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〇二二
风刮在脸上,像钢刀搓着橡皮泥。徐梦因揉了揉有些冻僵的脸蛋,开口想喊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因为刚才跑得太快吸入了太多冷空气而干哑得发疼。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想要拨通宋小琳的手机号码,结果发现她和这个塑料堂妹根本就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
一辆皮卡从她身边蹭了过去,以至于她在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司机叔叔的驾驶技术有多么高超,以及,刚才的境地有多么危险。
一月底的g市,冷得出奇。归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却偏偏在冬季绵延多雨。道路永远在修,永远也不平坦,每当下过雨坑洼处总有积水,车轴子一碾,泥水就溅到了路过的倒霉鬼身上。
——这也是徐梦因不喜欢这座城市的原因。她厌恶一切旧的与破的东西,对于某些文艺青年推崇的“生态游”和“农家乐”永远嗤之以鼻。
如果可以,她还是比较愿意躺在大城市水泥钢筋的棺材板里,看高架桥上的红绿灯变色。
手机响了,是爸爸。他在电话那头问:“追上那臭妮子了没?”
徐梦因挽着湿透了的裤腿,站在路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冒出来,像一杆排气不良的烟囱:“没有呀,你们也不出来和我一起找。”
“找不到就回来,桐潭就这么大点地儿,她还能丢了不成,八成又去哪鬼混了。”徐爸喝了酒,语气里透着股不耐烦的劲儿。
“也不是这么说吧,”徐梦因下意识皱起了眉,“刚才那个样子,就是思彤姐做得不对啊。”
然而大人是懒得和孩子争辩的。他们天然地觉得自己言出法随,令行禁止,掌握着一切的解释权和裁量权。对或者不对在大人们的眼里就像一根羽毛一样无足轻重,重要的是绝对的服从。
果然徐爸爸在电话那头说:“那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就往外头跑啊,有什么委屈,大人难道不会替你们做主吗?”
原来大人们也知道她们受了委屈,但大人真的会为她们做主吗?
徐梦因一边靠着问路,往附近唯一的一家网吧走,一边回忆起二十分钟前发生在包厢里的闹剧:
徐梦因不知道卡西欧的手表价值几何,不过从小堂姐着急的神色上也可窥得所要不菲。徐梦因也起身,随着众人左抬一抬,右搬一搬,连玻璃桌上的萝卜拼盘都仔仔细细地翻找过一遍,然而连手表的影子也没有瞧着。
找久了,大伯母先不耐烦了:“让你平时仔细点,你就不听,现在好了,三千多的手表,这就没了,你不会赚钱,花钱倒是很厉害。”这话很是耳熟,徐梦因也没少听。
不过,她此刻倒是没什么同病相怜的心思,场上乌云密布,她忽然有种预感,今天这场饭局恐怕不能善了。
小堂姐不服气母亲的管教,顶嘴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弄丢了,没准是被谁拿走了呢?”
有些时候,口直心快只是没有脑袋的美称。这样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让场上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刚才还兴兴冲冲地弯腰瞅桌底下椅子上就怕漏掉一点儿边边角角的徐大姑尤其愤怒。
她不免就阴阳怪气地道:“哟,早知道今天不能来吃这一顿,好端端的倒是被当成贼了。”
“好了!胡说八道些什么?自己不当心,谁会拿你的手表?”徐大伯也挂不住自己的老脸了。
然而徐大姑却不依不饶起来:“行了行了,你们家有钱,看不上我们,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要不说做人没意思呢?”她转过头,对徐梦因的母亲发牢骚:“以前在家里当姑娘的时候,吃的最少,干的最多,什么都要让着弟弟,你看,人家现在哪里记得你呢?”
徐梦因的母亲和徐大伯一家相交甚浅,不像徐大姑这般伤心欲绝,又兼徐大伯今时今日飞黄腾达,总是盼着能从他手指缝里抠点好处,因而一向牙尖嘴利的她今日倒成了一位宽厚的说客。
“哎呀,大姑,”桐潭这边仍然保留着某些封建旧俗,女人自降辈分,跟着孩子称呼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怎么彤彤说一句,你就冒十七八句呢,小孩子嘛,懂什么?”
这个时候,徐梦因听到耳边爆发出了一声怒吼。
真的是怒吼,像一颗响雷一样,凭空就在她耳边炸开了:“徐思彤!过来给大家道歉!”
面子,有时候是中年男人的第二生命。
不,甚至可能是第一。
小堂姐被父亲吼了这么一声,一开始是懵,清醒过来了就是委屈。
徐思彤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妈妈突然“生病”了,躲到隔壁市姥姥家里养病去了。病好了,带回来个丑泥鳅,宣告她的独生子女生涯就此告终。
到底是捧在手上十来年的“掌上明珠”,在徐大伯心里,他怎么不疼这个女儿?只是女儿到底和儿子有差别就是了。但不管怎么样,物质上该有的东西,他是真一点儿也不亏待。
因而,徐思彤经常在丰裕的物质和贫瘠的心灵之间徘徊,一会儿是眼瞅着自己和弟弟明显的区别对待心头火起,恨不得站在爹妈面前宣读“男女平等是我国的基本国策”,一会儿又瞧着爸爸妈妈给自己买的苹果手机,黑莓mp3,迪士尼公仔,觉得他们还是爱自己的。
偶像剧里的女主角不就喜欢拿着朵花掰扯男主角到底爱不爱自己么,她这属于无道具表演。
被忽视、被冷待的孩子一般都比较善于忍耐,比如徐梦因。而那些仍然心存幻想的,难免会有几分臭脾气。
小堂姐一甩房门就要走,忽然眼角瞥见边边上一向不学无术的表妹宋小琳死死地抱着自己的书包坐那儿发呆呢,冷笑一声:“爱学习的没带书包,不爱学习的倒是带了,谁知道里头都有什么?”
其实她也未必是针对宋小琳。有些时候,人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难免陷入魔怔之中。
然而没有人喜欢被冤枉的感觉。徐梦因善于感同身受。
她不由轻蹙眉头,为这个与自己不善的表妹辩解:“她再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肯定要紧张一点。彤彤姐,你好好想一下你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手表是在哪里。”
最先激动起来的人却是徐大姑。
“好好好,”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不过是个人,看着她漆黑如麻的脸色,就知道她心里未必有多好,“我没钱没本事,我女儿读书不行,难怪你们一个个都看不上。书包拿过来!——”徐大姑勒令宋小琳。
然而宋小琳当然不肯,她梗着脖子,犟道:“凭什么?她现在去跳楼死掉就会有人来给她尸检,找得保证仔细!”
很毒的一句话,徐梦因却觉得这个比喻生动得令人发笑。学渣往往有着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这样的条件下,打开一个女孩子的书包,是一种莫大的侮辱。无凭无据的怀疑,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恶意。徐梦因想要阻止他们,然而人微言轻。
“哐当”一声,书包里的东西被倒在了圆形的玻璃旋转桌上。他们刚刚啃完的鸡架和虾皮堆在上面,恶心得夸张。
没有卡西欧的手表。
然而有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上面写着:“生日快乐!臭傻逼!”
于是,有一些在旁人看来非常可笑的少女心事,就这样毫无尊严地在无关紧要的人面前被审判。
宋小琳的母亲脸色愈发青黑,她不顾女儿激烈的挣扎与反抗,撕开了那层主人细心包上的包装纸,里面是一个马里奥的彩陶小人。
她几乎是狂怒地将这个礼物和包装纸一起扔进了包厢的垃圾桶里,让它和里面那些鱼刺鸡骨水果皮混为一体:“我,我每天辛辛苦苦工作赚钱养你,养你爸,你就在学校里学会了这个是吧?你贱不贱啊?”
贱,极度伤害青春期女孩的一个字眼。
宋小琳扔下书包,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包厢。
出门的时候碰到杵在门口不动弹,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的小堂姐,她连一句“借过”都欠奉,干脆直接地瘦弱的肩膀把她撞开了。
徐梦因想了想,还是忍着恶心从垃圾桶里捡起了那个马里奥小人儿,跟着跑了出去。
这附近有好几所中小学校,和教育局的严打地段,网吧老板都和人精似的,徐梦因刚问了一句:“有没有见到一个女孩子,瘦瘦的矮矮的。”网吧老板就掸着烟灰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了:“正经网吧,没未成年人。”
徐梦因不免反思,是否自己实在是太像教导主任。
她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我找我妹妹。”
“妹妹多大呀?”老板的眼睛眯得跟条缝似的,却抵不住那股子精明的味跟着眼屎流出来。
“15吧。”
“都说了我们这儿没未成年人!”老板猛甩烟头。
徐梦因无法,只好垫高了脚张望。她还记得上次和宋小琳吃饭的时候她怎么说的来着,网吧还是酒吧?
她会去酒吧了吗?
可是徐梦因是个十足的好孩子,踏进这家烟雾弥漫,消防设施实在堪忧的“新天地”网吧,已经是她能够想到的最胆大妄为的事了。
没成想,在这里,她没碰见宋小琳,碰上了另一位祖宗。
冯叡刚跟人开完黑呢,抬起头,瞅见幽蓝泛绿还带点黄的灯光中她一张清汤挂面的脸庞,以为自己50的视力就此沉沙折戟。
他走过去,想给她留点好印象,故作深沉地开口:“你也喜欢打游戏?”
没成想,徐梦因看见他,如蒙救星。
她指着他,对网吧老板说:“你不说这没未成年人吗?我要进去看看。”
网吧老板憋了半天,最后只能说:“他看起来比较老。”
冯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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