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天熙元年,大兴国皇后产下一名男婴。
这是大兴皇帝魏成岩的第一个孩子。
登上皇位的路并不平坦,长子的出世便成了他登基月余的时间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大喜事。
襁褓中的婴儿沉甸甸的,睡得极其安稳。初为人父的魏成岩越看孩子的模样越喜欢。
带着对发妻皇后的敬重喜爱以及对长子的宠爱,魏成岩思忖后便给大兴国未来的准太子赐了名。
“吾儿便叫少初吧!”
一眨眼便是天熙二十一年。
瑞福宫里的暖阁,四人围在桌前码长城。
明明是做东的人,却忽然把牌都推倒:“不玩了,哀家可不和你们玩了。哀家这么大年纪,你们居然都不让着我点。看看,看看!”
一双略有皱纹的手抚在铜钱上,弄出“哗哗”的响声:“这才多久啊,哀家的碎银子全都变成铜疙瘩了!”
“太后娘娘。”坐在大兴太后左手边的是太后的亲侄女李岑汐,她自小就被太后宠在手心,所以即便面对的是大兴的太后,李岑汐说话终究比旁人大胆些,“今儿可是您硬拉着我们姐儿几个玩上的,也是您说了,叫我们绝对不可以让着您。您怎么自己反悔了?”
太后也不气:“就你是个会说的。”
接过来李岑汐递来的茶,太后抿了一口。似乎对味道很满意,太后唇边有笑,又喝了几口。
同来的还有李家的旁系远亲顾氏。看到这个场面,顾氏心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呦,还是岑汐姐姐会疼人。太后娘娘近几日忧虑国事,茶饭难思,倒是岑汐姐姐备的茶还能饮上两杯。难怪岑汐姐姐今年三十有六依然有无数倾慕者追捧,此等贤惠是我等学不来的。”
话音刚落,李岑汐脸一黑。
她此生生在李家,就注定了衣食无忧,坐享荣华。
可唯独感情之路偏就走不顺当,嫁的两任丈夫均早早离世。即便身为皇家亲眷,闲人不敢在她面前碎言碎语,可她知道,多少人背后说她克夫。
日子久了,连她都觉得自己或许确实不宜婚嫁。
这一拖,就拖到了三十六的年岁。
太后亲姑为了她的婚事没少操心。因此即便再来一次便是三婚,看在太后的面子上李家提亲的人家依然不绝。
然而这些人看中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身后的势力,李岑汐看得很清楚。
正因为清楚,“三十六”这个数字就变成了李岑汐的忌讳,丝毫不愿被人提起。
同样在场的还有安国侯的夫人杨立青。杨立青自小就是个粗心眼的,顾氏冷嘲暗讽李岑汐的时候她正忙于偷摸数着下午赢来的银子,于是她丝毫没有察觉到顾氏对李岑汐的恶意,便大咧咧地接着顾氏的话就说了下去:“田菁姐姐说的是,岑汐姐姐心灵手巧,自有佳郎慕名而来。我可听我姨娘说了,岑汐姐姐府上来求亲的人可总是排着长队呢。要说啊,岑汐姐姐保养的是真好,等我三十六岁的时候要是能像岑汐姐姐这样脸上就有几道细纹,我做梦也要笑醒呦!“
李岑汐脸更是一僵。她脸上的皱纹别人都能一眼看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她自己居然都没有发现。
思及此,李岑汐脸色更不好了。
常言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无心之言有时比有心之言更伤人。
眼见着李岑汐的脸色越发地暗下去,太后一拍桌子,大怒道:“够了!”
一行三人,连带着一旁侍候的几个宫女,顿时惊惧地伏跪在地上。
“岑汐三岁便能背的出方平诗,九岁与皇帝共读,十二岁能与皇帝辩书。这等才学,大兴女子中能有几人?不过是嫁过两次人,年岁稍大了些,就能让你们这些碎嘴子的念叨了?放肆!”
李岑汐被太后这般维护,垂下的头更低了。她强忍着,生怕自己感动的随时流出两行泪来。
太后颤巍巍地站起,指着安国侯夫人怒道:“你,好端端一个侯爵夫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早晚有一天得给你夫君惹出事端来。”
杨立青吓得,只敢连声认错。
“而你,”太后睨着身子发抖的顾氏,“无非一个八竿子才能打着的亲系,成天缠着岑汐一起进宫哀家早就觉得你碍眼。抬了你的身份是因为哀家觉得你好歹能和岑汐做个伴,那你就该知足,而不是在哀家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顾田菁跪在冰冷的地上,悔不当初。她无非看李岑汐备受太后宠爱心里有些不服罢了,哪知能惹得太后暴怒。
“太后,太后饶命。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错了。”
太后昔年的手腕,后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虽说这些年安心养老,但震怒起来,连皇帝都要打哆嗦。
李岑汐难得有这种不知如何收场的感觉,她正愁怎么让太后消气,门外有宫人来报:“太子求见!”
除了太后,众人均跪在地上。以致于无人发现,当闻说太子即将到来时,太后的神情多么富有变化。
“等会儿再宣太子进来。“太后冲着跪地的大宫女斯蕊压低声音说道,而那声音里显然有些慌张,”把牌都收起来,别让太子看见。“
斯蕊因为太子的到来,着实松了一口气:”是,太后。“
太后环顾一周,看到屋子里摆放的古董珍器,急匆匆地对李岑汐说:“还跪什么?快起来!快帮哀家把哀家的宝贝都收起来。”
李岑汐如梦初醒似的应道:“啊?好!岑汐现在就去。“
李岑汐看都没看顾田菁和杨立青二人,便起身把视线范围内能看见的但凡值钱点的古董珍玩,熟练地搬到了内殿去。
待李岑汐从内殿出来,之前还板着脸训斥人的太后貌似虚弱地躺在室内唯一一张软榻上。不知从哪来的一块湿毛巾敷在脑门上,看上去真像是不舒服的样子。
“哎呦,哎呦……“
发现李岑汐藏完东西回来,连声呼痛的太后眯缝的眼睛陡然睁大,眼中清明哪有半分不适?
“岑汐,哀家装得像吗?”
类似的事情,李岑汐见证过不知多少遍。
反正人家祖孙自己都玩不腻,李岑汐昧着良心点头:“像!”
太后重新眯缝起眼睛:“哎呦,哀家难受呦!”
李岑汐被逗笑,之前积累的郁气一扫而空。
“宣太子!”
似乎早已等得不耐烦,太后召见的旨意刚传出去,太子少初都等不及宫人替他掀起厚重的隔帘,便自己掀了帘子,大步地迈进了瑞福宫。
因为太后看着碍眼,顾氏和安国侯夫人被三言两语打发走。大宫女斯蕊藏完东西被太后支去准备茶点了。怕小宫女们脸上藏不住事,便也统统遣去听候了。
所以魏少初一进暖阁,除了李岑汐,便只看到盖着床大厚被子,躺得并不安稳的太后。
“哎呦!疼呦。”
“孙儿见过皇奶奶,岑汐姑姑。”
魏少初行了礼,太后也只是勾勾手让他起来。魏少初只能询问在场的李岑汐:“岑汐姑姑,皇奶奶这是怎么了?”
李岑汐与魏少初视线对上,颇有感概。
魏少初刚出生时,眉眼像极了他父皇。从长牙的时候算起,慢慢开始更像他母后。
而今太子少初已有二十余岁,如众星捧月般宠爱长大的太子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的桀骜。为人处世更是,随心所欲的不像身在皇家该有的样子。
反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牙牙学语的小霸王,想一出是一出,丝毫没有半分忧虑。
白金色的袍子披在他身上不俗反贵,衬得如玉的面自有威严。
李岑汐恍了恍神才道:“今儿个天寒了,太后许是着了凉,身体不舒服吧。”
魏少初因为担心面色微凝。他想宣太医,一转头视线几乎扫过素净的屋子的每一处。
太子嘴角偷偷漾起一抹笑,狡黠地快速眨了两下眼睛。他上前一大步,坐在太后的榻边:“皇奶奶,您身子不要紧吧。告诉少初,您哪里不舒服?”
太后没作声,只是偏了偏头,双目紧闭,看起来似乎更难受了。
魏少初自顾自地说:“头疼吗?那孙儿给您按按。”
太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魏少初便当是默许了。
魏少初侧眸:“岑汐姑姑,太医来过了吗?”
“啊?”李岑汐着实为难。这般场景她见过几次,往日斯蕊在,扯谎的事情不需要她来做。眼下太后显然在装病,而太子侄子亦不是好糊弄的。尤其若让太子知道自己在帮着扯谎,太后不会有事,斯蕊不会有大事,而她的日子恐怕会不太好过。
李岑汐正愁如何应对的时候,太后趁着太子背对着她忽然向自己使了个眼色。
李岑汐收到暗示立刻回道:“太后先前只是稍有不适,便没叫过太医。谁承想,这病来的这样的快。”
“哦。“太子理所当然地说,“那赶紧宣太医!”
“不宣!”一直躺在榻上的太后忽然抓住了魏少初的手,“叫哀家歇一会儿就好。”
“皇祖母,您病了,不宣太医哪行?”魏少初一副十分担心的模样。
太后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摁在眼角的穴位上:“老毛病了。少初方才不是说,要给哀家按按?那就按按吧。说不定,我能好的快些。”
太子少初看了看太后的脸,又看了看紧握着自己右手的稍显年衰的太后的手,他痛快地点头,看起来十分乖巧:“那孙儿就给皇祖母都按按吧!”
即便不是第一次旁观,李岑汐还是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见暖阁里,太后稳稳躺在榻上,太子少初坐在一边,边给太后按着穴位边介绍:“皇祖母,这是风池穴,常按按这儿啊,对身体好。”
太后“嗯”了一声,显然十分受用。
“这儿呢,是翳风穴,常按这儿对身体也好。”
这次,太后夸赞的话还未说出声,就感觉耳垂一空:“我的耳环!”
太子把从太后耳上摘下来的耳环视若己物,直接塞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扶着太后的肩将她按回榻上:“皇祖母您别着急,孙儿还没给您按完呢。”
说着,他开始给太后捏肩。许是因为手法太舒服,太后居然挣扎了几下没再动弹。
太子开始顺着胳膊往下按:“皇祖母,孙儿跟您说,手上的穴位也可多了呢。按这儿啊,明目。按这儿呢,顺气。还有这儿,这儿能帮您入眠的。”
说着,太后右手上的红玛瑙镯子也被太子退下来塞到自己的口袋里了。
“诶?“太后正舒服地顺了口气,突然感觉手腕也轻松了。
“好啦!”太子把太后身上明显又值钱的首饰搜刮地差不多了,他嘴角扬起了一个非常满意的笑容,“今天就到这吧!皇祖母,父皇近些天一直催我去找新太傅进学。孙儿觉得此事耽误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皇奶奶,孙儿可走了。近些天孙儿要修学,可能不能经常来看您了。您保重身体,不舒服别硬挺着,不然要御医干什么?”
太后别过头去,不舍地小声“嗯”声。
魏少初隔着布料拍了拍口袋里的首饰,笑得像只小狐狸。
宫人替太子撩开了门帘。临踏出门前,魏少初侧身对前来送他的岑汐说:“姑姑。“
“太子有事?”
魏少初向身后看了一眼,似是对想到的事情感到极为好笑,一张嘴眼里的笑意都要涌出来:“麻烦姑姑转告皇祖母,下次藏东西的时候,记得检查一下。”
岑汐怔愣的功夫儿,魏少初已经走了。
待李岑汐回过神来,听见太后中气十足地怒吼从暖阁传来:“小兔崽子什么时候把哀家的簪子也顺走的?!土匪!养了个土匪啊这是!”
李岑汐闻声匆匆赶回暖阁中,敷在太后额顶的湿毛巾被不留情面地扔在地上。
她目光一扫,忽见湿毛巾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骰子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似在嘲笑谁仓皇之间的疏忽。
李岑汐回视太子离开的方向,抿唇笑开了。
这小狐狸,终究是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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