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千鹤接到总士最新的检查结果时正忙着给道生带回来的人安排各项检查，建立健康档案。千鹤扫了一眼回归正常范围的各项数值，边把手头的工作交接给同事，边往总士的病房走去。
总士对进来的千鹤轻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个笑竟有种恬淡的意味，把千鹤看愣了。
此情此景，恍如隔世。
她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彬彬有礼，还没被命运压弯了背的孩子。千鹤一时百感交集，嘴角却一马当先地翘了上去。
“你感觉如何？”
“我很好。一骑怎么样？”
“一骑目前情况良好。但医疗中心掌握的信息太少。与日野道生提供的舰载医疗设备的权限和数据对比，一骑的情况在进入龙宫岛范围后有大幅改善，现在已基本接近正常水平。虽然这与道生提供的信息相悖，但至少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其他情况需要把一骑带回来做详细检查后才知道。医疗中心和乙姬都认为你和一骑的精神力会相互影响。为以防万一，医疗中心在等你，准备和你一起把他接回来。”
总士点点头，“我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配合。”
千鹤毫不意外地点点头，“你们情况都不稳定，契合度又很高，这是新的抑制环，避免结合热。”她说着递给了总士一个宽了不少的薄环，“现在是复合配方，不过药都是你用过的，以防万一。”
总士接过抑制环，特殊纤维制成的带子比之前硬了不少。他将旧颈环取下，露出了颈环印下的一圈淡粉色痕迹。很快新的颈环又将那痕迹盖住了，掩住了异常。环过他细瘦脖颈的黑色带子不松不紧、十分贴合，但总士觉得很勒，窒息感也漫了上来。他喉头滚动了下，贴在雪白皮肤上的抑制环也随之上下起伏，显得异常突兀。那就像飞鹰脚上的镣铐、野狼颈间的锁链，是划开他与自由的楚河汉界。
“感觉如何？”
“一切正常。”
“还有别的问题吗？”
“乙姬也去吗？”
“去，她会在船上等你。”
“好，没别的问题了。”
“嗯，我去看看准备的怎么样了，咱们十分钟后出发，你也准备一下吧。”
换好衣服了的总士坐在医疗中心的休息区安静等着。
“总士！”史彦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远见医生呢？我接到通知说要去接一骑了，她们出发了吗？”
总士闻声转头看向史彦。他灰紫色的瞳仁像一汪清泉，有着奇异的安抚能力，史彦仅仅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紧张焦虑的感觉就少了不少。
“远见医生正在准备，五分钟内出发。”总士顿了顿又道，“坐一会儿吧，一骑的情况很稳定。”
史彦的嘴动了下，但脚已经按着总士的话先一步迈了出去。他坐在总士对面，呼吸也慢慢和缓下来。
“你？”史彦忽然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嗯，我的精神力更强了。我能感觉到这个区域里每个人的情绪，两米内的人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个大概，不需要精神触须也能影响这个范围内的人情绪。我还没来得及跟远见医生说，但应该和一骑有关。我给他建立了精神屏障。嗯，和您想的一样，我们之间能互相感知和影响的距离远超普通向哨。”
总士看着史彦瞪大的眼睛，轻轻笑了下。史彦看见这个笑，眼睛瞪得更大了。
“真壁副司令、总士，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远见医生从办公区出来，后面几名工作人员已经推着设备先进了专用电梯。
走出alvis的那刻，与湿热的海风一起扑面而来的，还有一骑的存在感。触觉、听觉、嗅觉等等，一骑的感觉总士感同身受，每一种都无比鲜明，总士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总士安静地跟着大家上了医疗中心的车，但心中忽然升起的焦灼让他倍感煎熬。
一骑也在呼唤他，他得快点儿。
一路上远见医生跟史彦说明了情况，总士也听得仔细。远见医生虽然一直在和史彦说话，但余光却没离开总士。其实医疗队带的设备和药物，很多是给总士准备的。他们二人情况特殊，发生什么事都有可能，虽然乙姬说了不会有问题，但有备无患总没错。
车子停在了驱逐舰投下的阴影里，坐在最后的总士忽然开口叫住了他前面正要下车去指挥工作的远见医生。
“给我打一针抑制剂吧。”
千鹤恍惚了一下，按住了险些出口的“好”字。她对自己差点儿一口答应下来的冲动万分不解。
“不行。”她拒绝得很坚定。总士身体上的问题数不胜数，医疗中心在用药方面如履薄冰。虽然刚才的检查结果格外喜人，千鹤也不敢现在决定给他打抑制剂。“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我有感觉……心跳的更快了……不打的话我们见面万一引发结合热会更麻烦吧。我能感觉到一骑很稳定，我也是。给我打一针不会出问题的。”
千鹤的表情一僵，她结巴了一下才小心道：“医疗中心没做完整的检查，也不好贸然下什么结论，你之前的情况也……所以一直没跟你提……”
总士的心随着她的话渐渐沉了下去。
千鹤清了清嗓子，接着道：“一骑被切掉了半个腺体。”她小心觑着总士的脸色，气也不喘一口地说出了下半句，“但乙姬说没事，我们也会全力以赴，所以……”
被切掉了半个腺体……
远见医生的声音忽然变得他很远，总士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耳边只剩这一句不断盘桓。
这意味着什么？
首席向导确实能在一定范围内入侵别人的思维，但也不会像他刚刚那么轻易就听到如此大范围、如此多人的心声。
他知道一骑周围的环境，听见他听见的、闻到他闻到的、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但腺体的变化他竟然毫无察觉。
远见医生说一骑在进入岛范围内情况就稳定下来了。
乙姬说没关系。
所以……
“他变成黑暗哨兵了吗？”总士罕见地打断了远见医生的话。
远见医生滔滔不绝的解释戛然而止。车里陷入了沉默。
总士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谢谢。咱们走吧，别让前面的人等急了。”
他截断了话题，语气斩钉截铁，视线也随之从她身上转开。远见医生无奈，只好先下了车。
黑暗哨兵的能力远超首席，而已结合的向哨的能力会因为结合对象的能力的起伏波动，所以他超常的能力是一骑成为了黑暗哨兵的结果。乙姬知道并帮一骑抑制住了失去腺体的痛苦，所以自己才没有察觉。乙姬对此只字未提……
所以……一骑还有多久？
乙姬还强调自己身体检查一切正常。
mir的力量是有限的，拆东补西的后果是什么？
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总士打了个冷战，想不下去了。
不管怎样，乙姬都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即然这是乙姬的愿望，那他就不知道好了。
总士定了定神，扶着把手慢慢下了车。
甲板上，乙姬被沟口扶着站在围栏上，兴奋得冲着岛外大喊，清脆的笑声老远都听得见。她侧身对沟口说了什么，沟口才意识到医疗中心的人已经到了，随即退后一步，扶着乙姬跳下了围栏。
“千鹤、总士！你们来啦！”她兴奋得跑过来，像个性格活泼的普通女孩。
千鹤笑着跟她打了招呼。
总士则拿出了哥哥的架势，“刚才那样很危险。”
乙姬吐了吐舌头，“好的，哥哥大人。”
几人没多停留，直奔舱室而去。远见医生走在最前面，乙姬在中间，总士押后。斑驳的船身浸染了硝烟味道，总士回忆里的一骑和这种东西扯不上半点关系，迈着轻巧步子的乙姬也是。他们应该在蓝天白云下奔跑，在金色的沙滩上嬉戏，在清爽的海风里恣意大笑，享受阳光的温度和生命的美好。
通往下层舱室的楼梯很陡，总士不得不扶着金属舱壁。指尖传来的寒意冻得他一个激灵，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工程部修复了轻型舰千疮百孔的电力系统，舰内灯光充足、通风良好。但令人窒息的湿热和刺鼻的机油味依然在总士鼻间缭绕。舱内狭窄，真正下来的人只有他们三个和两位医疗中心的研究员，剩下的人都在甲板上随时待命。
看见密封门的时候总士自然而然地在远见医生伸手前握住了轮l盘。
轮l盘不沉，但推开门还是让他费了点儿力气，不过总士顾不上这些了。从门开启的那刻，他的眼睛就定在了一骑身上，再没挪动过。
过去的一千三百多天里，他日不敢思、夜不敢想的人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时间不多了又怎样？现在死去又如何？
总士想。
即便下一秒就停止呼吸，他们的故事都将以久别重逢收尾。
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乙姬拉上了总士的手，将情不自禁呆愣在门口的总士拉进了舱室，将他引到了兼具隔离作用的治疗舱旁。
“一会儿总士和一骑建立精神链接，慢慢的，不要急。一骑的精神图景已经有变化了，和你建立链接后图景的变化可能会非常剧烈，总士只要让他觉得安定就可以了。剩下的一骑自己就能完成。如果有问题我会帮忙的。”乙姬嘱咐道。
“好的。”总士依然看着一骑，目光动也没动。
乙姬冲站在控制器前的千鹤点头。千鹤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玻璃罩随即从中间打开，向两侧收起。
总士的精神触须早已准备就绪，跃跃欲试地围在一骑身边。但碰到一骑的信息素的瞬间，它们忽然轻颤起来，像是被一骑的信息素迷醉了，失去了行动力。它们和自己的主人刚进门时一样愣了下，才又探向一骑，将他缠住。
总士从不相信这世上有神明，但握住一骑的手的那刻，他忍不住感谢上苍赐予他奇迹。
向导素如井喷一般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爆发，独属于总士的清冷又锐利的大海的味道顷刻布满整个舱室，将一骑裹在其中。那味道让人想起北极极光下，寂静无波的海。它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唯有细细品味才能发现它更深处还藏着惑人的甜香。而海面上的平静只是表象，其下汹涌的暗潮能轻易将人吞噬。
远见医生早早带上了呼吸面罩。这是医疗中心现有的、防护程度最高的一款。但她依然低估了总士再见一骑时的场面，或者说，她第一次体会到有自己的哨兵在身边时总士超越了首席向导的能力。远见医生觉得舱室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心中升起的雀跃与兴奋几乎将她淹没，这种外来的喜悦甚至带上了压迫感，让她喘不上气来。而总士并没特别做什么，他既没用全力，也没想借此影响他人，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远见医生简直想象不出如果总士全力施为能造成多大范围的思维干扰。
乙姬冲远见医生招招手，让她带等在仓门外的几位工作人员去舰外等，并确保通风设备开到最大。
远见医生迟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向外走去。每位向导的信息素都有独一无二的味道，狭小的舱室里，总士向导素的浓度越来越高，空气也跟着变得黏腻起来，带上了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向导素的影响太大，就这么短短几十秒的功夫，远见医生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烫得可以煎熟鸡蛋了，她将舱门合上的时候脚都软了，险些跪倒。
总士完全没察觉周围的变化。眼前人夺走了他所有注意力，他精神触须全部实体化，数量几乎翻了两倍。它们将一骑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从远处看像个雪白的茧。总士将掌心贴在上面，自己沉入了精神图景——他们二人共享的精神图景。
乙姬看着合上眼的总士和被精神触须裹得严严实实的一骑。她迅速上前几步，一手覆在了一骑头上，另一只手则压住了总士抚在茧上的手，抑制住了总士的活动。
“一骑，醒醒！”
一骑激灵一下，陈在黑暗里的神志忽然被一个女声唤醒。他发现自己飘在漆黑的虚空中，对面是个比他矮上不少的纤细少女。
“初次见面，我是皆城乙姬。”女孩声音清爽，笑着对他道。
一骑睁大眼，想起了那个在女神之岩的人工子宫里漂着的少女，“你、你好。”他有点儿拘谨地打了招呼，虽然觉得应该再和她寒暄两句，但一骑实在忍不住还是问了出口，“你知道总士怎么样了吗？”
乙姬被他直白又诚实的表现逗笑了，她也不卖关子，直言道：“他就在你身边，只要醒过来你就能看见他了。”
“！！真的吗？！”一骑的脸一下亮了，眼睛更是瞪得大大的。
“嗯。但你需要做个选择。”乙姬脸上依然带笑，但语气异常平静，像个旁观者，“你受了很严重的精神创伤，腺体也被切掉了一半，成为了黑暗哨兵，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妙尼尔。妙尼尔是一只festum，她用自己的力量临时帮你补上了被切掉的一半腺体，但现在她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我可以代替她补上这个缺口，你能再活一段时间，但不再是个普通人了。”
一骑愣愣地看着她，乙姬的话像盆凉水，将他泼醒。他忽然隐约想起这一刻和他扣动扳机那刻之间发生了什么。即便只想起冰山一角，他也不寒而栗起来。
乙姬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继续道：“不过这也不是没有好处。如果驾驶法芙娜，你能发挥出更大的力量，但你被同化的速度可能是别人的几倍。而且，我也能借植入你身体的力量压制你黑暗哨兵的能力。但这种替代不能恢复腺体的所有功能，治标不治本。黑暗哨兵永远处于爆发状态的精神力会无休止地榨取你的信息素，强迫剩下的半个腺体超负荷运转。你会死于腺体衰竭或者同化，看哪一个先来。而且你和总士……”
“别说了……”一骑忽然出声，打断了乙姬的话。他低下头，两手握拳垂在身侧，整个人都绷紧了。
在一骑看不见的地方，乙姬也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或者，我可以让你在睡梦中离开，再也不用战斗、不用痛苦了。”她轻声道。
一骑闻言抖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我还有多久？如果你帮我的话。”
“不知道，没有先例可以参考。”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一骑深吸了几口气，声音逐渐平稳，“我会拖累总士吗？”
“不会。你们毕竟没有完全结合。”但他会在最后的时间里倍受煎熬，他会将自己燃烧殆尽，再在冰冷孤独中死去，乙姬想。对总士而言，一骑选哪条路都一样。
他和一骑间超出常理的连接很大一部分是靠crossing才得以实现，而crossing需要活着的灵魂维系。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乙姬不得不开口，“你想再想想的话……”
“总、总士是……”一骑喃喃。他低着头双手不由自主地环在胸前，像在感受内心深处的潮涌。
“什么？”
“他是希望我回来的……”一骑缓缓抬头，脸上蜿蜒的泪痕尤在，“我能感觉到。”
“总士希望我回来。”他神情变得坚毅，细碎的水光粘在他睫毛上，他眨眨眼，晶莹的亮点就消失了。一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乙姬，“我要留下。保护总士、保护大家、保护岛。哪怕只有一天。”
一骑坚定中带着倔强的眼神让乙姬的心酸软成一团。她忽然神色一松，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的同时上前给了一骑一个拥抱，“谢谢你保护哥哥。我也会保护你的。”
不等一骑说话，乙姬轻推了下他的肩，“快去吧，别让总士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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