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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〇一九


徐梦因小的时候曾经读到过“年”的传说。

        传说中,“年”是一种能够吃人的怪兽,每至除夕来到人间为非作歹,苦不堪言的人们只能扶老携幼躲进深山。后来,村里来了一个老婆婆,她在门上贴上大红对联,院落中燃放爆竹烟花,驱赶了年兽。

        不过,对于封闭保守的桐潭来说,“年”要开始得更早一些。

        都说“过了腊八就是年”,腊月二十三,徐妈准备好贡品祭了灶,把“灶王爷”送上了天,作为祭品的鸡鸭鹅肉和水果则进了徐梦因和徐小弟的肚子里。

        这之后,徐梦因开始擦洗家里的窗户和地板,徐妈忙着营生,家里的家务活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做,家庭的男性成员在家务劳动上往往只是旁观者,甚至于在她拖地的时候都未必能够主动“高抬贵脚”。

        徐梦因不是没有抗争过,她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态度坚决地要求徐小弟和她一起劳动,然而徐妈每每都会以“弟弟还小”“哪有男孩子做家务的”为他推脱。

        久而久之,徐梦因也似乎就不再嚷嚷着要弟弟和她一起洗碗、洗衣服、拖地了。未必就是妥协,也可能只是漠然,对一切自己无法改变的东西的漠然。

        “给我递瓶胶水。”她踩上椅子,用力捋平红色的对联纸,转过头对客厅里看动画片看得正津津有味的徐小弟喊了一声。

        得到对方一句“女人就是麻烦”。

        徐梦因冷笑:“女人不止麻烦,女人还会打你呢。”她接过胶水,狠狠地在红纸的背面画了几道。

        徐小弟一溜烟地跑远了,穿着拖鞋在地板上蹦蹦跶跶地跳,跟个二傻子似的。

        “过年咯!妈,妈,妈,我要去姥姥家买那种甩到地上就会响的小鞭炮!”

        徐小弟沿着楼梯,一路跑到下头的店面。二三十年的老楼房,隔音效果只比纸糊好一点儿,无数个深夜,徐梦因就在自己的小床上捂着耳朵辗转反侧,夜市的烟火缭绕好像随着男男女女的侃大山、碰酒瓶和叫骂无孔不入地钻入她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最终化为她记忆里昏黄的瘢痕。

        现在,她又隔着薄薄的墙壁、地板,听见楼下她母亲和她弟弟的谈话声。

        妈妈的指责是温柔的:“你都多大了,还玩这些?行了行了,等初二回你姥姥家再说,有没有好好学习啊,你都要小升初了,我以后可都指望着你呢。行了,把这碗樱桃拿去吃吧……”

        徐梦因跪在地上擦落了灰的沙发,地板很硬也很凉,她硌了膝盖疼。

        固体胶水黏性不佳,门楹上的横批摇摇欲坠地垂下半个角。但她疲于补救,干脆坐在地上发呆,看着那条写着“阖家欢乐”的红纸,在半空飘来飘去。

        桐潭例俗,年三十的下午要去祠堂祭祖。徐家的祠堂设在一处三进的老宅里。

        徐梦因幼时曾从当时还在世的祖母处听说过一些家族往事。徐梦因的曾祖父十四岁为番客,乘轮船偷渡至南洋,在那里九死一生,打下一番家业。

        他在故乡的父母未知他的消息,自作主张替他娶了一位邻里的女子主持中馈,等到他三十几岁衣锦还乡来,她已人老珠黄,于是又娶了一房年轻的妾室,加上在南洋所娶的妻子,前前后后竟然有三房之多。家大业大,枝繁叶茂。

        然而,徐梦因曾经在这座宅子里走过,只见到门槛外的水渠都长满了青苔。房子早已老旧不堪,族人虽多,每年过年的时候却都在为谁来出老宅的修缮费争吵不休。

        她对于他们一直以来引以为傲、倍加重视的东西从来也没有感同身受过。

        粥店的生意也就做到年三十下午。

        打烊后,徐妈吆喝着,催促在楼上打游戏的徐小弟和徐爸一起去祭祖:“快点儿!不然你爸又要发脾气!”

        徐爸爸上楼去拿摩托车的头盔,下楼看见在和徐妈妈一起搓糯米团的女儿,忽然问道:“要不要一起去?”

        徐梦因还没有开口,就被徐妈妈打断:“你脑子有问题吧,摩托车能坐三个人吗?再说了,哪有女孩子进祠堂的。”

        徐梦因微笑着搓干净自己手上沾着的糯米粉,没有说话,

        去不去,来不来,她从来都不在意。

        因为总有一天,她是会离开这里的。

        到她羽翼丰满的时候,再没有任何的人或者力量能够阻止她离开。

        她已经有些等不及那一天了。

        徐小弟坐着徐爸爸的摩托车一溜烟地离去,徐妈还要烧年夜饭的菜肴,就把搓糯米团的活儿都交给徐梦因。

        她说:“晚上特地买了你爱吃的油焖大虾,一斤四十呢。”

        徐梦因应当也有过非常喜欢过年的时候。

        家中经济情况左支右绌,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够添置新衣,买许多的零食。亲戚们给她的红包虽然大多数只是在她的枕头下躺一个晚上,但过后妈妈还是会象征性地给她一两百块钱压岁。这笔钱也会成为她一年少为数不多的可以支配的收入。

        然而她年岁渐长,已经到了不会再为一盘大虾欣喜的年纪。

        她想,她应当不是一个好孩子,因为她怎么样也无法学会对待父母的偏心无怨无悔。

        摩托车的排气声从门外穿来,徐梦因以为是爸爸和徐小弟去而复返,擦擦手去开了门,结果居然是徐大姑。

        桐潭俗例,过年的时候兄弟要给出嫁的姐妹准备金桔和甘蔗,店里生意忙,徐爸没空去送,徐大姑就自己上门来拿了。

        徐妈在厨房里处理早上买来的黑鱼,没有出来招呼徐大姑,只在厨房里喊了一声:“你自己拿吧,我手上都是鱼腥味呢。”

        徐梦因连忙道:“我来拿吧。”说着就要去厨房门口搬那箱金桔,不过被徐大姑叫住了。

        “你这个孩子,就会读书,人情世故你妈是一点儿也没有教你,客人来了,起码得招呼人家喝杯茶吧。”

        徐梦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只好顺着她的话头道:“姑姑,我们上楼去喝茶吧。”

        粥店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徐大姑意有所指的话,徐妈在厨房里怎么可能听不见?

        她和这个大姑子本来就不睦,当下叫住徐梦因:“你看着门,别待会儿还有人来买个花生米什么的。”

        徐梦因进退两难,头痛欲裂。

        亲人是什么呢?

        徐父是封建家长做派,最喜欢告诉女儿的一句话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然而谁也没有规定连着经脉的人就有多么相爱。

        不相爱却又不能不相处。大人们将这种“面和心不和”称为成年人的不得已。

        然而落到徐梦因眼里,统统化为了两个字——虚伪。

        徐梦因引着姑姑上楼,泡了茶,喝了一杯,又坐回了收银台的一方小小天地。

        打开手机。戴佳妮的祝福赫然在目。

        长长的一条,很老土,一看就是群发的。

        徐梦因曾经委婉地告诉过她,群发消息可以不用发给自己。但戴佳妮坚持认为,这是一种仪式感,尽管经过徐梦因的推断,她只是懒得挑出群发对象,所以一股脑给通讯录上的人名点了全选而已。

        她到底还是回复了戴佳妮,不过对方并没有再回复她,大概她群发的对象太多,回复的消息一时看不过来。

        在手机即将自动锁屏的前一秒,不知道为什么,徐梦因又点进了那个熟悉的头像。

        她认真地想着合宜的节日祝福,逐字逐句地编辑,发给他。

        大约过年的时候,程守白就抱着他的手机过。他的消息回复得很快,问她,是群发吗?

        徐梦因心下一动,下意识地撒谎:

        【这都被你发现了啊。】

        好在,他并不像徐梦因一样,为群发与否而纠结:

        【今天才大年三十呢,别抢跑。[惊讶]】

        徐梦因被他逗笑了,正儿八经地回复他:

        【过了腊八就是年。】

        他的消息又发来:

        【好吧,也祝你春节快乐,多拿几个红包。】

        她忽然问他:

        【程守白,你喜欢过年吗?】

        忽如其来的一句话,他以为是什么新型骗局——王乐鑫、冯叡他们就经常搞这种语言艺术。

        【c:?】

        【c:为什么这么问?】

        她没有再回复,反倒是过了一会儿,程守白又发过来谴责她:

        【徐梦因,你老是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就不回了,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苏姐行为。】

        她也不想的。

        爸爸回来了,上楼和徐大姑聊了几句。徐大姑甩脸子走了。爸爸下楼,和妈妈吵架。妈妈在厨房里指着鸡鸭鹅肉,大骂他:“我能走得开吗?!”

        两人不欢而散,争吵看似消弭,躲在一边的徐小弟也跑上楼去打他的cf。

        然而年夜饭摆上桌,徐父因为徐小弟沉迷游戏姗姗来迟,大动肝火,徐妈又和他吵起来。

        在争吵和指责里,只有徐梦因安坐一旁,安静地剥着桌子上的虾。

        一只,两只……她将大虾一只只剥好,依次放到家人的碗里。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年”的传说。

        其实,“年”本来就是一只怪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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