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癫狂书生

九幽山深处的竹海向来与世隔绝，常年静谧无声。

        可今晚除外。

        竹海小道上，一人信步而来。

        正是说要急着去找回父母遗物的沈曦云，可看他悠然的姿态，就像出门遛弯的大爷，哪见半分的慌张？

        出了竹海小道，视野就一下变得开阔，正对着小道的不远处，孤零零的画舫漂在靠近岸边的水流之上。

        方家人习惯了在船上生活，叶炜彤也不勉强，随他们自在。

        画舫里露出了些许灯光，在空旷寂寥的黑夜里显得尤其明亮。

        沈曦云四处张望了一圈，隐身于一棵大树后。

        “啾啾……”一串鸟鸣声从树后响起。

        不过片刻，一只信鸽从对岸的林间飞过来，降落于这棵大树后。

        沈曦云将藏于衣袖内的小纸条拿出来，捆作一团，绑在信鸽爪子上。

        “去吧，别耽误太久！”

        信鸽展翅腾飞，匆匆赶往千里之外。

        林间鸟啼，在山野中是太正常的事，没有人会注意。

        此时的沈曦云倚靠着大树，面沉如水，眸光冷冽，望着流淌不息的河水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叹息一声，正准备离去。

        突然又停下脚步，侧身看向画舫。

        点燃的灯火，将画舫内的人影投射到薄纱制成的精美船壁，像皮影戏似的，正上演着一出恶贼劫船的戏码。

        沈曦云兴趣盎然地勾起了嘴角，调转方向，大步向着画舫走去。

        说了回去取东西的，演戏也要演全套嘛！

        “哟，还怪热闹的！”沈曦云笑着走了进去。

        此时船舱内一片狼藉，饭菜果蔬撒了一地，座椅也缺胳膊断腿的，方家夫妇躺在地上，原本还算宽敞的后舱显得特别的拥挤。

        这……

        他大概已经能想到，叶炜彤看到这幅画面时怒发冲冠的表情了！

        原本就不富裕的叶郎，以后更要过得捉襟见肘了。

        可怜啊！他最见不得别人受穷了！

        唯一一张还算周全的长椅，正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坐着，他的面前，跪着饱受摧残的方不凡。

        可怜啊！他最见不得别人受苦了！

        “这地方你不嫌挤吗？要不我们去岸上？”

        沈曦云像是没看出有什么不妥之处，端着一番待客有礼的谦谦君子样儿，温言劝道。

        陌生男人玩味地看了沈曦云一眼，很快又嫌弃地移开了视线。

        他的匕首拍在方不凡瘦弱的脸上，十分惋惜地大发感叹：

        “这世上的丑人怎么这么多，原本你这模样就够伤眼了，没想到这出来个更难看的。”

        说着忍不住仰天悲叹，“长成这样怎么出来见人啊！”

        沈曦云不可置信，这人竟然说他丑！

        他是真的生气了！连虚伪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沈曦云仔细端详着这个说他丑的男人，蓬头垢面，看不清长相，一条醒目的刀疤从右边眼角处一直划嘴角处，而左边半边天脸好似被火烧上了一般，皱皱巴巴。

        身着一身破烂灰色长衫，打扮如同路边的乞丐，丑陋得像是地狱来得恶鬼。

        就这副尊容还嫌弃他！

        对方说话这么难听，沈曦云也不装了。

        “阁下来自死人谷吧？”

        “呵呵呵……”男人嗓音尖利，笑声听起来毛骨悚然。

        方不凡忍不住发抖。

        “死人谷六大恶鬼，观阁下面貌，想必便是六鬼之一的丑鬼。”

        “你是说我丑？！”

        “何止丑，简直奇丑无比，阁下这幅面貌也敢现身人前，此番勇气实在令小生佩服！”

        死人谷六鬼中的丑鬼，他的容貌原本并不丑，现在弄成这幅容貌也不是他人所伤，而是自己所为。

        此人看待美丑与常人相反。常人觉得极美的，他便觉得极丑；常人觉得极丑的，他便觉得极美。

        他原本有一张极美的脸，却自觉丑陋无比，自卑到不肯见人。

        直到自己用刀伤，用火烧，弄到今天这幅残样儿他才满意。

        他生平最恨的，便是听到有人说他现在这幅自己精心改造过的模样丑，刀下冤魂无数，几乎都是因为评价他容貌丑陋的。

        在沈曦云的嘲讽下，丑鬼怒上心头，手心一转，匕首的利锋直冲沈曦云的心口而去。

        方不凡不知哪里来你勇气，在丑鬼出刀的一瞬间扑了过去。

        只是他一个弱鸡哪里是江湖人的对手，被丑鬼反手一提，扔到岸上去了。

        “扑通”一声，是沈曦云因为躲避匕首不慎落水的声音。

        “嘭”的一声，是方一凡被扔得撞到树上的声音。

        丑鬼纵身一跃，落地岸上，发出阴狠的怪笑：

        “傑傑傑……难看的废物！长得丑就该去死……傑傑傑……”

        笑着笑着又停了下来，他发现了竹林中竟然有一条小道，脸上阴狠的表情又变成狂喜：

        “我就说嘛！凉凤这厮中了毒，还能跑多远？倒是会躲，傑傑傑……”

        方不凡趴在地上，动也动不得。他腿伤还未好，现在腰身也撞得快散架了。

        最近真是祸不单行，看来今天真的要死这里了！

        听到丑鬼说出的话更是绝望，这人发现了去翠竹轩的小道，里面可还有好些女子，如果叶先生也拦不住他，恐怕大家都难逃厄运。

        一阵水流的声音响起，掉在河水中的沈曦云费力的爬了上来。

        吐了两口水，气喘吁吁道:

        “那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你往前再行半个时辰，说不定有收获。放过这些无辜的人，如何？”

        装死的方不凡忍不住还是瞄了一眼沈曦云，还好，至少没中刀。

        只是他真的不明白，这个文弱书生为什么非得逞英雄找死呢？

        嘴巴只能吃饭，哪里能救人？

        又不是再世的活佛，真能说两句话就能让恶人放下屠刀？

        正如他所想，丑鬼嗤笑两声，又从身侧抽出一把短刀，向着沈曦云步步逼近。

        “你这个人话多，烦人！还是先送你上路吧！”

        沈曦云倒也不意外，或许也觉得自己傻得天真，蓦地大笑了起来，笑声中几分自嘲，几分癫狂。

        丑鬼皱了皱眉头，从他见这书生的第一眼就莫名地很不爽。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半点武功不会，可看他的眼神那么狂妄，眼神中流露的不容忽视的□□裸的鄙夷，让人烦躁。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假正经，真疯子！

        这个疯子书生突然停止了疯笑，冷声问：

        “你见过人自然腐烂后的尸体吗？”

        没等回答又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在暖阳下，在柔风中，尸体会慢慢变得僵硬，发出越来越浓郁的臭气，生出斑点，化出恶心的□□，肉身一团一团的腐烂。

        死去的血肉会滋养活着的生命，生卵化虫，引来数不尽的苍蝇和蚁虫，或是其它更微弱的不知名的食肉虫类。

        它们数量庞大，一夜可成千万军，密密麻麻，井然有序，将尸体团团裹住，像是赶赴一场盛大的饕餮盛宴。”

        书生终于恢复了点力气，缓慢得站直了身体，可依然摇晃得厉害。但是他并未停下说话：

        “我曾觉得这很残忍，但见到你我就不这么想了。

        有些人生来就喜欢别人不喜欢的东西，这是天性使然，所以你一定活得很孤独吧？

        无人理解你的审美，明白你的感受，所以你才肆意发泄着不满。

        你既然这么与众不同，那我猜测，也许你会喜欢这种死法也说不定？”

        沈曦云声音清透如水，听在耳中凉得发寒。

        丑鬼闯荡江湖多年，自认有些眼力，见过不少虚名在外的草包，也遇到过不少实至名归的高手。

        只有这个人，非常让他迷惑！

        他看不懂这个人。

        只确定一点，这个人话是真多。

        把他的耐性都磨光了。

        沈曦云伸出他骨节分明的素手，从湿漉漉的腰间取出一支白玉箫。

        动作很轻柔，极其优雅。

        丑鬼冷笑，果然是装神弄鬼，他现在可没有听乐的雅兴。

        正要出刀解决了事，悠扬的箫声响起，游荡在山谷间。

        声波令丑鬼的耳膜一震，身体瞬间如遭雷击。

        箫乐由舒缓渐渐变得节奏欢快，如林中鸟鸣，又如珠落玉盘，声声脆脆，拨动心弦。

        丑鬼面露冷汗，这箫声初听时极为悦耳，可慢慢的，心绪就会变得不稳，好似平波起涟漪。

        “砊”的一声，丑鬼的刀脱手落地。

        他身觉乏力，支撑不住往下倒，眼前变得模糊，他勉力找到距离最近的树借力，但身体依然抵抗不住下滑。

        他只能背靠着大树滑坐在地上。

        这箫声像是无处不在的风，悄无声息地钻进入脑中，在里面搅动得人翻江倒海，仿佛身体被卷入不可控制的海流漩涡中，他不停的挣扎，只是徒劳无力。

        一曲结束，丑鬼的脑子终于清净了一会儿。

        也仅仅只是一会儿。

        因为他看到四周飞来数不清的只有针孔般大小的黑虫，在黑暗中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黑虫密密麻麻飞向丑鬼，快速覆盖了他周身的外衣，然后争先恐后地往衣服里面钻进去。

        丑鬼只觉得身上如万针穿身，每一针都在慢慢的向皮肤的内部侵蚀，皮肤被啃了，还有血肉，血肉之后，还有骨髓。

        在箫声中，他的五感不受控制的衰退。

        而现在箫声停止了，他的五感又在快速的复苏。

        他没能错过任何一点痛感的折磨。

        他想起了书生之前的话。

        “它们数量庞大，一夜可成千万军”。

        “像是赶赴一场盛大的饕餮盛宴”。

        这的确是一场饕餮盛宴，他变成了这些黑虫的食物。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眼前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他清晰的看见，

        沈曦云立在夜色中，身姿如玉，面若秋月。

        脸上挂着的扭曲又满足的邪笑。

        丑鬼后悔。

        老子假鬼当久了，都快忘了，

        这世上是有真阎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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