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兰因絮果
如他所料，天亮之后，他们刚走到主厅外，就见仆从个个面容严肃，大厅里面有好些人，多是宅邸里的亲眷。
他们脸上也是如出一辙地深沉严谨，地上一块白布盖住了一个人形。
为首一个穿着华贵，脸上肃穆的男人道：“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地上跪着的仆从战战兢兢道：“在……在城外的乱葬岗……”
为首的男人就是这座府邸的老爷，他抬头就看见了漫步走来的两位不曾见过的人，想起刚回来时王婆絮絮叨叨的说找了两位借运的客人。
他眼睛微眯，等人靠近后道：“这里人多眼杂的，两位公子在屋子里休息就好，这两日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希望两位多多包涵。”
白一宸道：“没有没有，我们外地人初来乍到，多谢老爷收留才是。只是在下学了一些小道皮毛，刚才察觉这里似萦绕一股怨气，心里不放心就过来看看。”
祁老爷脸色一变，眼神一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些亲眷都没注意这边，才斟酌道：“公子所言非虚？”
白一宸温声道：“自然不敢有所欺瞒。”
祁老爷道：“大概是她心里委屈，才留了一些怨气，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
白一宸道：“这要看看怨气的程度了，老爷不介意让我们看看吧？”
祁老爷迟疑一下，让过了身，那些穿着华服的亲眷见进来两个外人，面色有些不好，看了一眼祁老爷动了动嘴没说话。
白一宸蹲下身，掀起白布一看，那是一个面目苍白的女人，双眼紧闭，已经死去多时了。
身上的衣服也像是在泥地里滚过一遭一样，还能看出身上那些伤口，以及一些暗黑血迹。
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回来讨理的祁夫人！
虽然早就隐隐有些猜测，但亲眼看见还是心中一沉，白一宸仔细观察了一遍尸体，叹了口气，道：“这位夫人，看情形是被人打死的。”
祁老爷凝重道：“内子被发现时，正是城外的乱葬岗。”
一位亲眷掩面道：“夫人她平时就爱跑出去一掷千金，谁知道怎么惹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呢？”
白一宸仿若未闻，只道：“我听闻这里有一种叫‘拍喜’的习俗，闺阁夫人，就算真如这位所说的，喜欢出去一掷千金，也不至于不看祁老爷的面子对她下手吧。这说到底，打的是祁府的脸面。”
听见拍喜两个字，一些原本冷眼旁观地人脸上有些不自然。
白一宸道：“昨日我和初霖道友出去走了一道，恰好看见有一队人拿着棍棒追赶令夫人……”他顿了顿，见祁老爷眼神阴鸷，若无其事道，“我们帮了她一把，令夫人找祁老爷您有事就先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她却死了。”
祁老爷表情僵硬，道：“这位公子，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佩蓉？”
他话一说出口，四周一瞬间寂静下来，无论是那些亲眷还是外面的家仆全部停住动作，转回脸来盯着白一宸，眼神空洞冰冷，让人不适。
白一宸知道有些莽撞了，幻境造物本就非比寻常，惹怒他们会发生什么也不好说，但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来的道理？
他只好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距离最近的那名地上跪着的仆人猛得伸手抓过来，白一宸用扇柄一挡，余光瞥见那双被挡住的手指甲发黑，眼里盛满死气。
谢初霖对那还想扑过来的仆从随意一挥手，一道带着细碎雷电的剑气刺穿那仆从的身体，将人掀翻在地。
屋里的人和被掀翻的仆从一样发生了变化，指甲发黑变长，眼神死气沉沉，白一宸抽空看了眼谢初霖手指上还未完全消散的细碎雷电。他将手里的折扇对着扑来的一名亲眷往前一送，却划了一空。
包围他们的祁老爷和亲眷以及外面往这边涌过来的仆从在原地化成黑气沸腾着缠绕起来。天幕霎时一暗，白一宸勉强听见一些细碎的怨言从黑气里传来。
“放了我吧！”“给我一个解脱吧，我想安息……”
厅堂里黑气肆意，四周一片昏暗，白一宸看不清谢初霖在什么位置，刚想开口，后背却一阵寒毛倒竖。他回头一看，地上原本紧闭双眼的夫人此刻睁着眼睛看着他，她歪了歪头，对白一宸伸出了手。
地面伸出无数双黑气形成的手臂死抓住白一宸的小腿，他催动丹田，想使用灵墙挡一次，灵力却滞住了。
真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关键时刻发作了，仅一个晃神，黑气形成的鬼手扯着他用力往下拖去。
在被彻底吞进地面的前一刻，他听见谢初霖道：“师兄？”
犹如落入死水中，白一宸半浮在水面被寒冷的水冻得一瑟，双腿被无数幻鬼拖住，他适应了一些四周的昏暗，往水下一看，又一群幻鬼从水底深处游上来和那些拖住他双腿的幻鬼一起拽住他。
暂且动不了，他看了看四周，远处天光暗淡，怨气化成的黑气几乎遮天蔽日，看不见彼岸，入目之处全是黑水。
一女声道：“别看了，你出不去的。”
白一宸寻声看去，那夫人虚浮在水面，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嘴角勾起，露出个嘲讽的笑：“谢谢你们好心救我，可惜你们救错了时间。”
这幅画是幻境的根源，幻境和回溯的记忆相织而成，过去的事无法更改，一切按部就班重演以前的惨事。
白一宸笑道：“一次次重演，你不痛苦吗？”
那夫人笑了，她释然道：“有人陪我一起痛苦。”
之前从黑气里听见的呢喃怨言是被困在这里的魂魄发出来的，他们日复一日受困于此，始终得不到解脱。
那夫人走到白一宸面前道：“你要不要猜一猜你在这里能坚持多久？”
白一宸暗自催动丹田，面上平常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是不是太大意了？”
那夫人道：“你难道指望外面那位公子？恕我直言，他就算有滔天的本事，在我这里，也要碰一次壁。”
白一宸心道：“不，我一般都是指望我自己。”
那夫人见他敛眸不语，以为他放弃了挣扎，目光穿过虚空轻皱眉道：“你这位朋友很了得。”
白一宸淡笑不语。因为强行催动内府，丹田的灼热和痛麻几乎吞噬理智，他强忍着心神，只觉身体如千斤重担。
那夫人也笑了笑，她蹲下身道：“你们是为了救人而来还是为了除我而来？”
白一宸心想，这个问题无论是哪一种结果都一样，都不太好回答。
那夫人目光再次盯向虚空，眼神冷戾几分，伸手点过白一宸眉心，一只手放在他半湿的肩上轻轻一推，直接想让他往死水里坠去。
白一宸未料到她会突然发力，眉心乍然一痛，头晕目眩间，好不容易凝聚起一团灵力输入扇中，轻轻一扇，灵力裹着冷水化作一只水龙朝着那夫人面门奔腾而去！
那夫人瞳孔一缩，仓促后退几步，水里蛰伏的数只幻鬼出水挡在那夫人面前，被水龙裹在一起一同搅碎成灰。
那夫人本就苍白的脸更是死白，她冷漠地看了眼被万鬼拖入水里的人，伸手一抓，折扇脱离白一宸掌心，转瞬落入她手里。她道：“你说得对，这次的确是我大意了。”
‘咔嚓’一声脆响，那柄折扇被她徒手折断。
白一宸一口气喘不上来，胸腔闷疼，耳边嗡嗡作响，眼看着那夫人身影缓缓散去，想再催一次丹田内府，却不妨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到底是谁对夫人下的手？天理不容啊！”王婆的声音充满愤懑，还带着哽咽。
祁老爷坐在主位，神色倦怠，道：“事情会查清楚，你这样哭哭啼啼也没什么用。”
王婆抹了抹眼泪，难过道：“夫人一直阁守闺出，也不曾得罪什么人，老爷，你一定要为夫人做主啊！”
祁公子这时踏步进来，他看了眼地上的人形，身形一顿，还没品出什么滋味，坐在主位的祁老爷看见他就摆手让他过来，道：“你母亲出了意外，我让你来见她最后一面，若她魂魄尚在，心里也会宽慰些。”
白一宸耳边的嗡吟已经渐渐淡去，眼前一片清晰，呼吸也不似刚才一样阻碍，好歹喘回一口气。他置身其中，转眼就猜出这是另一段回溯镜像。
这是原本被他们打断的镜像后续！
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些人看不见他。
祁公子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太大反应：“那现在看也看过了，我可以走了吗？”
祁老爷点头道：“回去看书吧。”
祁公子走后，祁老爷对地上跪着的王婆道：“你先起来，佩蓉的事我心里有数，不会让她白受委屈。”
王婆年纪已经很大了，她是跟着夫人进到祁府的，心里眼里只有这一个主心骨，眼看夫人突然遭遇意外，整个人空落落的。她苦涩道：“我想再陪陪夫人。”
祁老爷想起什么，道：“你之前请的那两位客人，还在府里吗？”
王婆抹着眼泪：“还在。”
“家里出了这种事，将人先请走吧。”
见王婆点头，祁老爷也不说什么，厅堂里其他亲眷跟空气一样站了一会儿就各自散了。
白一宸揉了揉胸口，那股窒息般的沉重感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他看了眼屋外，只见乌蒙蒙的天空渐渐黯淡，屋外房檐上悬挂的灯笼亮了起来，一瞬到了晚上。
跪在夫人身边的王婆已经不知去向，屋子里烛火摇曳，空无一人。
白一宸走到那夫人面前看了几眼，心中了然，眼前的夫人非彼夫人，脸上伤痕仍在，可是样貌却不是之前见到的样貌。
之前见到的那位夫人，面容娇嫩，双眼含有秋波，如今眼前的这位夫人虽然样貌也是很好，可却不及那位的十分之五。
他忽然想起谢初霖手中那面玉镜，镜子里只有四位存活的道友，从一开始到现在，白一宸似乎就没见过那位失踪了的赵二公子，当然，也有可能已经被幻境里的幻鬼吃了。
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夫人的魂魄上了他的身，扮作了女子。
这样一来，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眼前这位夫人的样貌和之前遇到的那位不一样了。
不过，他刚才发现，地上躺着的这位夫人身上没有丝毫怨气，没有怨气如何化鬼？进画之前，整座府邸都贴满了斥灵符，那她是如何拖人入画的，又或者，她本身并不是怨鬼……
白一宸试图离开厅堂，手指直接穿过了木门，再往前伸却被一股力量阻隔住了。
现在出不去，谢初霖的修为他看不出来，不过既然看不出来，那一定很有本事，也不需要他太担心。
他只好走到一空地坐下，轻轻呼吸，闭上眼睛开始打坐，想先调离一下絮乱的内府。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屋外有脚步声靠近，白一宸睁开眼就看见两个仆从推开门进来，话不多说，动作迅速的拿出一个大布袋套起尸体扛着就往外走。
他们一出现，门上那道阻碍就消失了，白一宸站起身紧跟其后。
两个仆从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拐过一个路口，一直走到大门口，大门敞开，外面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已经坐着一个人，他牵着马绳低声道：“动作快点，路上没碰见什么人吧？”
那两人合力将扛着的布袋推进车厢，又跟着爬了上去。一人答道：“人都被安排走了，哪里有什么人。”
的确，这一路出来，诺大一个祁府一个人影都没有。白一宸坐在马车里，低头看着那两个大布袋，身旁那两个仆人拉紧身上的衣服，一人嘟囔道：“这鬼天气那么冷，我们真要把人丢在乱葬岗？”
另一人呵道：“不然你想怎么样？”
“我听说这祁夫人嫁进祁府也好几年了，就这么随随便便处置了，也不给个体面。”
外面赶车那人呸道：“闭上你的嘴吧，我怕你是想过几天也去乱葬岗睡一觉。”
过了半晌，马车一停，车厢内的两人知道到地方了，一人拖着一个布袋下了马车，眼前树影重重，才一下车就闻到前方一股恶臭直冲脑门。
三人脸色都被熏得铁青，巡视一圈四周没人，才将布袋扛着丢到一边驾车走了。
因为这次入的是最原本的镜像后续，镜像的人看不见白一宸，周遭的环境自然对他也是虚幻的，简而言之，他完全不受任何影响。
乱葬岗常年扔一些尸体死人，此地时常尸横遍野，怨气冲天，就连地上的土都是腥臭的。
他静静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不远处有另一辆马车行来，那马车的人打伞下来，走到白一宸旁边站立。
油纸伞遮掩了那人半张脸，只能从身形看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袭黑色几乎与夜色相融。
看着这个少年，白一宸眉目微蹙，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违和感，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接过天上细碎的白雪，轻声道：“真可怜，连尸体都被随便扔了。”
随着他说话，一道怨魂从他袖子里飞出来，一落地变成祁夫人的模样。
祁夫人远看了眼那两个布袋，慌不择路地扒开一个布袋，眼睛蓦地睁大，颓然地道：“……为什么？”
布袋里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头上一个血洞看着很是骇人，满是褶皱的脸上还沾着点点血迹。
王婆已经死了，尸身冰冷僵硬，脸上挂着错愕和痛苦。
祁夫人怔怔看了很久，怒火和悲哀充斥心头，烧的她怨气高涨，才猛地跪在黑衣少年面前掷地有声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帮帮我！”
黑衣少年将伞往后倾一点，露出一张微微可怖的脸，歪头看着地上的怨魂，道：“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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