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东海
第六章安东海
太近了,太近了!
跨院哪哪都好,唯一不美,便是离东书院太近了。
昨日晚间,杨嬷嬷领着她出东书院,沿着抄手游廊往右行约百十米,过垂花门,便到了内院。
顺着青石小径往左行,穿过条长长夹道,西南角跨院朱红色的板门便在眼前了。
老嬷嬷身型微胖、步履蹒跚,便是这般,不过几息的工夫便到了西南跨院。
她走过一回,便知这院子离他的东书院,极近。
今日满院子转了一圈,豁然发现,两座院子不止离得极近,跨院的东南院墙与东书院的西南院墙,除后半段隔着一尺宽的夹道。
其余,皆是共用的。
小跨院连着福晋处过来的两个,拢共五个人,这会儿皆在堂屋。
屋中并无杯盏落地。
这破碎声,来自隔壁院子。在跪地的少女扯着嗓子,哭喊了一声“三小姐”后。
茗鸳僵直着脊背,薄唇轻启嗫嚅了好一会儿,踟蹰着不知如何应对。
跪地的人儿,她认识啊。
原主的贴身丫鬟芹儿,前日与原主一同过来四贝勒府。
傍晚时分,原主与嬷嬷一起,入东书院送糕点,她便留在了福晋处。
这时候,她又由福晋身边嬷嬷领着送来了跨院,是个什么意思,便昭然若揭了。
茗鸢修长的双腿被跪地的少女紧紧圈着,她消瘦的身躯被坠得略弯了下来,抿唇了会儿,出言安抚道:“芹儿……芹儿,你先起来。”
“……你先起来。”说着,轻拍了拍少女手背。
她这会儿低眉顺眼,薄唇微微弯起,唇角漾起了浅浅梨涡。
漆黑的眼眸,似盛夏时节静谧的夜空。
芹儿抬眸,觑着女子出水芙蓉般面容,微怔了怔,紧攥着衣袍的手不觉已松了。
缓缓垂在了身侧。
她贴身服侍的人儿,虽生得极美,却总是怯生生的。
如画的眉眼,从未有过这般神采。
茗鸳便趁着这工夫,略略侧过了身躯,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
目光越过了泪眼婆娑的芹儿,投向她身后面容微僵的妇人。
芹儿初来贝勒府,不知天高地厚。她一个老人了,听着隔壁院子那般大动静,没法子不深想想。
可这事儿,哪里是她能琢磨明白的呢。
这般思忖着,不禁怨起了眼前咋咋唬唬的婢子,面上却不显什么,冲着茗鸳无声行了一礼,方开口笑着道:“格格您前日晚间,过来了东书院便没有回去。”
“这丫头啊,一直念着您。院中婢子领了饭给她,她怔怔的不知道吃饭,倒知道问您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奴才们不落忍,便寻机同福晋说了。福晋想着格格您这儿,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便吩咐奴才将人领来您这儿。”
她话一出,善解人意的碧喜、冷情冷面的碧绿,面上皆不自然起来。
不说她们,便是茗鸳笑着的面容,亦是僵了又僵。
猜想到了是一回事,由着这婆子明晃晃的塞进来,便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一瞬,便笑得更深了,惊喜道:“芹儿能来,最好不过了。”
她垂眸静默了会儿,怯生生问:“只不知道,合不合规矩,会不会叫姐姐难做。”
赵嬷嬷哂笑了声,下意识宽慰道:“不会。这府上啊,福晋这点儿主尚做得了。”
话说出口了,她才觉失言,忙着补道:“主子您是四爷相中了,纳入贝勒府为格格。与皇上赏赐入府不同,不必守着选秀那套死规矩。”
不论外八旗选秀或内务府选秀,有幸被选中了,皆是孤零零的来,什么嬷嬷、陪侍丫鬟,皆是不许带的。
这府上,便只有福晋,由皇帝赐婚,入阿哥所时带了四名陪嫁、两名嬷嬷,一直跟着到了这会儿。
哪有她说得那般轻巧呢,福晋冒然送了人进来,难免是要惹四爷不愉的。
偏福晋这位庶妹,胆小怯懦,木讷呆板,十件事情里倒有八件,是由这婢子拿的主意。
福晋便是再不想,又有什么法子呢。思及此,嬷嬷面露恨意,瞥了眼泪眼婆娑的少女。
她话落下,茗鸳不确定问,“当真?”
小姑娘屏息思忖了片刻,不等嬷嬷答话,又道:“如此,多谢姐姐了。”便抿着唇角不说话了。
整个人儿似累了一般,瞧着恹恹的。
人既送来了,是她贴身的婢女,她除了收着,一时并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的安生日子,是没有了。
微风拂过,挟着浓郁花香,吹迷了嬷嬷眼眸。
她侧脸躲了躲,心中隐隐不安,说不上来,哪里都对,又哪里都不对劲。
愣怔着,便忘了接话。偌大堂屋,一时之间,除跪地少女轻轻的抽噎声,便没有别的声响了。
这会儿,再说什么便有些突兀了,赵嬷嬷默了会儿,冲着茗鸳和蔼一笑,一副“都是一家人”的可亲模样。
须臾,她眸光转了转,落在了抽泣的少女身上。
赵嬷嬷步履稳健,行至了芹儿身侧,弯身扶起了少女,笑着道:“今日是你主儿的好日子,哭什么?”
她边说着,边抬手轻抚过少女脸颊,拭去了女子面上豆大的泪珠子,语重心长道:“这儿是四贝勒府,方才那般的冒失,万不能再有了。”
“凡事多想、多问,不为自己着想,倒想想都骑尉第的老子娘。你这边差事办好了,都骑尉第夫人能亏了他们不成?”
多想、多问?茗鸳秀眉微动了动,低垂的眼睑,神色莫名。
想什么,又问谁呢?
这话儿,是对着芹儿说的。可一字一句,皆是给她听的。
……
东书院。
春雨过后,天骤然暖了。杏花经雨打过,倒开得更盛了。
微风拂过,树枝轻颤,雪白的花儿纷纷飘下,远远看着似落雪一般。
胤禛伸掌,柔软的花瓣便落在了他掌心,轻轻的,微有些痒。
仿若女子绵软的唇腹,印在了他手心。
这般一想,他俊朗的面容倏然一僵。转身,睨了眼跪地的男人。
冷眸越过他,落在了他身侧,破碎的铜胎珐琅花卉执壶上。
男人紧绷的下颌,便似碎瓷的断面一般锋利。
胤禛长眉微挑,问跪地男子,“失手碎个物件罢了,算什么罪呢?”
男子紧绷的神情,却并没有因他这话,有所松动。
苏培盛静默侍立着,到这会儿觑着主子晦暗不明的眉眼,暗暗吐息着。
总不能由着人一直跪着罢,跪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他提着口气,笑着圆场道:“大人快起身罢,一地的碎片,仔细扎着人。”
“您起来,好叫奴才收拾干净不是。”他边说着,边挪过了过去,虚扶起了人。
安东海虽怔着,心似被生剜了块般空荡荡的,到底官场上混迹了几年,哪里敢让苏培盛扶他。
挺直腰杆弯下,郑重行了一礼,便起身了。
崭新的执壶奉上,胤禛手掌倏然收了,握成了拳,粉nen的花瓣攥在了掌心。
他撩袍坐下,提壶倒了满盏,仰头一饮而尽了,僵掉的气氛到这会儿才算解了。
苏培盛提着的气,轻轻吐了出来。
安东海张了张唇,却未发出来音来,恭贺的场面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
他一个武官,空有一身武力,哪有本事藏得住情绪呢?
况在浸淫皇权数十余年的四阿哥胤禛面前,索性便不藏了。颓然坐下,闷头饮着酒。
苏培盛与四爷说着内宅的事儿,却不回避着他,那会儿,他便隐隐不安。
不过前一刻的事儿。
他尚记得,苏培盛迎着西斜的日光,微眯着眼睛,低声道:“回禀主子,算不上什么生人。”
“是福晋做主,将前日与那拉格格同来的婢女芹儿,送来了跨院服侍格格。”他一五一十回禀道。
芹儿?
那拉格格?!
安东海默念了人名好几声,尚难以置信。长姐预备着说给他的人儿,不过两日的工夫,就入了四贝勒府,做了四阿哥格格了呢?
格格,那是侍妾啊!
做他的夫人,他拼了全力搏出一份事业,未必就差过了做皇子、阿哥的侍妾。
他心上一疼,手侧铜胎珐琅花卉执壶不觉已歪了,径自落在了小青砖地面上。
“啪”一声,破碎成片。
胤禛浅浅啜饮着,品着浓郁的酒香味儿,冷眸扫过失魂落魄的男人。
不禁勾唇一笑。
汗阿玛金口玉言封下的满清第一巴图鲁,他与他共事过,不过那么回事。
徒有其表罢了。
倒是眼前这个,身型矫健、虎步生风,弓马娴熟,尤善骑射功夫。
颇有实才,他暗地里提拔过一回,他便借着那点点机会,做到了二等侍卫,正四品官职。
可眼下,胤禛凝视着男人眉宇的倾颓与失落。
为一个女子。
不禁暗忖,是否高看了人。
思及这些,他忽失了兴致。半日的工夫,借着苏培盛的口,说与他听,他要提亲的人儿,阴差阳错入了他府。
若是等着有心之人说与他听,便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了。
他既用过了,又不能还给他。便思忖着宽慰一二,叫他不妨想开些,该干嘛干嘛,男儿当以事业为重。
到底,他爱才,胜过了爱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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