,看着头顶的月光,又开始一下一下地晃起腿来。
“你知道吗?”我说,“情绪这种东西其实是很珍贵的,不管是快乐的情绪还是悲伤的情绪,其实都是有定数的,所以不能随便挥霍。”
“如果说一个人会产生的情绪有这——么——多的话,”我张开手,努力的朝身后摊开,在他的面前画了一个巨大的圆,然后问:“你会希望它们是「爱」还是「恨」?”
这回明显怔愣住的人换成了神威。不过不等他回答,我已经继续道:“反正如果是千岁大人的话,当然会选择「爱」啦。”
我掰着手指给他算:“你想想哦,妈妈、美人妈妈、小神乐、你、还有隔壁邻居家的电视机,这些全部全部都可以算在「爱」里,而「恨」里却只有一个脸都要忘光的臭老爸,换做是你的话,你会选臭老爸吗?”
深蓝色的眼睛轻眨了一下,眼底的神色有些莫名,像是在消化我话里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神威缓缓地说:“……不会。”
“这就对了嘛。”
我的身子朝左边偏了一点,微微歪着头,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右手边的他,然后换上了一副成熟的口吻,语重心长的对他说:“所以你也不要想那么多啦,臭老爸这种存在就要永远放在不被选择的那一边,香香的妈咪才是最重要的!哦对了,还有小神乐。”
神威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他收回视线,垂眸望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几下,像是一个想要抓取什么的动作。
不过很快,他停了下来。月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夜晚,向来都是一副早熟稳重模样的神威,似乎也第一次难得向我展开了心扉,流露出几分属于我们这个年龄的稚嫩与脆弱。
他一只腿收了回来,踩在屋檐上,两只手臂环过这条屈起来的腿,下巴也磕在膝盖上,垂落的刘海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这个举动阻隔了我看清他表情的途径,只能听见他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情绪的语气静静地道:“可是母亲她已经越来越不好了。”
是诶,这个我也看出来了。
我想了想,说:“会不会是之前在喝的药已经不管用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我冥思苦想,“喔,抗药性!”
“……或许吧。”神威说,声音很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闷闷的感觉。
我没多想,杵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提议说:“要不我们过几天去城外看看吧?书店那边应该有关于草药的书,我们可以试着给你妈咪换一换口味嘛。”
“……不要。”神威拒绝了,“会吃死人的。”
“才不会,千岁大人可是天才!”
“才不是,你只是个运气好的笨蛋而已。”
?
我说:“你再说一遍?信不信千岁大人把你从这里踹下去!”
神威不吱声了。
我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劲,一只手支在屋檐上,凑过去对着他被发丝遮挡的侧脸仔细盯着看。神威似有察觉,微微动了动,把头偏向了另一边。
“……你哭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说,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把他给凶哭了。
如果是平时的话,神威肯定会说没有,毕竟这家伙熟了以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跟我斗嘴。
不过这一次,他却罕见的没有否认。
……所以,是真的哭了啊。
不会吧,被我凶哭的吗?
千岁大人什么时候解锁的这个技能,之前怎么都不知道!
我当即手足无措起来,一改先前晃着腿的悠哉形态,把两条腿都收了回来,蹲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他的肩膀。
“你别哭了嘛,明天我带蛋炒饭给你吃,或者猪肉炒饭也可以!”
神威像个鹌鹑一样把自己埋在膝盖里,我戳他他也没反应,我心里一急,戳的力道就大了点,一不小心把自己戳的朝后倒,摔了个屁股墩。
而神威则被我戳的晃了晃,反应很快的抬起手,“啪”的一下攥住了我戳他的那只手,将我给拽直了。
而他先前保持的动作也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被破解了,月光之下,我清楚的看到了他还带着两分湿气的眼睛,长长的眼睫也黏在了一起。
他的鼻尖有点红,不知道是哭的还是闷的,但表情却已经和平日里没什么区别了,如果不是眼角还没干透,我几乎会以为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没事吧?”他开口,声音还是有点哑,但语气却已经听不出什么异常。
我思来想去,出于某种本能,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追问他“哭”的事,老老实实地摇头说:“没事。你要回去了吗?”
神威松开手,我看着他从屋檐上站起来,随手拍拍裤子上沾到的灰,眨眼睛就恢复成了来时的样子,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所以刚才把他凶哭的事应该也可以当做没发生吧?
我紧张地盯着他。
“再不回去的话要被担心了,趁雨没有再下赶紧离开这里吧。”
神威说着,朝我递来了一只手,我下意识抓住了这只手,被他一用力从地上带了起来。
头顶的月光皎洁无暇,我们如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并肩走在破旧的街道上,耳边时不时响起老鼠窜过的窸窣声。
“刚才忘记问你了,”神威突然开口道,“你的那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哪些话?哦,你说那个啊。”
我把两只手交握在身后,仰头看着被乌云半遮挡住的月亮说:“如果你指的是‘情绪是有定数的’那一句……当然是我从隔壁邻居家的大婶那听来的啦。”
神威一愣,似乎有些意外:“这次不是电视剧吗?”
“这种奇怪的话会是什么电视剧里的台词啊。听上去就充满了意志消沉的中年人看似看透了人生的说教感,好没劲哦。”
“……”神威说,“那你还说给我听?”
我理直气壮:“这不是为了开导你嘛。”
“那真是谢谢了。”
“不用客气,谁让你是千岁大人罩着的小弟呢?”
……
神威沉默,然后突兀的停了下来。
我跟他并排走着,身边突然少了个人,顿时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也跟着停了下来。
我扭头,倒退两步回到他身边,奇怪地道:“怎么了,你丢钱了吗?”
“没有。”
神威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某种勇气般,重新抬起了原本微微垂下的头,湛蓝色的眼睛与我相对,定定的望了我几秒钟。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发烧了吗?脑袋烧坏了?”
我莫名其妙,刚想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结果他却比我快一步,抢先举起了一只手落在我头顶。
我俩个头差不多,他只比我高个一二厘米的样子,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而现在,他保持着这个大多数时候是我看到神晃对他做的动作,轻轻地在我的头顶摸了两下,然后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又飞快地把手收了回去。
我瞪他,他收回的那只手攥成拳,抵在唇边欲盖弥彰的轻咳了一声。
“咳……没什么。”
他有些别扭地抬起头看向月亮:“就是想再说一次‘谢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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