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渡鸦

第八十五章  渡鸦

林秩远走过去的时候，反而是高彦礼先作了揖。

“天寒路滑，林将军来的还真是早。”高彦礼呵呵一笑，面上不显什么情绪。

“高大人亦是如此。”林秩远回以一揖，礼数周全但不愿多言，转身朝着午门站正了。

夏泽这才悻悻地向后退回去。

午门朝南，何况此时还没到天亮的时候，清晨起了雾，耳畔的是做扫帚的干芦草刮雪的声音。旁边的内侍提着灯笼，光彩清冷稀薄，从雾里透出这群穿着深紫绯红，又或者群青朝服的大臣，压抑诡谲，昏暗之中与那些提灯的内侍也无甚不同。昨日才下的雪尚未打扫干净，眼下却又像是昏昏雪意垂暮野了。

时辰已到，午门门口站着的几个小黄门卸下门闩，一声闷响，缓缓将门打开，众人遥遥望去，远处的金銮殿掌了灯，一片金碧辉煌。

叫人一时分不清是清晨还是深夜。众人寂静无声，鱼贯而入。

待到所有朝臣站定，金銮殿的殿门关上，屋里仍显得有些寒凉。

皇帝一面走进来，一面将平天冠扶正，最后落座在龙椅上。

“今日朕召集众爱卿前来，乃是商议兖州的雪灾。我上京城地处北地，却不是大盈的最北。这是你们都知道的。”

他说到此处，眼睛扫了一眼下面众人。

“兖州长史陈吉来报，兖州北的雪下了月余，天寒地冻即便马蹄践霜雪，从兖州到上京也是千里的路，来到这的时间恐怕也已经有一个月，所以迄今，兖州的雪，恐怕已经下了近三个月了。”

李翊安听到“三月”的字眼，不由心下一惊。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是万事皆应适当为上，雪多了，便积成了灾。

皇帝九五至尊，平时寡言也自有旁人猜测揣摩他的意思，顺着他的心意来行事，还是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建庆帝年纪已经临近知天命，胡须已有发白的迹象，眼皮微耷，当年少年天子的风采已然被眉眼间的肃穆威严换了去。

他手里仍然捻着那一贯以来的佛钏，等着底下众人发话。

满室寂静无声，东城的二郎庙已响起钟磬之音，明明是低沉的，在这金銮殿每一个人看来都是如此刺耳。李翊安闭了闭眼睛，想到腊月时，写给楚灵的那封信。

“被褐怀玉，望小灵莫辜负光明。”几乎入木三分的墨痕仍然历历在目。

既是写给楚灵，亦是写给自己。

他忽然想起春日之时，在汀兰轩顶楼与白逸的那一次宿醉。他亲口与白逸说道的，“长清，你我莫要辜负了栖墨师门。”

又说让楚灵入宫是顺水推舟，只是载舟的水是脏水罢了。

后来他知道程伯侯的儿子程青竹瘫痪致死，是建庆皇帝下得手，这样的想法就显得更为讽刺了。

为社稷黎民，还是为了龙椅上的天子，有时候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一条路。

前面站着的平章政事高彦礼的势力几乎遍布朝野，倘使此时再让他举荐人出来，便是自掘坟墓。

只手遮天的权臣，即便皇帝容得下，对于一国来说却不是好事。只是现在有许承锦与之相制衡，还算是稳当。

眼见着那高彦礼就要上前一步，一副要开口的样子。

李翊安轻吸一口气，上前道：“臣自请前往兖州，处理雪灾，安抚百姓。”

建庆皇帝终是抬眼，看了他良久，沉吟片刻。

“便除你为兖州刺史。至于兵部尚书，先由兵部的侍郎暂代。”他捻着佛钏的手停下，末了又添一句，“若能治好雪灾，朕封你为平章政事。”

此言一出，朝堂中人有些已经后顾看向李翊安。

“臣领旨。”今夜不知道多少人要睡不着了。景元宫的西偏殿，没有点许多灯，楚灵坐在书案前，手边放着一本《春秋繁露》，但这本并不是以前从国子学遇到的那个女孩那里借来的，而是在杨皇后准备的书架上找到的。

楚灵夜里听到乌鸦叫，便从榻上起身，如墨的长发披在肩颈上，他抬手点燃了桌上的那一盏白烛灯，支起窗棂，看到属于他和师父的那只渡鸦飞过来。

那只渡鸦抖抖身上落的雪，雪粒如精灵般飘扬起来，最后融化在空中消失不见，它黑色的眼睛转了转，看到自己爪下那个银质装信的小管被楚灵拿下去，就十分熟练的飞到屋里燃着的炭盆前，以鸟喙梳理着自己漆黑泛光的羽毛。

楚灵还没有来得及打开信，看到这小东西这样子，反而莞尔。

是拿它没什么办法。这只渡鸦并没有取名字，师父有特制的哨子，一吹出声音，它就会飞来。若用寻常的信鸽送信，难免要担心被猛禽捕捉，渡鸦虽然难以驯服，但却少了送信人许多后顾之忧，况且它很聪明。

最重要的是，人人都对这乌鸦避而远之，唯恐这是不祥之兆，平白惹祸上身，也不会有人特意射杀它。

其实这渡鸦和楚灵很相似，哪怕是后来宋隐见到它，也是这样笑说的，惹得楚灵耳根一片绯红。

楚灵将信先安放在桌子上，走到炭盆前，弯下腰。

耳后的鬓发滑落下来，被他轻绾回去。

不知是不是元美人的血统缘故，楚灵是男生女相。肤色极白，长眉秾纤得当，不像大多数女子那样娇柔，亦不是剑眉那般粗犷；有一双像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白狐的眼睛，说不上是狐狸眼还是桃花眼，只是墨黑而澄明，或许世间无双。这样一看，哪怕没有传到他母亲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瞳，也不会觉得那么可惜了。

独独多了一份少年意气，倘若他一袭红衣银鞍白马，亦是完全不违和的。

他那双手虚虚在那小精灵的头顶悬着，白皙的手指在黑羽的衬托下泛出愈发惊心动魄近乎透明的白，只是这白并不苍白，而是泛着微微的红润的。手底下的小渡鸦慢条斯理地梳理完羽毛，竟然蹭上了他的掌心。

这样一个动作，换来了少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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