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看戏
上官离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往侧方偏了偏脸。
裴宿倒是没有给她半分目光，直直行到殿前，跪拜道：“臣参见陛下，因事来迟，请陛下恕罪。”
殷帝看着奉先殿前跪着的裴宿，神色稍霁：“大神官平身吧。何故来迟啊？”
裴宿仰起脸，甫一停顿，随后微微笑道：“臣是，去看戏。”
“看戏？”殷帝眉头先是一拧，尔后有些愤怒地一拍龙椅：“大胆！”
满座权贵亦是被这大神官的精彩发言给惊住了。这裴宿真可谓是恃宠而骄，愈发自我，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陛下息怒。”裴宿并未起身，而是十分从容地继续道：“微臣听闻近日京中兴起一则新戏，颇有意趣，想着寻来给陛下尝尝鲜，绝非是有意迟来，还望陛下体谅。”
殷帝闻言来了兴趣：“新戏？什么新戏？”
上官离在听到“新戏”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就咯噔一下。
不是，非礼勿cue啊啊啊啊啊！！！
果不其然，裴宿一双淡漠的眼眸轻轻扫过屏风之后，唇畔跟着扬起个意味不明的笑来：“回陛下，京中谓称，鬼影戏。”
此话一出，坐在堂中的众人有些憋不住了。
有人问道：“敢问大神官说的，可是那金陵百鬼集的鬼影戏？”
裴宿颔首道：“正是，只不过……”他轻轻叹了口气，看上去有些遗憾的样子，“臣去的不是时候，百鬼集已经关门了。”
“百鬼集？那位上官仙师今日是不是也来了？”
“对对，她来了！方才还在殿前与世子殿下……”
“这……”终于有人站出来道：“启禀陛下，微臣今日瞧见鬼影戏的创始者上官仙师也来了。”
”不错。“殷帝坐在高位上忽然抚膺一笑道：“原来大神官是为朕去寻这鬼影戏了。罢了罢了，不必麻烦！朕已经派人将那位仙师请来了。”
上官离闻声，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掏东西，生怕一会儿出了什么纰漏。这个裴宿！这么着急把她放出来是要干什么？
言既明拍拍她道：“师父！我们是不是该上了？”
上官离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问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千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言既明连连点头：“师父放心！”
师父……
思绪流转，上官离深吁了一口气，脑子里倏然回想起幼时山间林里，溪水迢遥时，她那个素来吊儿郎当，碰瓷第一名的师父，用一种异常严肃认真的口气同她说的话。
“远离朝堂、远离权贵、远离……阴阳寮。”
好家伙，自少年十四出了山门，她便想也不想一脚踏进了泱泱红尘，如今得罪了权贵，主动进了阴阳寮，这回还正大光明被邀进了奉先殿面圣。
师父的谏言警语，她是一条都没有做到。
这边殷帝着人将裴宿送上了席，环顾一圈道：“仙师何在啊？”
话音刚落，上官离身侧一直候着的小太监就躬着身，嗓子尖尖的：“上官仙师，请吧。”
上官离闻言，缓缓提起眼眸，往富丽堂皇的金殿中看去，无意触见了戚行野一双沉淡的眼瞳。
不知为何，看见戚行野一张情绪寥寥的脸和淡淡的眸，一种十分悲哀的情绪倏忽汹汹涌上了心头。莫名其妙的。
戚行野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上官离压下心头的情绪，顺着小太监的指引，起身缓步走到了大殿正中央，按照晏娘子教给她的跪拜礼规规矩矩地伏下身：“小人上官离，参见陛下。”
“平身吧。”殷帝稍稍往前，笑道：“早就听闻你的鬼影戏冠绝京城啊，朕今日是要大开眼界了。”
“陛下谬赞了。”上官离起身，目光扫到坐在旁侧浅浅微笑的裴宿，语气冷了两分。
殷帝靠回去，摆摆手，他身侧候着的大太监就道：“那就请开始吧？”
话音落下，就见几个小太监赶忙搬上一个刻镂着古朴雕饰的木架子，架子上撑着张能透过光影的薄韧的软纸，纸前放了几盏明晃晃的烛灯，很是通透明亮。
上官离这回召来的是个科场鬼，唱了出秀才科举的戏，那科场鬼生前亦是屡次落第不中，郁郁而终，演起这种怀才不遇，名落孙山的煽情戏码可谓是本色出演，声泪俱下。
然而，戏唱到一半时，殷帝的脸色就不对了。
不止是殷帝，在座的官场人，寒门出身的也好，官家出身的也好，看着戏中这么一大段屡次落第的悲惨剧情，都有些沉默。
当然，也是因为戏过一半之前，全是科场鬼在哪哭唧唧的卖惨。殷帝脸色越来越黑，竟直接叫了停：“大胆刁民！”
上官离手一颤，连忙停止驱动科场鬼，拉着言既明跪下。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人精似的大太监也是在第一时间去安抚圣上的情绪。
“传你入宫献艺，你这是在表演些什么东西！”殷帝一手酒盏直直摔到幕布跟前，怒道：“落第不中，怀才不遇！怎么，你是对我大殷的科制有什么意见吗？”
这方几个心牵戚行野的千金聚在后排，心中都在幸灾乐祸地偷笑。
尤其是江格鱼，面上都沾染了些不怀好意的笑，颇为高傲地扬了扬下巴，出言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上官离在京中的名声本就差劣，演的戏出了纰漏也不足为奇。”
裴宿也不知料到还是没料到，一双情绪平平的眼顺着指看过去，未动声色。倒是目光扫过江格鱼洋洋得意的小脸，微微聚焦了一下。
戚行野注意到裴宿的目光，再看向跪在幕后的上官离，浅浅蹙了蹙眉。
有人接道：“陛下，上官离一介乡野村妇，何必劳您动怒，切莫气坏了身子。”
“臣附议，赶下堂便是！”
“对，赶下去！着人封了她的店便是。”
好家伙，真是谢谢这群人，没再挑挑刺送她归西。这还真在她意料之外。
上官离其实是故意挑的这出戏，并且是怀有些试探之意的。
如今眼前这一副帝王雷霆震怒、四座讥讽嗤笑、裴宿冷眼旁观的景象，说不清是她想看到的，还是不想看到的。
但确确实实在她的预料之内，也再次坚定她想要远离朝廷的决心。哦，除了没人劝皇帝送她去死这件事。不过也是，区区一介刁民，哪能让她的血脏了这一年一度的喧嚣盛宴。
她如今为裴宿所缚，可今日之事，观众人反应，如果有朝一日她真的犯了什么事，无非就是此种情景。她就是裴宿手上一颗棋子罢了。
好在……
“非也！”上官离无视了周遭的目光，躬身道：“小人并非是要对大殷的科举制度评头论足，只是这戏还没唱完，小人斗胆，请陛下一听。”
殷帝脾气并不好：“就方才所唱怀才不遇，你却还敢叫朕听完？！”
“小人斗胆，请陛下一观！”上官离再一叩首，坚持道。
四座无声。
忽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传出来：“陛下不如，就依她所言。”
上官离伏在地上，听闻耳畔一声，微微睁大了眼，心里略有触动。
“一个小小阴阳师，还能翻出什么浪吗？”戚行野下一刻就不屑地笑了一声：“演的不好，杀了便是。”
上官离：“……”
她错了，她不应该感动的！这个只会挖坑的破烂世子！！！
裴宿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看着忽然发声的戚行野，半晌垂眸轻呷了口酒，估计是觉得有点意思，嘴边的笑意微微扩大了些，淡淡道：“陛下不如一观。”
上官离道：“请陛下一观！”
殷帝身侧的宠妃忽然倾身过来，轻声耳语了几句。殷帝略一颔首，抬手道：“那便再给你次机会。”
“奏乐吧！”
上官离忙拉着微微颤抖的言既明起身，嘱咐道：“稳住！”
言既明攥紧拳头，重重点头：“您放心！”
上官离自幕后绕出来，胸有成竹道：“怪小人方才没有报幕，这是一出俗戏，诨名《落第后我靠勤奋学习逆袭金科状元》，请陛下细观。”
宫中这群头面人物最是自诩高人一等，爱看雅的东西，一听闻这种市井来的荒唐名字，不止是在座的侯爵宦女们，饶是殷帝都被这老长的报幕雷了一下。
戚行野有些嫌弃地瞅了眼她，片刻微微摇摇头，很快回过味来。
如果单单是《秀才落榜》那确实内核太悲，主题也不好，甚至还能被多疑的帝王曲解成政治错误。但如果转了个弯儿，那就妥妥就是个爽文啊！
一个贫苦秀才凭借着一己之力登顶金科状元的咸鱼翻身戏，又有爽点又积极健康阳光向上，戏到最后再来一句帝王英明，我等愿永远效力，一片冰心，愿大殷海晏河清，岂非艳惊四座。
可她却偏要先剑走偏锋拐个大弯，也不知是为试探，有意为之，还是真的笨拙忘了报幕。
上官离这一出欲扬先抑……
戚行野晃了晃杯中的酒，看着殿中那出戏，不由转眸又瞧了上官离一眼，须臾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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