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云秀头一次见小佟佳氏的时候诧异地觉得她和原先的孝懿皇后简直不像是一个家庭里出来的。
她好像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宫里头和别人有很多的龃龉, 所以小心翼翼,那种小心翼翼里又带了一点点微妙的坐立难安。
云秀见过好几个佟佳氏的人,对他们的唯一印象就是傲慢, 尤其是佟国维和隆科多,这两个人简直把傲慢这个词语发挥到了极点,胤禛也不止一次和她吐槽过这两个人。
估计和小佟佳氏的出身也有关系吧,她本身就是庶女, 在家里头绝对没有孝懿皇后那么得宠, 可能有一点些许的不自信。
每进来一个嫔妃, 她都要先看一眼是谁、什么位分, 如果是比自己高的, 比如钮祜禄贵妃,她就站起来行礼——很有礼貌, 但是就少了一点儿底气的感觉。
云秀和姐姐坐在边上看了一会儿, 不得不承认小佟佳氏确实是个面团一样的人。对着和孝懿皇后算得上有“仇”的自己和姐姐,那也都是和和气气,叫人说不出半点不好。
比较让云秀意外的大概是小佟佳氏特意看了自己一眼的, 那一眼说不出是什么情绪,好像是天然的好奇。
云秀朝她笑了笑。
或许是这个笑容给了她信心, 在这场嫔妃之间的见面会之后, 小佟佳氏特意到永和宫来过一趟,那会儿胤禛胤祚正好上完课回来请安, 一进门就看到了小佟佳氏。
小佟佳氏和孝懿皇后长得并不怎么像, 胤禛他们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是谁。
云佩说:“这是承乾宫的佟妃娘娘。”
胤禛率先反应过来,上前行礼:“给佟额娘请安。”
小佟佳氏立刻站起来伸手去扶他,又拉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是四阿哥吧?已经长这么大了。”她曾经远远地见过胤禛一次, 那次是宫里头孝懿皇后怀孕了,按照规矩孝懿皇后的额娘可以进宫探望,而她被嫡额娘给带进了宫。女眷入宫走的基本都是神武门,那边儿离乾西五所近,她就瞧见了胤禛带着身边的太监急匆匆地进了门。
胤禛看了一眼额娘和姨姨,见他们两个都没什么反应,也就跟着说了两句话。
没一会,他就找借口带着胤祚出去了。
小佟佳氏这才和云佩说:“我一见了他就亲近,想来是注定有缘分。”
云秀听完心头一紧——她不会也想着抱养胤禛吧?康熙前段时间没什么动作,难不成是等着小佟佳氏进宫抱养孩子?可姐姐都已经是妃位了,足够养着自己的孩子了。
她心里惴惴不安。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佟佳氏看出来了她的不安,她也跟着不安起来了,连忙说:“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看了四阿哥觉得很喜欢……”
见姐妹两个都看着自己,她有一点自暴自弃地说:“我进宫之前,阿玛就和我说,要多多亲近四阿哥。”她从来都是个很听话的人,既然阿玛已经开了口,那她也不能不同意。
她心思敏感,也知道德妃可能会不喜欢自己亲近四阿哥,但是她又犯难,觉得自个儿不照着阿玛的话做,恐怕会被嫡额娘说。
她又开始坐立不安了。
云佩哑然。
云秀也无语,不是对小佟佳氏,而是对佟家,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小佟佳氏进宫是妃位,当然远远比不上孝懿皇后的地位,连孝懿皇后都已经是在死前才封的皇后了,按照康熙心里头对家世的那一把尺子的衡量标准来看,他绝对不会让小佟佳氏越过孝懿皇后的地位,所以说,小佟佳氏往后肯定不能成为皇后的。
就像是钮钴禄贵妃到如今也只是一个贵妃而且不能掌握宫务一样。
甚至,云秀觉得,康熙现在只让四妃管着宫务,不让贵妃管,头一个原因是不想让以钮钴禄一族为代表的满洲勋贵把持后宫,第二个原因就是为了给后头进宫的小佟佳氏增加砝码,比起满洲勋贵,他显然更加相信自己的母家。
果然,没多久,康熙就下了令,叫小佟佳氏跟着四妃一块儿学习如何掌管宫务。
云佩怀孕,很少再参与进事务里,如今的境况和从前不同了,她不必担忧着头顶上的孝懿皇后,而且她对权力这种事情,看的并没有那么重。
所以等另外三妃很有危机感,跑过来一块商量的时候,云佩特别坦然:“我这些天总觉得操劳过度,肚子不太舒服,该放手的就准备放手了。”
惠妃心里头呸了一声,她觉得云佩这是怂了,知道小佟佳氏一进宫就立马想要脱身,不然之前怎么没听她说肚子痛?
荣妃脾气好一些,也跟着说:“既然你肚子痛,那就好好养胎,这上头的事情不必多操劳,女人怀孕的时候可不能疏忽了,这都是大事。”她吃过怀孕的苦,也知道如果孩子没有好好生长,将来就会有多脆弱,与其紧抓着权力不敢放,还不如好好养胎。
宜妃挑了挑眉,她的想法更加偏向惠妃,毕竟是已经捏在手里头的权利了,但凡享受过的,没有不会为它沉迷的。
不过她在永和宫吃过不少亏了,很少会主动开口说话。
惠妃忍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你如今这样潇洒地丢开手,倒显得我们几个拿捏着权利不肯放。”
云佩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放我的,你放你的,这有什么相干?我是因为怀孕放的权,事出有因,谁也不能说什么,更何况如今你们也放不了呀,佟妃才刚刚入宫,什么都不知道呢,还得跟着你们学。”
这话说完,惠妃心里那股怨气终于消散了一点了——是啊,佟妃才进宫呢,如今还得依仗着她们,还不是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想到这,她心里头也舒坦了:“那就没事儿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荣妃和宜妃坐了一会儿也纷纷告辞。
云秀从后头走出来:“惠妃真是,如今大阿哥娶了福晋,她越发抖起来了。”
“谁叫大阿哥现在是年纪最大的人呢?前头的那些阿哥都没活下来,也就只剩他了。”云佩懒懒的,“她也就得意这两年,等太子娶了太子妃,她又该焦虑上了。”
云秀点头,她从来不觉得一个女人追求权势有什么不对,毕竟人都在后宫了,天天待在这个吃人的宫里头,权势也就成了她们唯一追求的东西,可再怎么追求,也不能过分着迷,忽视了旁人。
譬如惠妃,她手里已经捏着权力了,甚至还是四妃里头捏着最大权力的那一个,可她一直没有满足,也从来都是拿着这些权利给自己和大阿哥谋求福利,而并不考虑她宫里的别人,就像是胤祐,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心里头叹了口气,她还是说起了别的事情:“姐姐怀孕了,额娘估摸着也要进宫了吧?云烟成亲也有一年了,也不知道日子过得怎么样。”
云佩就笑:“就知道你会问我这个,我前些天已经给家里带了信,叫他们下个月进宫,很快就能见着了。”
果然没多久,纳喇氏就领着云烟一块进了宫。
说了几句家常话,云秀问起云烟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云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日子倒是过的还算不错,就是阿灵阿……”
云秀问:“他怎么了?”
云烟就慢慢说了她成亲以来的事。
之前有说过,阿灵阿是遏必隆第三任继室的儿子,和孝昭皇后、钮钴禄贵妃并非是一母同胞,而且按照身份上来算的话,孝昭皇后他们都是侧室舒舒觉罗氏生的,是庶出。
而遏必隆死后,他一等公的爵位是庶子法喀继承的,阿灵阿之前年纪还小,而法喀的年纪比阿灵阿要大得多,那会儿由他继承也没有什么不对,更何况法喀的姐姐还是故去的皇后。
然后随着阿灵阿的年纪变大、娶妻以后,这种因为年龄而忽视嫡庶的爵位继承引发的冲突越发激烈起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阿灵阿会在成亲当天和云烟提起妯娌之间关系不好的原因。
云秀浅浅分析了一下——之前遏必隆的爵位给了法喀,他的姐姐是孝昭皇后和钮钴禄贵妃,之前钮钴禄氏进宫的时候僖嫔提起过法喀的第一任福晋是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亲妹妹,后来赫舍里氏去的早,娶的第二任福晋是孝懿皇后的亲妹妹,嗯……从身份上来说,都比阿灵阿娶的云烟身份要高。
她问云烟:“阿灵阿没在家里头说你什么吧?”
云烟摇头:“他不敢在我跟前说什么,就算在外头说了,只要没让我听见,我也不管他。”
云秀听了就点头,估摸着阿灵阿心里头也不敢有意见,毕竟是康熙亲自指的婚,可他总会把两边的待遇拿出来互相对比的。一个是庶子,娶了两任福晋都是皇后的妹妹,还继承了阿玛的一等公,另一个呢?算是嫡子,前头嫡出的哥哥们都死了,按理来说爵位应该是要轮到他了吧,结果被庶子抢了。
搁谁心里头都不会太舒坦。
所以阿灵阿和法喀的关系很差,连带着妯娌之间的关系也很差。
云烟每天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的,力求不在妯娌之中掀起什么特别大的波浪,而且她是新媳妇儿,也没有进门就和嫂子们吵架的道理,短短一年,她就在这种环境里迅速地成长起来了。
云秀有一点心疼她。
云烟却继续说:“前一年倒还好些,今年,阿灵阿跟我说,他想把爵位给拿回来。”
云秀啊一声:“拿回来?怎么个拿回来法?”
云烟说:“我前些天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最近很忙,一直在宫里和府里来往,直到昨儿我跟他说我要进宫来看姐姐们,他才跟我说了在做什么。”
阿灵阿找人查了法喀,揪了错处直接禀报给康熙了。
那些错处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如纵容下人侵占田地这些,往常的处理一般都是看皇上的心情和对那个臣子的重视的程度,比如曾经的恭亲王常宁,他也是犯了这些错的,可到了康熙的案头,就变成了是下人欺瞒恭亲王,借着他的名义生事。
而阿灵阿把法喀参奏了以后,康熙过了一天,直接判了法喀被剥夺一等公的爵位,转头叫阿灵阿继承了。
继承了爵位,阿灵阿倒是高兴了,云烟却忧心忡忡的:“姐姐们还在宫里头,法喀的姐姐钮祜禄贵妃如今是宫里头位分最高的,她会不会因为阿灵阿做的这些事情迁怒针对姐姐?”
云秀看了一眼云佩。
云佩想了想,说:“那倒不会,你安心,而且阿灵阿继承爵位对你来说是好事,往后你就是宗妇,像是颁金节这样的日子,你就能进宫来了,到时候还能在姐姐这里小坐。”
云烟皱紧的眉头才松散下来。
纳喇氏全程听她们说着这些人的事情,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头忽然涌起来一股子惆怅,一家子母女坐在一块儿,她却完全听不懂女儿们在说什么,那些勋贵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于她来说就像是天书一样。
最后她只能说起自己熟知的东西:“隔壁的庆复你们还记得吧?”
云秀心里头一突:“记得,怎么了?”
纳喇氏说:“他之前不是搬回来住了么,我最近听说他在准备走科举出身的路子呢,你们说,他不是皇后的亲弟弟么?怎么还要自己辛苦读书?”
云秀怔怔的,她说怎么好久没看见庆复了,原来是在家里头闭关读书?
云烟不知道庆复和姐姐的往事,倒是跟着说了两句:“这个我知道,阿灵阿前些天回来的时候还跟我说起过,说是佟家前两年逼着庆复要娶妻子了,他年纪也到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庆复不肯娶,也不肯接受家里头的安排,佟大人气得和什么似的,对外说要把他赶出来。”
说要赶出来,其实也没个动静,外头的人都觉得是气话,后来又碰上孝懿皇后没了,佟家一直在守孝,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结果就在大家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庆复要接受家里的安排以后,一过孝期,庆复冷不丁地就搬出来住了。
而且还辞掉了御前侍卫、指挥的差事,对外头说要静心读书。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不是有一点疯了——那些差事最开始的时候都是因为佟家而授的,辞掉那些差事就意味着和家里头彻底决裂了,不接受家族的助力,甚至受到家族的打压。
而佟家的打压会是什么很好度过去的事情吗?这会儿的佟家在朝堂之上如日中天,佟国纲、佟国维等人是领军人物,而下一代的隆科多今年也被授予了一等侍卫,父兄都在朝堂之上这样出色,如果他还是一意孤行、彻底得罪了佟佳氏的话,恐怕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云烟说:“阿灵阿回来还跟我说他可惜了。”虽然她觉着阿灵阿估计是幸灾乐祸更多一点。
云佩听完,先去看云秀,果然见她怔愣着,就不动声色岔开了话题:“再怎么样佟佳氏都不会做得太过分的。”
云秀默默听着,心里头却想着庆复之前南巡的时候忽然和自己告白,说喜欢自己,那会儿是不是心里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他们两个的出身背景几乎没有可能走到一起。
除非庆复抛弃自己的家世。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直到纳喇氏和云烟出宫,她都傻坐着。
云佩送走了人回来就看见她呆呆的,想了想,说:“你是担心庆复吧?”
云秀模糊地应了一声。
云佩就说:“其实也不用想那么多,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佟佳氏难道真的会任由庆复在外头受人欺负,并且自己也打压他吗?他们在朝堂上的势力大多都是小官,不怎么起眼,出头的就那么几个,不然也不会急着靠后宫增加自己的权势,如果庆复真的自己有出息,按照佟家唯利是图的性子,绝对不会放弃他的,说不定还会打自己的脸。”唯一要担心的也就是隆科多罢了。
反倒是云烟那边,阿灵阿继承了遏必隆的爵位,她忍不住地要去想康熙的用意。
云秀见她忧愁,心里头也跟着想了想,试探着问:“是不是皇上想叫咱们不要和钮祜禄家族太过亲近?”
从前后宫之中,有孝懿皇后在,钮祜禄氏只是贵妃,相比起来比较势弱。所以在钮钴禄氏和他提起想让阿灵阿和云烟结亲的时候,康熙并没有拒绝。
云秀试着用康熙的脑回路去分析。之前胤禛养在孝懿皇后膝下,姐姐不得不和孝懿皇后“亲近”以保全胤禛的,哪怕姐姐不乐意,她也不会和孝懿皇后对着干,可钮钴禄氏进宫以后只有贵妃之位,比起那时候孝懿皇后还是皇贵妃的时候已经天生弱势了,哪怕加上四妃也只是堪堪平衡,更遑论中间还有姐姐在。
所以皇上想让钮钴禄氏和姐姐亲近。
钮钴禄氏大约也察觉到了康熙的想法,所以才会主动过来提起想要和乌雅家结亲事。
这本没有什么的,可孝懿皇后去的太突然了——她虽然常常因为心情抑郁卧病在床,却并没有丧失生存的希望,是直到自己剩下的小女儿没了以后,她才彻底绝望的,而在这之前,云烟和阿灵阿的亲事就已经定下了。
后来孝懿皇后没了,拖了两年云烟才和阿灵阿成了亲,成亲的这一年就是小佟佳氏进宫的前一年。
那会儿姐姐已经和钮祜禄贵妃几乎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钮祜禄贵妃不能执掌宫务,所以和姐姐寻求了合作,用联姻的方式增加自己在后宫的比重——这是之前的策略。
而等到小佟佳氏进宫的时候,钮祜禄贵妃已经生下了十阿哥胤俄,膝下有皇子,小佟佳氏却没有。
这个时候再让姐姐和钮祜禄贵妃站到一起,就对小佟佳氏不太友好了。
所以钮祜禄贵妃的亲弟弟法喀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弹劾,丢了爵位,爵位扭头落到了和云烟结亲的阿灵阿身上。
一切看起来那么的顺利和自然,自然到好像里头并没有康熙的推动一样。
云秀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是康熙十六年五月进的宫,到如今康熙二十六年五月,整整十年,她呆在后宫里,和姐姐一起挣扎着,在后宫立足,这十年里看过了无数次的生死,属于康熙的孩子们一个个出生,而后宫的嫔妃们却慢慢开始一个一个如花朵一般凋落,全然不像是十年前她初见她们的模样了。
从孝昭皇后到安嫔,再到孝懿皇后,她们前仆后继,登上了后宫的巅峰,又亡于寂静之时。
这十年里,她经历了太多,再回头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原来已经十年了!
心里还来不及感慨太久,她却因为康熙的举措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因为她忽然发现,这是康熙布了十年的局,整整十年,牺牲了许许多多的人,才达到了如今后宫里彻底平衡的局势。
但凡少算一步、走错一步,都不会这样的顺理成章。
或许那几个嫔妃的死曾经打乱了他的节奏,但是他依然义无反顾地推动着这一些事情,他算计了姐姐的出身,算计了孝懿皇后和钮祜禄一族的不甘心,算计了佟家对于皇后之位的欲望,甚至在云烟和阿灵阿的亲事里,他也将阿灵阿的微妙心思拿捏在了手里。
她们所有的人都在被康熙暗中推动着分分合合,站在不同的立场之上。
姐姐看清了这一切,却也无可奈何地被推动着向前走,直到站到了该站的位置之上。
云秀看着云佩,她刚说了话有一点累了,正趴在桌上看上头摆着的芦荟小盆栽,十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才两个月的身孕,肚子并没有显怀,悠然自得的模样。
她忍不住在旁边坐下,看着姐姐发呆。
云佩察觉到了,伸手去拉她的手:“怎么了这是?”
云秀想了想,问:“姐姐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云佩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慢慢的,脸上的笑就收起来了,她看着芦荟盆栽,叹了口气:“是啊。”
她怕云秀担心,也怕云烟担心,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事情。也正是因为猜到了,所以小佟佳氏进宫以后想要来永和宫坐坐,她从来都来者不拒。
因为猜到了,康熙在叫小佟佳氏开始执掌宫务的时候,她才丢手得那样快,快到惠妃她们都不理解为什么——怀孕是借口,却也是她保全这个孩子的手段。
她已经有了很多个孩子了,亲生的、抱养的,加起来比谁都多,如果再捏着宫务,又生下肚子里这个孩子,她就会是整个宫里最大的靶子。与其让自己这样着人眼,还不如彻底丢开手,往后好好养着这些孩子,把他们培养成才,看着他们好好长大,成家立业。
她对权势并不热衷,也就只有不得不手握权势保护自己和妹妹以及孩子的时候才会努力去争取这些东西。
而当这一份权势已经对她们造成威胁的时候,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它。
云秀摸了摸姐姐的肚子:“没事儿,都过去了,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姐姐肚子里的这个应该就是小十四了。
历史上的四阿哥和小十四兄弟阋墙,闹成那样的局面需要调整过来,需要费很大的心力,不管着宫务也好。
云佩也说:“对,已经过去了。”
或许彼此都感知到了康熙的潜在意思,从前常常到永和宫来坐坐的钮祜禄贵妃从阿灵阿继承了遏必隆的爵位以后再也没进过永和宫的门,往日里颇有几分亲近的两个宫里也慢慢冷淡下来了。
云佩特意吩咐了宫人们不必和储秀宫来往,两边各自默认井水不犯河水,平日里在太皇太后那边请安碰见了也只是出于礼仪的问候罢了。
倒是小佟佳氏,她们两宫离得本来就近,小佟佳氏初来乍到,对宫里头很不熟悉,下意识地就朝着永和宫里来,她们全都闭口不提之前云佩和孝懿皇后的龃龉,而云佩一向脾气好,从来不跟别人红脸生气,小佟佳氏也就很喜欢她,慢慢的,承乾宫就和永和宫亲近起来了。
而在小佟佳氏进宫以后,康熙二十二年和钮祜禄贵妃一道儿进宫,却只是当着孩子养大的小赫舍里氏也开始侍寝了。
乾清宫里,康熙闭着眼睛让梁九功给自己按太阳穴,按到一半,他就忍不住叫停了:“行了行了,笨手笨脚的,按得我头疼。”
裕亲王福全本来是坐在旁边喝茶的,听了这话就说:“皇上真是,梁九功要是算笨手笨脚的人,那臣弟府里的那些奴才都该赶出去了。”
康熙哼了一声。
福全开玩笑:“我觉得多半是皇上心里头有觉得更合适、更舒坦的人,所以才会觉得梁九功伺候得不舒服。”
他说到这,康熙反倒睁开了眼。
福全:“果然被我猜着了。”
康熙:“就你话多,阿灵阿的爵位还得你亲自去处理呢。”福全管着宗人府,像是这些爵位交替的事情都得他去处理。
福全应下。
于是又接着喝茶。只是手里头端着茶杯,他忍不住就想,皇上刚把佟家的庶女接进了宫,就叫她管着宫务,是不是太着急了点?
不过这都是后宫的命令,他也不能跟着掺和,只悄悄在心里头琢磨琢磨罢了。
十一月里,章佳氏生下了七公主。
她这两年频繁生育,和当年生下胤祚的云佩没什么两样,多少都伤了身体,所以七公主颇有一些体弱,云佩不忍心,劝章佳氏先调养调养身体,且把金嬷嬷派给了她给她调养身体。
章佳氏谢过以后,忍不住心生悲戚。
她这样的庶妃又哪里有拒绝的权力呢,生下来了胤祥和七公主也还只是个庶妃罢了。
她一向胆小,常年侍寝也都是规规矩矩的,从来都不敢和康熙多要什么东西,按照她得宠的程度,就是给个贵人也足够了,偏偏她不敢多求,觉得就算是之前的戴佳氏也不过只是庶妃,自己又怎么敢奢求更高的地位?
她也不好意思拿这些事情去问云佩,让她帮自己求求情。在她心里头,云佩已经是顶顶好的主位了,从不善妒,有时候也会给她们这些小嫔妃们见皇上的机会,孩子也是,像是之前布贵人的孩子冬韵,她在宫里头和透明人似的,到了永和宫以后,不说地位和贺珠平起平坐,至少和荣妃生下来的蓝琪儿也没什么区别了。
胤祥也是,他如今才不过两岁,一般是见不着皇阿玛的,后来云佩在康熙过来的时候也会主动提一提要不要见见十三阿哥,也让他在康熙心里头留下了印象。
所以心里即使再想升位分,她也怕麻烦别人。
所以只能默不吭声。
她这脾气,云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想着等什么时候和康熙提一提。
可等不及她提起,宫里头就出了大事——太皇太后又病了。
这回的病和之前完全不一样,这回来势汹汹,头一次发作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已经晕了过去。
明明十一月十八冬至的时候她们还开了宴,到了二十一日,太皇太后就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康熙每日里下了朝就是往太皇太后宫里去侍疾,后来为了给她祈福,还叫刑部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判了死罪的以及贪官污吏以外,其余全部减轻罪行,又设了祭坛为其祈福。
在此过后衣不解带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
后宫嫔妃都要去侍疾,云秀也跟着云佩去了慈宁宫,去了以后,康熙把她吓了一跳——以往永远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康熙这会儿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他席地而坐,就坐在太皇太后的床前。
太皇太后正睡着,她们这些进去的人立刻就放轻了脚步。
云佩看了梁九功一眼,梁九功轻微点头,云佩就知道康熙多半一晚上没睡。
她身上穿得素净,手上也没戴护甲,这会儿也没嫌弃康熙,轻轻走到他身边,拍了拍康熙的手。
康熙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是她,又把头低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又抬起头,哑声道:“你还怀着身孕,就这几天要生了吧?不必过来侍疾了。”
云佩压低了声音:“皇上这个样子,叫太皇太后醒过来看见了又怎么想呢?您为了她废寝忘食、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岂不是叫她心里难安?”
康熙默默。
云佩想起云秀曾经安慰人的话,这会儿就说给康熙听:“您想啊,太皇太后是病人,病人心情好,病才好得快,您坐在这儿这么久了,看着也憔悴了,太皇太后说不定心里头也难受呢,她本就是最慈祥的人,这些年对您、对我们,还有孩子们都那样好,是因为心里头惦记着咱们,要是我们表现得太过伤心,太皇太后也跟着伤心,反倒不利于病情。”
其实这会儿大家都知道太皇太后要不好了,可康熙知道归知道,心里头还是不愿意相信的,他宁可去求一些已经几乎没有希望的东西了,寄托于神佛,所谓祈福、祭天都是如此,她前段时间还听人说起,皇上赌咒发誓,想用自己的寿命换取太皇太后的长存。
在和太皇太后的关系中,他是最真切的。
康熙听完,默默点头,站起了身。
梁九功连忙去偏殿安排人,洗漱的东西都是准备好的,刮完胡子剃完头,再换一身衣裳,康熙刚想回去继续照顾太皇太后,云佩立马拦住了他:“那边有云秀照顾呢,您好歹吃点东西再去,别回头太皇太后醒了,您倒在她跟前儿了。”
她深知现在拿太皇太后做理由是最能劝动康熙的,果然,康熙又胡乱喝了两碗粥,才直奔太皇太后床前。
云佩跟在他后头,心里叹了口气。
这会儿和康熙说任何的事情他都听不进去,他心里眼里都只有太皇太后,她也没办法,只能真的期望太皇太后能够好起来吧。
云秀却知道,太皇太后多半就要倒在这里了。这个年纪的人本身就已经够脆弱了,这两年太皇太后一直生病,时而严重,时而轻微,这回猛地病倒,就和抽丝似的,一整张丝缎都被毁了。
康熙一再祈求上天,也没法再挽回自己的皇祖母了。
云秀真切地感受到了难过和悲伤。
十二月二十五日,太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去世,享年七十五岁。
丧钟长鸣,康熙跪在太皇太后床前,嚎啕大哭。
丧礼在慈宁宫举行。
云秀和云佩还有几个孩子都在永和宫里听消息,没一会儿,姜潮从外头进来,说起丧礼的事儿:“皇上想割辫服丧,大臣们们劝了好几回,皇上不听,仍旧割辫了。”
这会儿的皇后死了是不能割辨的,像是孝昭皇后和孝懿皇后死的时候,阿哥们就没有割辨,满人也没有割辫子的旧例,这是汉人的习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可当年顺治皇帝没了的时候,康熙也不曾剃发过,到如今太皇太后没了,他却想着剃发了。
云秀和姐姐说:“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感情真好。”至少是比顺治和慈和皇太后好得多太多。
云佩说是啊。当年皇上三岁出宫避痘,只有太皇太后对他嘘寒问暖,过后又将他抚养成人,说是皇祖母,其实和皇额娘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太皇太后没了,他才痛哭流涕。
姜潮继续说:“佟妃娘娘说皇上割辨了,阿哥、公主、宗室和后妃们也得跟着割。”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云佩把永和宫的人都叫到一块儿,各自割了一缕发辫装进匣子里,送进了慈宁宫。大约是惦记着云佩的肚子,丧礼并没有叫她去跪灵,只每天过去上一炷香。
孝庄文皇后的灵柩在慈宁宫停了许久,丧礼则持续了两个多月,康熙辍朝,每日都在孝庄太后灵前哭嚎不止。
二月里,云佩肚子发动了。
消息递到康熙面前的时候,他正和苏麻喇姑跪在一块儿给太皇太后烧纸。苏麻喇姑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她和太皇太后打小儿一块儿长大,感情比起旁人深厚太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太皇太后没了,她心中剧痛。
可再痛,日子也得过下去。
康熙已经在灵前呆了许久了,再继续待下去,恐怕身体也会有恙,就算为了太皇太后的遗愿,苏麻喇姑也得劝着他:“德妃要生了,如今宫里头办丧事乱得很,恐怕叫人冲撞了她,皇上要是有心就去看一眼德妃娘娘吧。”
停朝两个月已经算是极限了,康熙心里头知道,可他不舍得皇祖母,想再多陪一陪她。
可苏麻喇姑劝了他好几次,康熙也就只能应下,出了灵堂就往永和宫去了一趟。
云佩已经在产房里了,她生这一胎的日子不太好,一来是在丧期,二来是在半夜里,怎么看怎么带着忌讳,所以永和宫里头的人都有些害怕和慌张。
好在有云秀在,也勉强稳住了。
只是半夜里到底是人正犯困的时候,她也有点没精神,正发呆,康熙就来了,他站在她旁边,也不说话,是云秀自个儿回神的时候发现身边有个白乎乎的人才吓了一跳的。
康熙默默看着她。
云秀也就不敢说什么了:“皇上您怎么来了。”
康熙咳嗽一声:“朕来看看她。”
再多的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云秀没有姐姐那样通透,也没她会说话,两个人就静静地站着。
好在康熙也不需要她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朕小的时候,其实很羡慕兄弟们,他们都有额娘爱着。”
头一句说出口以后,过后的话好像就没那么难吐出来了,他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昏黄人影,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云秀听。
“朕曾经问过皇额娘,为什么她不喜欢朕,皇额娘说没有不喜欢朕,可朕知道,她只是敷衍朕。”
“三岁那年朕出了天花,哭着求皇额娘别丢下朕,她不理朕,避如蛇蝎,是皇祖母叫苏麻喇姑照顾着朕,过后亲自把朕接回宫,带在身边抚养,教朕学习,后来也教朕怎么治理朝廷。”
那会儿皇祖母经常跟他说,皇额娘不爱他,她来爱,皇额娘不疼他,就让她来疼。
他是皇祖母最喜欢的小阿哥。
从前是他羡慕别人,从那以后,就变成了别人羡慕他。
他那会儿也骄傲皇祖母会那么喜欢他,年纪小的时候也曾经怀疑过为什么皇祖母会喜欢自己。
没有得到过阿玛和额娘爱的人总是会自卑的。
云秀从前也和他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是太不乖了,所以他们不喜欢自己,后来才知道,他们只是更爱他们自己。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知道康熙只是想说一说心里话,说给谁听无所谓,有没有人听见也无所谓。
屋里头的动静越来越多,接生嬷嬷们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没一会儿,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从屋里传出来,嬷嬷喊:“娘娘,是个小阿哥。”
窗户上的影子胡乱晃动着。
康熙凝神望着。
云秀在他旁边站得双脚发麻,又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康熙说。
“或许以后再也没人爱着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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