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轮转实习后,循蹈考取了执业医师资格证。虽然还是实习医生,但已经开始在华医大附属医院消化内科做住院医师的工作。
医院每个专科会分为若干组,每组都有三级医师负责制度,体现在查房、手术、门诊、急诊、值班、抢救、解决疑难、医疗文件书写、质量管理等工作上。
下级医师对上级医师应及时汇报,听取指导意见,上级医师要有责任查询下级医师的工作。
在三级负责制里,主任医师是金字塔顶端,接下来是副主任医师,都应对主治医师的工作负责,主治医师要对金字塔底端的住院医师负责,所以住院医师为一线医生。
实习医师还在地基阶段,本应由住院医师负责,但由于人手问题,时常会承担住院医师的工作,尤其是已选定专业的实习医师,只要有上级指导,在本科室能做的事情更多。
消化内科的病人很多元化,涉及的器官、病症也种类繁多。
医生除了病房的工作,还要承担科室的重中之重——内镜中心,主要是胃镜、肠镜检查及镜下微创治疗的工作。
循蹈喜欢这种忙碌,源源不断地汲取大部头医疗书籍之外的经验财富,像海绵一样承载得沉甸甸,内心无比踏实。
时间飞逝,来不及虚度光阴,她乐于享受在疲累中体会成就感,但在忙碌到极度困倦时也会忍不住飙脏话。
消化内科绝对算脏苦累的专科之一,值班的日子,经常刚坐在值班室,欲匆忙吃口饭填饱肚子好继续战斗时,总有护士按响值班室的通话器:“喂喂,循医生,循医生,某某床排便了,叫你去看一下。”
真会挑时候,循蹈应承后快步奔到病房洗手间,和颜悦色地查看患者的排泄物,精准地解释,再一阵风回到值班室继续扒拉自己的盒饭,就像当初在医学院闻着福尔马林的味道解剖尸体,在宿舍欣赏血腥的恐怖片一样,吐着吐着就习惯了。
大便是消化道健康的晴雨表,患有某些消化道疾病的人,观察大便是判断病情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但病人只知道概念基本是没用的。
“医生,你看下我这是黑便吗?这算棕色还是黑色?”
“医生,你看我这是灰白色吗?算陶土样便吗?”
“医生,你看我这大便算性状异常吗?”
大概众人皆知消化内科医生是判断大便的高手,肉眼能探及常人所不能辨别的色质味的变化,并能深谙其指向。
但接下来深入内镜室,以上根本算不上什么。
肠镜检查前三天患者宜吃无渣或少渣半流质饮食,不吃大叶的蔬菜,临近检查需要服用清洁肠道的药物清洗肠道。但就是有许多人不遵照医嘱进行肠道准备,以致顽固的粪便舍不得离开温室,仍残留在肠道。
进行肠镜检查时,需要不断给肠道充气,还要注水洗掉滞留在肠壁上的固体粪便,以便能看清楚肠粘膜上是否有病变。
在这个过程中,患者会间断地排气,当然必不可少伴有大量稀水样粪便喷出,臭气扑鼻,循蹈感觉好似置身粪池中央。
在学习初期,循蹈总是穿着操作衣,带着两层口罩,两层手套、脚套,但每当操作胃肠镜检查,病人的口水或粪便喷到身上、脚上时,还是禁不住皱眉头、闪躲,抱怨连连。
带教的医生终是看不过去,使出杀手锏。
在一次操作即将结束时,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蹭了些溢出的粪水,出其不意麻溜地抹在循蹈的口罩外面。
奸笑着:“把这些大便当做护肤品,就没那么嫌弃了。”
之后,至少一个星期,循蹈都萦绕在这段噩梦中,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发现自己不感到恶心了,再后来,完全的沉浸其中。
嗅觉、视觉、触觉在习惯的侵蚀下似乎都无比迟钝,她戏称此为“脱敏疗法”。
和周莫尔、张玑一起吃饭,讲起和这些排泄物打的交道,两人忍不住一起打断她。
“哎,循蹈,你现在看过的屎比我吃过的饭还多!”
听着张玑生动的类比,周莫尔忍不住捶他一拳,但并没能阻止他俩无底线的对话。
“更诡异的是——我们经常用漂不漂亮来形容它。”说话并没有影响循蹈大快朵颐,水煮鱼夹入口中,麻辣鲜香,她满足地眨巴着眼睛。
“那不是和形容女人一样?”
“找死啊你!”
“这个我站张玑。”周莫尔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循蹈略一思忖,医院里确实喜欢用漂亮这个词,“排泄物漂不漂亮”、“手术做的漂不漂亮”、“伤口缝的漂不漂亮”……的确与众不同,不禁哑然失笑。
周莫尔好喜欢看循蹈笑,无论循蹈怎样对他,她有魔力的笑容总能温暖他,不由自主地令他开心。
张玑打断看入神的周莫尔,他真是好奇,就这样一个都不敢称之为女孩的女孩,令玉树临风的周莫尔走火入魔般长期迷醉,莫不是循蹈下了蛊。
“上次还嘲笑你们的医学常识不足,这次我遇到了件事儿,真是服了!”
“你说半天了,该听我说了,超级搞笑一事儿——”
“我先说,我先说。”
循蹈总是有说不完的新鲜事,但张玑也有,他乐见她有趣的灵魂,但每次和循蹈在一起,总要你争我抢才能说上话,所以他宁愿留恋一个安静听他侃侃而谈的女孩,他忽然有点理解周莫尔了。
总是争不过她的,两位男士洗耳恭听,是什么事让循大医生无可奈何。
原来循蹈新收治了一位五十多岁腹痛的男病患,经过检查明确诊断为结肠癌,需要和家属及本人沟通。
原发恶性肿瘤首次就诊时,经过体格检查、影像学检查(ct、mri等)和为明确诊断所实施的病理活检,获得数据资料,确定肿瘤的tnm分期。
tnm分期系统是目前国际上最通用的肿瘤分期系统,为患者是否适合手术治疗提供依据。老百姓口中的早、中、晚期其实也是医生根据tnm分期判断后,通俗定义出来的。
这个患者有两个儿子,岁数相差不大,约摸着二十五岁上下,两兄弟看上去都像是体面的上班族,言谈举止也是文化人的样子。
可是难题来了,这两人怎么也弄不明白什么是癌症,说他们从未听说过“癌症”这个词,不理解这算个什么病。
循蹈又用“恶性肿瘤”和他们解释,也是无果。
循蹈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见识浅陋的年轻人,尝试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病情,并且询问他们在生活中、影视剧中是否听过“癌”、“白血病”这些个字眼,两兄弟频频摇头。
“你们说说看,这不应该吧!”
张玑和周莫尔苦笑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后来我就和他们说,好吧,听不明白也没关系,目前他们父亲的病情还不算晚,要尽快开始治疗,我们建议转到外科手术。”
“两兄弟完全和我不在一个频道,又问:‘多严重?会死吗?’”
“我说:‘嗯,对!’”
鸡同鸭讲,循蹈已不想计较自己对“会死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多么得不严谨,只期待这样回应,他们会消化得容易一些。
“结果你知道他们又问我啥吗?”
周莫尔和张玑双双摇头。
“为什么会死?”循蹈一脸愠色,大喘一口气,“问题很低能,但态度特诚恳。”
“真是遇到奇葩了,还俩!”周莫尔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这耐性可做不了医生。”张玑也挠头,不过刚说完,紧接着又开始显摆,但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就喜欢绕这种一本正经但其实没逻辑又没脑子的问题青年,估计能让他俩晕上加晕,酒都省了。
“我只好又翻来覆去地讲,我一绘画白痴还给他们图文并茂了一篇。”
服务员正好从桌旁经过,双手端着的托盘里滑落下一根筷子,循蹈一边手舞足蹈地言语着,一边俯身帮她捡起,如同这是她本该做的事情那般自然,服务员冲她甜甜笑了笑,道声谢。
“后来呢?”张玑追问。
“讲半天还是似懂非懂,后来不同意转外科,签字出院了。”循蹈无奈答道。
脑波流转,彼兄弟二人,一脸茫然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盯着两人,具有创造性活动的右脑不受控地开始工作:为什么有的人不用努力,就能生活得衣食无忧?为什么有的人什么都不做,站在那里就有人爱他?为什么有的人不用争论,甚至不用说话,就能让人呕出一口老血?
刚才那个服务员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碟点心,说是店里的新出品,赠送给他们品尝下,大概是感恩刚才循蹈给予的帮助。
循蹈发现这个小姑娘有两个漂亮的酒窝,阳光倏然流进来,窗外阴天放晴,她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
“不治了?”张玑终极追问。
“不知道,说是要回去商量商量。”
“他们也许听不懂癌症是什么!但他们可能预见到了可能人财两空的结局!”周莫尔总结陈词。
三人无奈地对看了一眼。
究竟是真的不理解,还是用无知隐藏真实的意图。
假若是后者,这也许是一种生存智慧,但——却不该用错地方、用错人。
假若是后者,自己扮白痴,不要以为周围所有人都是白痴。
假若是后者,其实只是自己不知道自己不要脸的——蠢。
张玑和周莫尔见循蹈收了尾,赶紧狼吞虎咽起来,循蹈讲话时他们都要注视着她,不然她又要发牢骚,责怪他们不尊重人。特别是——讲如此正经的逸闻,听者眼中带着渴望、入神、意犹未尽,更能令她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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