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白塔和第五基地都在重新评估局势、调整部署安排，龙宫岛也如是。公藏回岛当天就收到了一份技术部门对岛上维生系统的综合评估。次日，他第一次叫总士和乙姬回皆城宅吃晚饭。

        皆城宅是龙宫岛上数一数二的大洋房，前有精致的花园、后有敞亮的院子，外观古朴典雅，非常吸引眼球。然而父子女再加上一位养女四人不是住在alvis就是住在别人家，这栋三层高的别墅里常年没人，透着一股凉意。

        晚饭是总士从alvis员工餐厅里打包带回来的，从小芹家回来的乙姬帮他盛进盘子、摆上桌。开完会回来的公藏进门时就看见厨房里亮着灯，多年未用过的餐桌上盘上冒着热气，兄妹两听见开门声一起探出头。这场景公藏在梦里都没见过，一时有些怔愣。

        桌上除了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声响外一片安静，头顶暖黄色的灯照不暖惨白的餐具，更烘不热人心。这死寂像一块石头堵在总士的喉咙里，本就毫无食欲的他更加咽不下嘴里的胡萝卜。他最讨厌胡萝卜，但他的父亲总要看着他吃，确保他全面摄取营养且没有养成挑食的恶□□士对此深恶痛绝，但也仅止于此。皆城司令在做关于岛的决定的时候会听取多方意见，择优而定，不像他的父亲，出口即成真理，不可更改，他只能听命照做。直到现在，每次看见他父亲，总士都觉得嘴里会漫上一股清蒸胡萝卜的味道，令人反胃至极。

        他将那小小的一片胡萝卜推到腮边，然后做出不断咀嚼的样子，在心里数着慢慢嚼够三十下后再喝一大口水，将完整的胡萝卜片直接冲进胃里。胡萝卜片虽然不大，但也超过了食道能轻易承受的宽度，总士能清楚地感觉它向下滑动的每一厘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妹妹只给他盛了非常少的一点儿饭，让他不至于在父亲面前犯下十恶不赦的剩饭大罪。总士的余光一直看着乙姬，并在乙姬放下筷子的同时将最后一口饭送入口中，也跟着撂下筷子。他抬头看了眼表，简直要为这场酷刑的结束喜极而泣。13分钟，这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13分钟了，总士想。

        公藏不紧不慢，按和平时一样的速度解决掉了晚饭。他取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手放下的时候时针正好走过一刻钟。

        没了碗筷声，餐桌上彻底静了下来，静到几乎令人窒息。

        这就是皆城家。

        每个皆城的灵魂和□□都和龙宫岛的钢筋铁骨融为了一体，挂着“皆城宅”铭牌的房子里空空如也。

        “收拾一下，15分钟后来书房。”公藏起身上了楼。

        两人嗯了声，乙姬目送公藏上楼。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的瞬间，总士霍然起身，冲向了一楼的卫生间。乙姬担忧地追了上去，但她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没有跟进去。她背靠在卫生间外的墙上，听着里面痛苦的干呕声，总士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一样。中间几次突如其来的停顿让乙姬绷紧了神经，生怕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10分钟，乙姬看着总士一脸平静地推门而出，脸上、双唇甚至带上了点儿血色，不像这段时间那么苍白吓人了。

        “走吧，不能迟到。”总士的声音比平时略低，但若不是亲近的人仔细分辨定然无法察觉。

        乙姬握上了他冰凉的手，“嗯，走吧。”

        宽敞的书房里放着一张几乎将整间屋割成两半的大书桌，公藏坐在书桌后，他手里拿着支笔，笔下摊开的是龙宫岛维生系统的评估报告。一边的显示器上，转自第五基地的加急文件红色抬头发出的光映在公藏的眼镜上。文件还附带几张图，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出牵牛星的核与北极星核还在僵持。虽然两颗核尚未完全融合，但它们已经带着数不胜数的festum朝着龙宫岛和第五基地的方向来了。

        乙姬和总士并排站在书桌前，和桌子隔了两臂的距离，看不见公藏的眼神。屋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吵闹，总士忽然觉得这比alvis司令办公室更高、更宽敞的房间更让人觉得压抑。

        公藏朝乙姬点了下头，这动作他每天都要在alvis做上无数遍，这是可以开始汇报了的意思。

        乙姬叹了口气，上前半步，松了松自己不自觉绷直的腰背，“我感觉到的和第五基地报告的一样。不光是festum，星核本身已经往我们这边来了，不出三天就能到。第二alvis和龙宫岛上大多数屏障发生器都能在那之前改造完毕，如果第二alvis的不够就把龙宫岛上的拿过去。人员的转移明天就得开始，所有人都去第二alvis。时机一到我也会进入女神之岩，回归mir，与岛融为一体。支撑我这个个体存在的力量会被释放出来强化已有的屏障发生器的功率，补上个别的缺漏，争取让龙宫岛躲过festum的降落作战。另外mir也能通过我的消失理解死亡。死亡是生命中的一环，让mir休息一段时间后，mir也许会带着龙宫岛一起走向新生。”

        “也许？”

        “……嗯。mir从人类和festum的各种攻击下保护了岛，还帮一骑维持了存在，再加上小操的重生……消耗了太多能量。本来mir自身的能量是一种循环，就像地球大气层内的水一样，如果不出意外是可以一直循环下去的。但发生了很多事，循环被打破了。如果不是妙尼尔将自己的存在分享给了mir，龙宫岛甚至支撑不到今天。和人理解事物的过程类似，mir理解的过程也可能引起自身的混乱，这个阶段的mir需要更多能量维持自身的稳定。”乙姬低头清了清嗓子，然后抬头直视公藏，“所以这次也许就是永别了，和龙宫岛的……”和我的。乙姬没有说出最后三个字，只笑了下。

        总士非常有效率地接道，“妙尼尔也把力量分给了我，我在作战结束后也会进入女神之岩。虽然不知道能起多大用，但这是最佳方案。”

        “我没看到你的作战计划书。”

        “刚有的雏形。明早8点前我会提交。”

        “简报一下。”

        “是。”总士直视前方，将视线固定在司令的衣领上。这是总士惯用的方法了，看这里能让他觉得轻松点儿，又不显得突兀。“如果乙姬收回帮一骑维生的力量，用它提升我的精神力，我就能满足一骑作为黑暗哨兵对精神力的需求，让他恢复战斗力。如果借机和上次一样用carrythruster将我们送入太空，我和一骑就有一战之力。最好的情况是我们能将两颗星核消灭在太空中，如若不成功我们会尽力将星核带回大气层，进入常规战力可及的攻击范围。另外，工程部整理了第五基地的法芙娜研发资料，他们发现nicht后期的设计理念和sein完全不同，它从人类军军事研究所插手后就被改造成了特型法芙娜用以控制festum，因此无法像sein一样进行足以消灭星核的强力攻击，但nicht可在一定范围内控制festum。我会在此基础上用nicht制造出一个精神力网，将星核困住，并与外界断开联系。我的精神体融入了nicht，这提升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和可靠性。岛上需要准备接替nicht的，能屏蔽星核与festum交流的接收装置。收容后，我会进入女神之岩并接替乙姬获得岛的控制权，随后将龙宫岛尽量转移至远离第五基地的深海里。就像妙尼尔之前不能留在龙宫岛上一样，这两个核也会与龙宫岛的核相互吞噬。我们希望龙宫岛岛核和mir的意志能化解牵牛星和北极星核对人类的敌意，将其融入龙宫岛。如果不能就启动nicht的fenrir，甚至让龙宫岛自爆。一骑的能力被彻底释放后我和他大约有18个小时的时间，时间很紧，各部门要严阵以待。就是这些。”

        公藏点了点头，垂下了眼。总士知道这是他们可以走了的意思

        总士微一躬身，转身离开，乙姬也跟上。总士的手搭上门把的那刻，他听到身后的人说，“走之前去看看你妈妈。”

        “是。”

        厚重的大门将噩梦关在了里面。总士轻晃了下，虚脱般向后退了半步，被乙姬扶住了。

        总士摸了摸乙姬的头，勉强笑了下，做了个“谢谢”的口型。走廊尽头的窗户有灯光一闪而过，总士深吸了口气，向楼梯走去。

        “你跟我回家吗？”玄关已经近在眼前，总士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不，我留下，在家住。”乙姬笑道。

        总士不意外地点头。他越来越能清楚地感觉到乙姬的想法了，大概是他身体里festum的那部分压过了不断衰弱的人类部分的缘故。

        乙姬和他不一样，皆城宅虽然清冷，但还是她的家。总士点点头，推开了大门。小操跨在小电驴上，朝总士招了招手。

        他不仅能感受到乙姬的想法，妙尼尔的祝福还将他与festum的沟通能力进一步强化。总士不需要借助人类的通讯方式就能把小操叫来接他回家。

        总士接过小操递来的头盔，跨上了车后座。小时候他可以一口气从龙宫岛的东坂跑到西坂，现在这段路就像拦在他和家之间的天堑。别说这段距离，就是再多十步他也走不动了。空荡荡的胃又揭竿而起，闹将起来，总士把头轻轻抵在小操单薄的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光怪陆离的画面从他眼前飘过，不愿回首的过往与喜悲生死纠缠在一起，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淹没了他的意识。

        乙姬朝那二人挥了挥手，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皆城宅前又恢复了寂静，乙姬转身看着半敞着门的大洋房。门廊前的声控灯已经灭了，客厅的灯她没开，公藏的书房在另一面，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乙姬看着眼前黑漆漆的建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总士离开的时候头也没回。皆城宅仿佛是只藏身于黑暗的野兽，已经朝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他连骨带皮地吞下去。

        她和总士不一样。十几年前festum污染了部分地区的人类基因导致很多人失去生育能力时，她们的妈妈鞘和公藏都在安全地带，并未受到影响。那场灾后不久，身为数学博士和arcadianproject计划的参与者之一的她和公藏选择用远见医生开发的人工子宫技术要一个孩子以对其进行基因改造。当时，其他胚胎都被插入了festum的因子以提高新生人类对festum基因污染的抵抗力，但鞘和公藏选择将更强，也更易受festum同化的星核因子插入了孩子的基因。他们一手将这个孩子打造成arcadianproject计划的基石与核心，想让他为众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然后第二年，鞘怀孕了，和公藏有了他们自己的孩子。他们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孩子的降生，谁知飞来横祸，鞘在怀孕四个月时发生了意外。在鞘要保住腹中胎儿的强烈要求下，远见医生在鞘消失后不得不将胎儿移至人工子宫中并让其与mir同化，最终在救下她的同时也让她成为了女神之岩中的核。

        显而易见，第一个孩子是总士，第二个孩子就是乙姬自己。乙姬知道如果鞘当时想活，她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但她选择用自身的消失抵消了几乎所有festum造成的伤害，这才让乙姬有了一线生机。鞘的意识还留存在兀儿德之泉中，也正因此，蓝色的泉水会积极回应她的呼唤，帮她留住另一个灵魂。

        而总士，他有什么呢……

        乙姬关上门，将漆黑的夜色掩在门外。

        “总士。”一骑把手背在身后，从屋里探出头来，刚刚为了洗碗穿上的围裙还没摘。

        “嗯？”总士没起身，只偏了偏头应了声表示自己在听。从一骑的角度甚至能看到他愉快地勾起的嘴角。

        总士正蹲在小院里给小操挖回来的花浇水。自从在学校看见了五颜六色的装饰用盆栽，小操也起了养花的兴致，常跑去野地里挖些不知名的小花回来养。一骑还特意回家拿了史彦没人要的作品当花盆，虽然副司令的作品差不多都没人要，但想找个大小合适的也不容易。现在花盆已经溜着墙角摆了一排，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只能把花直接种地上了，还能节省些空间。

        一骑磨磨蹭蹭地晃过来，从总士身后伸出手。总士觉得脸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他一侧头，正看见一颗晶莹剔透的的小珠子挂在银色的链子上，在他脸颊边一荡一荡的。总士放下浇花壶，将那小东西抓在手里，拿到眼前仔细看。

        那小珠子直径不超过一厘米，触手生凉，是颗无色透明的水晶。水晶中央是一朵小巧可爱的桔梗花，清雅的蓝紫色鲜嫩欲滴，花心出还有浅浅的几个白点，充作花蕊。如此小的花竟然还有茎叶，只是这部分看起来单薄了点儿、颜色也略深，像钢笔素描勾出来的轮廓。总士把它举起来，朝向太阳，明媚的阳光穿过水晶珠，总士这才看清那茎叶竟是无数条细丝组成的。

        “头发？”总士转头，看向一骑。

        一骑低着头嗯了声，不好意思看他，一只脚在地上不知所谓地蹭了蹭，“我觉得这花挺好看的，就拿了一瓣花瓣做了这个……头发……头发是因为花茎削薄了就太软了，撑不起来上面的花了……”他声音越来越小，耳朵尖却越来越红。

        “谢谢，”总士把水晶珠攥紧掌心，起身将一骑抱进怀里。

        桔梗花和一骑的头发。

        他永远陪着他。

        那天阳光正好。

        他还在他身边，他也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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