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兔子
郑流云倒被惊着了,面色古怪望着眼前二人,她以为郭暖这下该称心如意,哪知对方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好好的孔雀不要去要什么大鹅,谦虚也不是这等谦虚法。
皇帝倒是神情自若,“明日朕即差人送来。”
郭暖屈膝施了个福礼,又不怀好意地提点道:“太后娘娘终日缠绵病榻也不是办法,瞧郑妹妹累得,比先前可憔悴多了。”
郑流云下意识便想照镜,她并非死读书的呆子,且女儿家哪有不看重容貌的,又不像这粗鄙无知的郭暖,成日里只知吃吃喝喝。
皇帝唇角的微涡更深了些,“郭姑娘还有何愿心,不妨都说出来。”
这便是明晃晃的试探了。
郭暖可没傻到上当,想当皇后也不能成天挂在嘴边,万一皇帝此时驳回了她,便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循序渐进的好,遂微笑道:“谢陛下好意,臣女很知足。”
郑流云撇了撇嘴,摆出这种腔调给谁看?私底下可不见她这样谦逊。
皇帝似乎略感失望,不再说什么,带着福泉径自离开。
福泉算是摸清自家主子的想法了,讪讪道:“郭姑娘可真识大体……”
皇帝冷着脸,他若要选一个识大体的皇后,京城里多的是,何必非在这两家拣选?
倒是这小姑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令他颇有些愠怒。
当着人,便连撒撒娇儿都不肯了么?
因为郭太后病中听不得聒噪,郭暖将后院单独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养花种菜,顺便也能将几只大鹅安置进去。
可惜的是福公公送来的都是母鹅,孵小鹅的计划眼看是不成了,郭暖略觉遗憾,且喜鹅蛋多了不少,除了自用,还满够送人的。
郭太后尚在卧床,自然管不了她,何况侄女在家时便身强力壮地爱闹腾,也只好由她去——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这副脾气早晚得露馅。
可惜的是这么一来,皇后之位愈发渺茫了。
崔嬷嬷笑道:“您别说,兴许男人就爱这股子活泼劲呢。”
陛下不也没说什么,桩桩件件都答应了。
郭太后叹道:“那是选宠妃,而非选皇后,你见过哪家的皇后内帷不修,成日里胡天胡地的?”
她从不怀疑皇帝会纳郭家女充实后宫,只是贤后与贤妃看似一字之差,地位却天壤之别,她能稳压郑太后一头,靠的正是先帝原配的身份,莫非下一代却要颠倒过来么?郭太后咽不下这口气。
但郭暖即便深明利害,这会子亡羊补牢也晚了,诗书礼乐射御,六艺样样比不过人家,郭太后只能祈盼磨一磨她性子,至少外表装点起来,再配上那副美丽容貌,还是很能唬住人的。
比起慈宁宫,寿康宫更加不安。
尽管皇帝没有查证的意思,可经郭暖那么一闹,郑流云总怕表哥心里多点什么,况且同样的招数用太多次总会失灵,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
既然郭暖想赶她走,那她就得先将这个隐患逐出宫去。
郑流云思虑再三,召来她在宫中当差的族亲,郑家三郎郑斌。
说是族亲,其实与长房隔着十万八千里,只是郑家人丁不丰,如今新帝继位,正该扶持外戚之时,才从族里提拔了一批青年才俊,聊以充数。
这郑斌文既不成,武又不就,能被家主相中并入选二等侍卫,全仗着一张好脸。
郑斌不止懂得,并且善于运用自身好相貌,见面便笑盈盈道:“云妹,你找我有何事?”
郑流云作为郑家嫡出千金,素来连话都不肯跟他多说一句,此刻却纡尊降贵,郑斌便晓得其中有异。
郑流云也不跟他卖关子,直截了当道:“我欲为哥哥求一门亲,不知哥哥意下如何?”
郑斌读书虽不甚通,邪门歪道却一点即透,当下睨着对面,“你让我引诱郭小姐?”
郑流云有些难堪,她素来以清高自居,坏人姻缘实非君子所为,但为了家族前程,也只能抛开圣人聆训,“你只说肯不肯便是了。”
两家闺秀进宫时,郑斌亦远远见过一面,那郭小姐雪肤花貌,肌映流霞,称是沉鱼落雁都不为过,若真能得此如花美眷自然不算坏事。
郑斌有些意动,也有些为难,他在脂粉场中摸爬滚打,自认拿下一个女子绝非难事,只不过……“纵使郭小姐同意,郭家也绝不肯将她许配给我的。”
原来他还真想抱得美人归?郑流云本只想损了郭暖的名声,让她没法子入宫罢了,可看堂兄这副猴急模样,可知郭暖的魅力有多大——人人趋之若鹜,若让她长留宫中,恐怕连皇帝也难免沦为裙下俘虏。
郑流云按捺住嫌恶,皱眉道:“你若真能让她为你倾倒,我自然会替你向家中说情,再不济,赏你些银子,带她私逃便是了。到时事过境迁,郭家又爱惜颜面,还能拦着不许婚配么?”
郑斌得到保证,这才放心释虑,他最近刚欠了笔赌债,正需要银钱填补亏空,无论成与不成,郑流云多少得给他点报酬:若真能作郭家的乘龙快婿,往后荣华富贵也就享用不尽了。
怀揣着美好的愿景,次早郑斌便装束一新,专程到慈宁宫前守株待兔,还特意修剪了髭须,唇上一丝胡茬都不留,很有几分白面书生的儒雅风范。
他如愿等到了佳人。
郭暖甫一出来,郑斌便殷勤凑上前去,“郭姑娘,在下……”
还未等他自报家门,郭暖便简单道:“你来得正好,喏,采青,把这个给他拿着。”
郑斌呆了呆,他预计一般的姑娘家见了他会含羞带怯,或是干脆躲回闺房中去,那他也不怕,有的是法子再诱她出来,可是这颐指气使是怎么回事?
还有,这叫什么差事?郑斌望向她手上的牛筋索绳,绳子的另一端系的却并非猫犬,而是……一头雄赳赳的大鹅。
这世上居然有遛鹅的!
郑斌刹那间有种三观颠覆的错觉。
郭暖则皱眉看着他,见他打扮是个侍卫,还以为肯听使唤,哪知这人生得油头粉面,脾气还不小,又非叫他杀人放火,有那么难吗?
郭暖也懒得强求,交代采青,“去叫个小太监来。”
郑斌一听便急了,忙陪笑道:“不必麻烦,卑职来就行了。”好不容易见上面,怎能错过相处的机会?这姑娘看似傲慢,但或许是家人过于娇惯、无知无识的缘故,那便更容易入港了。
作势要去牵她手里的金漆索绳,好似这便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郭暖却嫌弃地甩开衣袖,“谁让你干这个了?”
说罢,便让采青将一个布袋和一把铁锹交给他,那鹅郭暖自己会盯着,这人只要跟在她身后随时铲走鹅粪便好。
郑斌:……
他家虽不显贵,但好歹祖上也是士族,叫他当个扫粪工岂非有辱门楣?再说,鸡鸭鹅都是直肠子,随吃随拉,难道他一天都得盯着这些屎尿屁么?
可为了大局着想,郑斌少不得捏着鼻子,乖乖上前拎着粪袋,心想他这牺牲也太大了,回头必得找郑流云多要些银子。
只是,这姓郭的女子莫非没瞧见他什么模样么?竟舍得让堂堂美男子做这个?
郑斌到底不肯死心,鼓足勇气唤道:“郭姑娘。”
郭暖不耐烦地回头,“又有何事?”
郑斌见她粉面含春,红唇带嗔,不知怎的竟魂飞天外,那点沮丧之语也说不出来,唯有陪笑道:“卑职是想问您,这些鹅粪该如何处置?”
真是个笨东西!郭暖不屑地道:“自然是送去花房当粪肥,难不成你想自己吃啊?”
郑斌:……
好好的姑娘,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且不提郑家兄妹甫一定计便铩羽而归,郭暖可还惦记着那人答应她的兔子呢,当时也没商量时间,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说起来她连那人名字都不晓得,居然相谈甚欢,也是怪事。
这晚郭暖仍旧带着采青哼哧哼哧来到上林苑,鹅就不用带了,怕它跟孔雀打起来。
也是凑巧,和当时一样,那人仍在湖边等待。
陆鸣镝身为天子,在宫中耳目众多,自然没错过这主仆俩的动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怕她失望,还专程让福泉到集市上买了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郭暖欢喜地接过,“你还记着呢。”
陆鸣镝嗯了声,看她这副雀跃模样,心肠不自觉地柔软起来。
小姑娘翻来覆去细看,脸上却有些狐疑,“野外逮来的兔子有这么雪白么?毛上一根杂草也没有。”
陆鸣镝:……
好在郭暖很会自我排遣,“难为你了,还特意拾掇得干干净净的。”
陆鸣镝看她接过竹编的提笼,忍不住道:“你不会真打算吃吧?”
倒不至于悚然听闻,只是……好歹也是他送的礼物,就这么落入肚腹未免太过可惜。
郭暖巧笑倩兮,“说什么呢,当然不会。”
她又不缺那一口吃的,就为了个兔头大开杀戒也太没心没肺了些——再不济也得养肥了再吃。
陆鸣镝:……呵呵,原来是嫌肉少。
郭暖把笼子交给采青,自个儿又蹑足上前,喜滋滋地准备看孔雀。
陆鸣镝皱起眉头,“我听人说,陛下有意将两只孔雀都送去慈宁宫,当时你为何不要?”
郭暖诧异于他耳目之灵通,一面将随身捎来的糯米团子掰成小块喂给两只异族来的吉祥贡鸟,一面闲闲道:“郭家郑家如今势成水火,我收点礼物不打紧,可在外人眼里便是恃宠生娇横行霸道,你觉得这对郭家名声好么?”
原来她也并非全然无知。陆鸣镝默然,“原来你在陛下面前那番说辞是装出来的。”
“倒也不尽然。”郭暖将剩下的糯米团子收起,免得孔雀吃多了噎着,又小心翼翼碰了碰母孔雀的头——它居然没咬她,还在掌心里蹭了蹭,果然是通人性的神鸟。
郭暖笑了笑,“名鸟娇贵,的确是大鹅容易养,再说,你在这孔雀园,我不是随时都能来看么?”
也许她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听在陆鸣镝耳中就有些异样,他轻咳了咳,转过去脸,庆幸夜色里看不出耳根的微热,“我也不是时常都在。”
“那便趁你得闲的时候好了。”郭暖也不介意,这人如约给她捉来了兔子,在她看来便可值得信赖。
至于那个油腔滑调的侍卫,她一眼便看出他是郑家派来的,自然乐得捉弄他——就算颜值能部分决定三观,那郑斌的颜值也没到登峰造极的程度。
倒是眼前这人,容貌虽然平凡了点,却是个至诚君子。
从园里出来时,郭暖巴巴望着他,“我还没问你名字呢。”
“鄙姓商,单名一个陆字。”陆鸣镝将名姓各拆了一个字,又颠倒次序,自信露不出破绽。
郭暖笑道:“商陆,像是某种药材名,你家祖上是开药铺的吗?”
这玩笑显然并不好笑,陆鸣镝淡淡道:“夜色已晚,姑娘该回去了。”
郭暖也觉得自己仿佛有些热情过头,她是要入选嫔御的,跟个侍卫太过贴近自然并非好事,不过在宫里要找个知心人可不容易——看他沉默寡言,又没什么朋友,想必是个绝佳的倾听者,可以知无不言,而不担心泄露秘密。
小姑娘又哪里晓得,她所以为的秘密,从一开始便暴露了。
福泉心急火燎赶来湖边时,陆鸣镝已摘下那张皮面具,脸上有些郁郁之色。
是谁惹这位爷不快?难道还是为那两只孔雀的事?福泉察言观色,陪笑道:“郭姑娘许是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陛下要成人之美,直接送过去便是了。”
皇帝仿佛心不在焉,“你觉得朕相貌如何?”
又不是女儿家,好端端怎么问起相貌来……福泉心内嘀咕,面上只管恭维道:“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实在不必为此烦忧。”
倒也是实话,先帝后宫都是有名的美人,皇子们自然不会生得太难看,且陛下生母虽然位卑了些,昔年也是众妃当中的翘楚,陛下貌若好女,哪怕没这层光环加身,想必也有不少朝中仕宦愿将女儿许配给他的。
陆鸣镝叹道:“可有人偏偏要弃珍珠而取鱼目,你说怪不怪?”
福泉:……
他看皇帝像是魔怔了,莫非情窦初开?
遂试探道:“陛下今日见过哪位小姐了么?”
在皇帝投来森冷的一瞥后,福泉便知趣闭上嘴,只在心内暗暗猜疑,谁这样有眼无珠?连陛下都看不上,除非瞎子才不辨美丑。
被贬为瞎子的郭暖美美睡了一觉,次早醒来便急忙到庭下去看收成,不出所料,稻草上卧着几枚硕大的鹅蛋——她本来担心会产在水塘里,那样找寻起来就麻烦了。
哪知大鹅们这样知情识趣,郭暖很高兴,或许是她每天带它们遛弯的功劳。
正好墙角的香椿树发了新芽,郭暖亲自采了一把,让厨房做成香椿炒蛋。
郭太后略尝了尝,亦觉得滋味不错,为了装病,慈宁宫这阵子连荤腥都不见,老人家也着实有些嘴馋了。
本来觉得侄女是在胡闹,可如今瞧着,未必没点作用。
郭暖得了表扬,心里更是美滋滋的,越发得带着大鹅出去散步——效仿民间走地鸡的喂法,据说这样养出的肉质更鲜美筋道些。
那郑侍卫屡败屡战,被她折腾了一天,居然还腆着脸凑上来,不被骂不舒服似的。
这正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郭暖索性又交给他一个铲兔屎的任务,“这兔子屎又叫望月砂,你可得仔细收着,回头卖到药铺里,能换不少钱呢。”
郑斌看着才换的新衣裳转瞬又堆满污渍,只觉得路漫漫其修远兮。
若早知她是这样怪脾气的女子,打死他也不会来接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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