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重逢
“出来?”柳惊风干笑了几声,“算了吧。”
“里面的牌位还在么?”朱辞镜问他。
“在呢。”柳惊风那边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朱辞镜和他隔着薄薄一堵木头墙,柳惊风在那边听她的动静揣摩她的心意,她在这边想柳惊风在做什么。就像两个小瞎子,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个响儿。
“又多了新的。”柳惊风说,“整整齐齐摆了几排。辞镜,你有没有听过一些怪谈,适合夜里熄了灯来吓小孩子的那种。”
“听说过。”朱辞镜撑着下巴,“就听过一个,孟姜女哭长城算么?”
柳惊风在门里笑,笑得快要喘不过气:“姑奶奶,你听孟姜女哭长城长大的?”
“没呢。”朱辞镜从记忆里好一番搜刮,“嫦娥奔月,月精是个蟾蜍。再就是西游记,猴子走西方。”
“这都谁跟你讲的?”柳惊风肆意笑了好一会儿,心情总算好上许多。
“自己看的啊。”朱辞镜郁闷道,“老皇帝又不会给我小孩子的书,我直接去抢朱敬岩的书看啊。”
她一脚踩着吹来的草籽上,草籽太小,被挤入砖缝里,看不见了。
“你几岁识字?”这回轮到柳惊风郁闷了,“我小时候我娘给我念书,我还嫌她念得太慢,她叫我自己看,我一个大字不认,我就哭。果然是小时候就给药傻了。”
“我也记不清了。”朱辞镜哑然失笑,“念着念着就会了。你想想,一整日五个时辰都在醒着认字,剩下的七个时辰在梦里学横竖撇点,想不认识都难。就是看着木头上几条纹路,都忍不住觉得那是字。”
“没啊。”柳惊风说,“我上树下池塘这么多年,也不至于看人就像是树,看人就像鱼池子。”
“你一天几个时辰爬树?”朱辞镜笑着问。
风停了。
荒草尖尖高高竖着,有些结出了豆绿色的草籽,向着太阳费力生长。桃花干得不像样,柔浅红生涩衰老成脱水的颜色。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柳惊风恍然大悟道,“是我爬得少了。那整日在树上栖着的鸟,它们是不是就把天看成要走的路啊?”
朱辞镜也不知他怎么就突发异想:“说不定,那水里的鱼,也把水看成路?”
“我还没做过鸟和鱼呢。”柳惊风遗憾道,“要是我是鸟,我就不用爬树了,直接飞上去,帅得不行。鱼也好,鱼能在水里泡十二个时辰。”
“那你下辈子立志做个鸟人?”朱辞镜听得发笑,“我将你孵出来是吧。”
“辞镜,你想得真远,下辈子也不和我分开啊。”柳惊风感叹道,“不过不用你孵我,我又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
“话本子里不都喜欢写什么前世今生的。”朱辞镜这会儿想起袋子里的话本,“什么前世的爱人找上我,什么爱人竟是我前世的仇敌,还有前世爱人今世终成我爹。”
“辞镜,哪看的这些好东西?”柳惊风无奈道,“哪有这么写前世今生的。不都是白素贞前世见了许仙,惊鸿一瞥,下辈子还缠着许仙再续前缘。”
“几个同砚借给我的,偶尔也看看他们在想什么。”朱辞镜笑着说,“真是想不透。这辈子都不能过得通透,怎么还要去操心上辈子下辈子的事。”
“那也是哦。”柳惊风叹了口气,“这辈子还得好好过。我算是明白了,管他是玉皇大帝还是投胎的饿死鬼,来投胎了都是一个惨样。”
朱辞镜看着草里的石碑有些出神。他们站在草里,太阳晒上多少天都还是冷冰冰的,深灰色一点也不好看。
“那你出来。”朱辞镜劝他,“在里面过在外面过都一样,人何必自己折腾自己呢?”
柳惊风没回话。
“柳惊风,睡着了?”朱辞镜问。
其实她明白柳惊风心里此时一定在天人交战。她又想,她和柳惊风胡扯这么多话,柳惊风有没有动摇一点?她心里有点儿害怕,害怕柳惊风走上他娘的老路,闷着声就丢下她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腐败阴潮的味道一并往外涌,还有金属相撞,响个不停。
朱辞镜顾不得那么多,一下子扑到柳惊风怀里,掐上他的脸:“柳惊风,终于肯出来了?”
柳惊风和她分别明明没有多久,要不是这双眼睛,朱辞镜都快要认不出他了。他瘦得不成样子,骨头戳得她生疼。
“辞镜,抱这么紧啊。”柳惊风说。
他比朱辞镜高上些,干枯的碎发垂到朱辞镜耳边。朱辞镜伸手握着柳惊风的这缕头发,像是桃花缺水那样干枯,漂亮的黑都变成了黄褐色,和无人搭理的枯草一样,太久没人梳理,末端甚至缠在一起。
“这就是你说的会好好照顾自己?”朱辞镜看着他。话里却无多少责怪之意。
柳惊风的眼睛也陷进去,眼底青黑一片,只看着她的时候才勉强凝出些光彩来。
“姑奶奶,我已经在尽力照顾自己了。”柳惊风笑了笑。
朱辞镜很想说他快勒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但对上柳惊风的眼睛,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辛苦你了。”朱辞镜踮起脚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辛苦。”柳惊风说。
他给屋子上了锁,抽出一把小巧的锁匙。锁匙上刻了一只青鸟,被蹭地快辨不出形状。
朱辞镜从面上看到许多她也读不懂的情绪,有痛苦,有悔恨,还有什么,一闪而过了。
“替我保管。”他将锁匙轻轻放在朱辞镜手心里。
小小的锁匙轻飘飘的。
太阳快到正午的点,比其他时候都要烈。照在柳惊风苍白的面上,总算是染上几点暖色。
“你不回去了?”朱辞镜问。
身后的门紧紧合着,隔绝里头谢家人的目光。老的少的,一百年几百年不曾安眠,如同鬼魅纠缠着这片地上的人。
柳惊风将它们锁住了。
“不回去了。”柳惊风牵着她的手。
他的手很凉,要不是有心跳从相触处传来,朱辞镜都要不敢相信她牵着个活人。
“走罢。”柳惊风俯身捡起那枝桃花,“花都干掉了。”
*
朱辞镜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先生会盼着柳惊风来。
柳惊风换了身干净衣裳,又好好收拾了一番自己。倒是为难他,连头发也不愿梳起来的人,这会儿居然收拾自己收拾了整整半个时辰,大有他除夕夜“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壮志雄心。
他换了身浅绿色袍子,袍子上缀了几根树。朱辞镜也认不得是什么树,衬得他愈发面色苍白,再持着一枝桃花,有种朱辞镜描述不来的好看。朱辞镜牵着他走,他还撸起袖子和朱辞镜比谁的手腕白些。好巧不巧露出上面重叠的伤疤,新的旧的交杂在一块,惹得朱辞镜一顿好骂,最后以柳惊风请她午膳作结。
柳惊风从小吃山珍海味到大,偶尔在外头闲逛也要挑拣贵的,唯有在零嘴上不甚挑剔。今日跟着她进膳厅,看什么都新奇得很,一份来了几样,朱辞镜全他要些菜,他理直气壮,说是柳急雪的钱花着不心疼,既然柳急雪不生气了,花他的钱那便更不心疼。
慢厅的人看着这消瘦的青年坐在椅子上胡吃海喝,一口气要了大半桶白米饭。还有好心的大爷,误以为柳惊风是乡下来的可怜孩子,没吃过好饭,往他碗里送了几根鸡腿。
这鸡腿被他叼在嘴里,吃得他满嘴是油。
王先生正低着头翻书,他便借着这机会,叼起鸡腿津津有味的吃起来,面上毫无羞愧之色。
见王先生要抬起头,柳惊风又将鸡腿藏回桌子下,左手翻开论语,装模作样念了起来。
“柳学子心情可好?”王先生捋了捋山羊胡子,笑得心平气和,“鸡腿可好吃?还想再来一条么?”
柳惊风颇为尴尬地笑了笑:“李先生,实在失礼。”
后座已经有压抑不住的笑声了。王先生星性子好,柳惊风这已是第二次叫错他名讳了。
“老朽姓王呢。”王先生并未发作,“柳学子上次便叫老朽李先生,这是要指王为李来?”
柳惊风连声道歉:“实在失礼,王先生…”
“罢了。”王先生挥了挥手,“许久未见柳学子,学宫里少了一人,忽地安静上许多,老朽还甚不习惯。”
“今日柳学子回来了,老朽心情甚是愉悦。”王先生缓缓道,“柳学子先吃了鸡腿,这堂经学,再慢慢来讲。”
柳惊风被他这么一说,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抓着鸡腿往嘴里一塞,胡乱咽了下去,呛得咳了几声。
“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王先生笑着道,“孔夫子收好学者,只要十条肉干,不知柳学子今日吃了鸡腿,明日可打算好好读书?”
柳惊风忙应道:“那是自然,柳某定痛改前非,勤奋苦读!”
徐有容在她背后笑得花枝乱颤。
王先生欣慰了点了点头:“那便继续讲吧…”
柳惊风翻了几页论语,见王先生没再盯着他,悄悄又掏出一只鹅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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