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随着总士的指尖渐渐消失，已经封闭了许久，在一次又一次精神创伤中几乎尽毁的精神图景中，曾经广博无边的大海早已消失，只剩下玻璃塔下的一隅。摇摇欲坠的玻璃塔终于发出一声尖利的异响，拇指粗的的裂纹从海天相接出炸开，迅速蔓延开，上入云霄、下贯海底的巨塔在轰隆巨响中折断，转眼分崩离析。碎裂的玻璃砸进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入水后的它们仿佛失去了重量，被海水托着，缓缓下沉，不多时又化成雪花一样细碎的颗粒，在落到海床上前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温暖的，曾经轻抚过一骑双脚的海水也不见了。

        清澈浩瀚的碧色苍穹像月光奏鸣曲第二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缱绻低吟着，却终究留不下。

        一切归于寂静。

        人工子宫里，什么也没有了。

        金色的光晕轻缓地在人工子宫里盘旋，除了沉在舱底的衣服，里面再无一物。

        公藏一言不发地率先转身离开。

        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司令的责任把他高高架起，他又把责任转嫁到了孩子身上。不管是为了人类的存续还是别的什么无比正确的理由，终究是那孩子为他们的愿望付出了代价。他为了飘渺的未来献祭了自己唯二的两个孩子。这看似无私伟大，其实只是一张用荣光织就的遮羞布。

        第一个悲剧是他们亲手炮制的，第二个悲剧是命运给他们夫妇的惩罚。他们山穷水尽，在重重迷雾中摸索着踏上了一条孤独的路，卑微地祈求命运能放他们一马。这是他们夫妇的选择，不该让命运落在别的无辜的人身上。

        这是他们造的业。只是他们天真地以为把悲剧圈在皆城这个姓氏下就能为自己赎罪，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但当他们第一次抱起那个幼小的生命时，才恍然发现自己坠入了更黑暗的深渊。臂弯里柔软脆弱的婴儿明明和其他任何一个孩子一样，不该承受强加给他的命运。他们决定给自己的孩子植入星核的因子不过是在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他们自私又懦弱、可悲又可鄙。

        他们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皆城家的命运从此被恶魔玩弄于鼓掌间。

        但他们坚强又勇敢、可敬又可佩。

        厄运的阴霾终究止步于皆城二字，虽然难免伤及无辜，但最终没有扩散开。

        可他们依然有罪。

        远见医生朝其他人摆摆手，让他们先走一步。人工子宫系统启动程序结束，一切运行正常。

        “龙宫岛将于30分钟后启航，请所有人员撤离。龙宫岛将于30分钟后启航，请所有……”无机质的广播声忽然响起。

        远见医生低头看了眼手中连接了cdc中控系统的平板电脑。引擎预热、防浪板升起……一系列启航的准备工作行云流水般地被完成，无数条目在显示器上亮起又消失。

        保护了岛多年的人终于变成了这里的一部分，庇护了众人多年龙宫岛在将死之时送走了所有人，即将孤独地面对叵测的命运。

        谁也不知道这一别是否就是永诀，现在的再见也许就是再也不见。

        “……小操，我们得走了。”远见医生收起怅惘和悲伤，走到小操身边。

        “不，我留下。”小操扭头看她，笑了下，目光很快又转回那看起来好像充满流动的黄金的舱体，“这里是我的家，我重要的人都在这儿，我要留下来陪他们。”

        “……太危险了，谁也不知道星核会怎样，情况不好的话不仅nicht会启动fenrir，整座岛都有可能自爆。”

        “确实……不过谁知道呢。也没准总士能说服星核，让它跟人类和平相处。那样危机就解除了，岛上的大家也能回来生活了。”小操忽然迈步，径直走到金色的人工子宫前贴了上去。厚厚的玻璃壁似乎阻隔不了他们，小操动作亲昵，唇角带笑，满足地像靠进了总士怀里。

        金光闪动了两下，小操嗯了声，回头看远见医生，“谢谢你留我。快走吧，总士在催了。”

        远见医生叹了口气，朝他们微鞠一躬，转身离开了。

        通天彻地的大门再次关闭，空旷的女神之岩里只剩下小操一人。他靠着舱壁坐下来，那姿势和多年前蜷在这里的总士如出一辙。

        “……瞎说，你明明就知道。波莱埃里奥斯停在那没动，你都没说什么。”

        深藏在地下的女神之岩忽然刮起了一阵风，掀起了小操鬓边的发丝。头发刮在他脸上，痒痒的，他嘿嘿笑了几声，“好啦，我知道，会尽量躲远点儿的。”

        小操把头抵在舱壁上轻轻蹭了几下，“嗯，不害怕……你也别怕，有我在。我陪你到最后。”

        “……话说，咱们的关系好乱啊。一骑的妈妈把力量分给了你和乙姬，乙姬把力量分给了一骑和我，你又把自己一骑妈妈的力量给了乙姬。所以应该怎么算？我比乙姬小一辈，你比她大一辈吗？”

        “诶呀咱家人少，我不知道很正常啊。等你出来给我讲讲清楚。”

        “别别，别现在就讲，太抽象了，好歹给我画个图啊。”小操话音刚落，人工子宫旁的控制台滴滴响了两声，屏幕上跳出了一幅人类亲缘关系表。

        小操转了个身，强行装瞎又装聋，“不！我头痛，现在不看！概括一下就好了，干嘛搞这么复杂？”

        “是家人不就行了。”

        第二alvis。

        龙宫岛汽笛长鸣，巨舰缓缓开动，向深蓝启了航。史彦看着舰首卷起的巨浪，举起异常沉重的右手敬了个礼。他身后，怀抱着甲洋的核的翔子和所有alvis的工作人员一起抬手敬礼，向曾经为他们遮风挡雨、现在依然在保护他们的龙宫岛告别，向赋予这座岛灵魂的无数英烈告别，向凝望未来、忍受战火的岛核们告别。

        那是他们的故乡。无论在与不在，在这里还是在那里，龙宫岛都是他们的故乡。

        “这不是灭亡，而是新的希望。后会有期。”史彦喃喃道。

        人工子宫内闪耀的金色早已褪去，变回了红色。里面空空荡荡的，和旁边的舱体一样。

        小操站起身，终于决定离开这个他呆了十天的地方。他知道总士还在，只是不能像之前一样与他交流了。

        巨大的门在小操靠近的瞬间自动打开。女神之岩的这扇门并非普通的门，没有自动识别系统，通常不会在人靠近时自动打开的。小操却好像没注意到这点，一路畅行无阻地出了alvis，来到了一人山上。

        从一人山上眺望四周，曾经充满生机的土地已然衰败。草木皆枯、没有虫鸣鸟叫，空气也凝滞不动。小操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丝腐烂的气息。龙宫岛在死去，他几天前在总士沉寂下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小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缓缓把它举起来，然后猛地握拳。空中忽然凝起了一股微不可查的气流，那一缕空气绕着他的拳头打了个转，再次消散。

        有什么不一样了，小操想。

        他转身回了电梯，再次进入了alvis。这次他去了格纳库。

        sein和nicht还停在原地，姿势也没变。nicht张着双臂，把sein搂在怀里，sein垂着头，把下颌搭在nicht肩上。它们缠在一起，看起来安心又满足。

        小操没有打扰它们，径直走向了被立场发生器困住的牵牛星。那立场明显比之前弱了很多，曾经明蓝色几乎淡得看不出来了。

        nicht头部橙色的灯忽然亮了，冰冷的电子播报声随即响起，“fenrir将于30分钟后启动。”那播报一遍遍重复，不依不饶的样子像是要用电子音把小操赶出这里。

        小操无奈地转回身，朝nicht道：“别急，我还没试呢。”

        nicht的语音播报立时又拔高了两个吊门，不仅如此，alvis内的广播也催命似地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的“请在20分钟内撤离。”

        他想拦住他，不让他试。

        “诶，怎么更急了。”小操被吵的没办法，回到了nicht身边，将手搭在了紫色的机身上，“嘘……没事儿的，总得试试。”几秒种后nicht的播报声停了下来，紧接着是alvis的广播。

        “fenrir程序终止。”随着nicht最后一条播报结束，它头部橙色的光又灭了。

        “嘿嘿，可算压过你一次。”小操笑眯了眼，“而且，还不到告别的时候。”

        小操再次站到巨大的绿色星核前。那晶体清透，像一汪凝结的碧泉，它安安静静地悬浮在立场内，娴静文雅的样子让人完全看不出它想干翻全世界的人类。

        小操把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两个护身符小心地揣回兜里，又抽出手在兜上拍了拍。然后他举起双手交握在胸前，同样的绿光从他指缝间透出，张开手的时候，一颗不过小指大的水晶悬在他掌间。

        “你们选择的路，我也会选。”小操喃喃。

        他看了看掌间还没有两颗花生大的自己的核，又抬头看看几乎有半人高、腰若水桶的牵牛星，不自觉地撅起了嘴，半晌，他又释然地笑了，“总士太累了、没力气了，换我跟你聊聊吧。”他说着，小小的水晶飘离了他的掌心，向牵牛星星核飞去。

        “我之前想了很久也不太明白，不过这两天看到、感受到了了更多，乙姬、总士、一骑的记忆、整座岛和岛上生命的记忆……理解了个七七八八吧。”

        小操的核毫无阻碍穿过了立场，好像岛上的一切都为他开了后门。

        “北极星核来地球后最先接触到的人类的情感是的仇恨和愤怒，它首先学会的也是这些……算时运不济吧。对它、对人类而言都是。这些负面情感太有传染性、又容易占上风，它又不知道别的能与之抗衡的情绪，被拖进深渊也是没办法的事。”小操说着垂下眼帘，有些物伤其类。

        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没有遇到一骑，或者遇到了别的什么人，他会不会也被别的什么情绪裹挟着，从此万劫不复。不过总士跟他说过，他说命运是偶然地积集了无数个人的意识所产生的结果，并非一种超越的存在。这样说的话，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的相遇就是个美妙的必然，小操想着想着又高兴起来。

        “人类的情感很丰富，远不止北极星核告诉你的那些，还有很多让人心里暖呼呼的……一句两句说不清……”

        细小的核刚贴上牵牛星的核就被牵牛星上长出的同化晶体吞了下去。与此同时，站在立场外的小操全身瞬间被同化水晶覆盖。仅仅几秒，掩盖了小操身形的水晶簇炸裂开，细碎的部分即刻消散在空中，大一点儿的碎片落在地上也很快消失了。

        一直静静悬浮着的牵牛星星核慢慢开始转动，绿光越来越亮，模糊了它的轮廓。

        同一时间，曾经洗去了亡魂怨愤的兀儿德之泉上，小操的虚影忽然出现，失去了实体的他看起来与之前一般无二。他张开双臂，像要抱住什么。

        “对，人类有时确实是可怕的存在，但我们还是应该去相信。”一团白光在他怀中慢慢凝聚，他蜷起身体抱住了那团光，“我把我的，还有我们的经历分享给你……”眼泪划过小操的面颊，在他勾起的嘴角上停了下来，“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兀儿德之泉沸腾起来，小操身下翻涌的泉水盘旋而上，像水龙卷一样盘上了小操的身子，最终将他完全裹住了。几分钟后，水花退去，一切归于平静，小操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朵足有半人高的水晶花。蓝紫色的花朵含苞待放、立在兀儿德之泉上。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龙宫岛内忽然刮起了风。风卷起遍布整座岛的枯枝败叶，将承载过生命的躯壳吹进河海，帮它们回归本源，回到生命的原点。乌云在龙宫岛上聚集，转瞬间大雨如注，为河流注入新力量。这场雨下足了三个小时，将一切都洗刷干净。腐烂的味道被涤荡一空，干裂的土壤变得松软湿润，沃土和晴空一起等来了朝阳，万丈霞光洒遍龙宫岛的每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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