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俞沅终于在游戏活动的最后一天哀求到老板带他去古宅。
他在车上搓着手手, 目光中透露这兴奋。
柏应洲侧目打量了他一眼,“这么开心,你不是不喜欢出门吗?”
俞沅目露关心, “因为我想要更了解老板你, 想知道你童年是在哪里成长的。”
顺便给他的活动取取经,真的是顺便。
柏应洲瞳孔一缩,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件上的架夹子, 嘴边却噙上微笑。
“嗯。”
出乎俞沅的意料,那并不是一处奢侈的大宅门,而只是小小的宅子,里面的布置简单。
在以前这里只是市郊,但是现在近几年附近的商圈发展起来了,这座宅子和地皮的价钱也开始水涨船高。
俞沅推门进去,里面的装饰虽然是欧式的,但是并不显得雍容,还有些沉闷的压抑感。
尤其是看见挂在门边上生锈了的鸟笼,上面已经爬满了藤蔓。
他还在柜子里看见了一捆金色的绳子, 但是已经布满了灰尘,蒙上一层暗淡, 那是岁月的痕迹。
俞沅好奇道:“这是用来干嘛的。”
柏应洲看了一眼, 手指不自觉地发颤,却漫不经心道:“用来绑我的, 你信吗?”
俞沅愣了愣, “哈?”
“信信信,想不到老板你竟然有这种癖好!”俞沅拍着他的肩膀乐了。
柏应洲轻笑一声。
看着这捆金绳, 眸色幽深。
思绪变得悠远。
他恍惚间还能看到过道上红色的身影。
——
女人, 是他的母亲。
她是个很爱美的人, 经常穿着红色的裙子,红色很衬她,把她衬得肤如凝脂。
但是此刻,她的表情不像是正常的母亲那样或温和或严厉,而是空洞而麻木的。
“你们都想要离开我吗?”
女人神经质地抱着他,掐着他的脖子,直到他无法呼吸,开始发出“嗬嗬”的声音,脸色也开始出离的苍白。
小小的孩子几乎悬空,露出痛苦的表情。
她总是这样,先狠狠地责打他,再抱着他哭,说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也爱你。
周而复始。
他是在那周而复始的每一刻中明白的。
爱不是无条件的,任何的给予都有对等的附加项。
即使是父母。
其实他并不责怪任何人,冤有头债有主,越到这个时候他越是冷静,像是一个旁观者一样把自己抽离出来看。
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那个男人。
他的“父亲”。
女人和男人的相识缘于一场赛马宴,她一个富家小姐,天真、不谙世事。她生于单亲家庭,被沉稳的父亲保护得很好,在赛马宴上对一个法国男人一见钟情了。
她无法扛住男人的攻势,两人很快就陷入了热恋。可惜好景不长,女人家里强势反对了这段异国恋情。
于是女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跟男人私奔。
她把所有能变卖的财物都带走了,在市郊购置了一处小房产。那房子并不大,但是对她而言,有这样一处小宅子就已经很足够了。
可惜她自己没想到,她一踏足这里就是十几年。
在一段虚弱地维持着的热恋以后,女人分娩了,是一个儿子,他出生了。他每一处都像是女人,除了那双神似男人眼睛。
她在这时才知道,男人在法国已经有过一次婚姻了,并且孕育有一个女儿,前妻已经离世。
沉没成本使然,她无法接受一个失败的婚姻,——尤其那还是她自己的选择。
便只能捏着鼻子接受了那个女儿。
他也因此有了一个姐姐。
男人是个惯犯,搜刮完她的钱财后就跑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女人却一直在这里等他,她不是迈不出去,而是画地为牢,既又扭曲地期待着男人的回来。
很快她又知道了,自己的父亲由于先天性疾病的缘故,被男人的事气病倒以后,很快就撒手人寰。
豺狼虎豹一拥而上,靠着一张颠倒黑白之舌分走一笔又一笔巨额的财产。她什么都分不到,反而背上了一大笔债。
一夜之间,她一无所有。
她也不敢轻易离开,怕被债主找到。
因此她只能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很同情她心疼她,可是又很恨她。
每一天的精神内耗让他痛苦,但是他挣脱不开这个绝望的牢笼。
有一天,女人带回来一个笼子,里面有一只青色的鸟儿。它的羽毛散发着翠绿的光,光滑漂亮,连一点多余的细绒也没有。
女人望着鸟,表情麻木,“它为什么不是金色的呢?”
他看向女人,女人却没有回望他,而是神经质地笑了笑,“不,既然呆在笼子里,那它就已经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金丝雀了。”
那时他还不懂,为什么明明是翠绿色的鸟,母亲却说它是金色的呢。
它的脚被金色的细线捆住了,这让它只能蹦跳,却无法再飞翔。
难道是因为它被扎上了金线的缘故吗
他不知道母亲那句话那是在感叹别人,还是在感叹她自己。
“没关系的母亲。”他走过去,抱住女人。
女人就着他小小的怀抱哭了起来,是哀声痛哭。他觉得自己的肩膀都已经失去知觉了,女人还在哭泣。
翠绿的鸟儿走了,被他放走的。
他把鸟笼打开,再解开了脚上的金线,让它在他的手心里挣扎着。
很可惜,因为长时间的束缚,鸟儿已经不会飞了,它是一蹦一跳地离开的。
他不知道他是在怜悯谁,是不希望这只鸟一直呆在这里,还是在怜悯以鸟自比的女人。
是不愿意鸟儿被困住。
还是希望借由鸟儿的自由,让她也能有一丝慰藉。
但是女人回来以后看到鸟儿飞走了,表情没有任何欣慰。她的表情还是麻木的,那是一种被命运驯服的麻木。
唯独变的是那里面燃起了一丝火焰,不是希望,而是愠怒。
“你把那只鸟放走了?”
女人声音低沉,但是柏应洲看到,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点了点头,显露出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怯意。
女人三步两步走上前来,狠狠地卡住他的脖子,高喊道:“你为什么要把他放走?你明明知道……你明明就知道那是妈妈唯一的寄托了!!”
女人不管不顾地喊叫着,她一边喊着一边落下眼泪,眼眶都变得通红,估计是又想到了她经历的那些事。
她的声音可真尖啊,像是一把刀子插进他的心里,把里面搅弄地血肉模糊,又毫不留情地抽出去,留下无法愈合的痕迹。
“对不起母亲。”他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不知不觉中,湿湿的东西划过下眼睑,从下颌坠落。
女人一如既往的,在一阵狂怒以后又开始忏悔,抱着他哭泣。
他也觉得麻木了,像是女人眼底的那丝麻木一样。
被她没有温度的拥抱着,他抬起头,望着空荡荡的鸟笼。
他明白了。
他彻底失败了。
他并不能,也并没有放生任何一只鸟。
女人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是那种正常对于一般标准而言是否是正常,他已经无法辨别了。
她又变得开心了起来,她换上花裙子,跳跃着过来,“妈妈不会再骂你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不能否认他是开心的。
他的眼里重新燃气希望的光芒,嘴角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母亲……”
他迟疑着道,像是任何一个孩子呼唤母亲。
“但是,你不能像是你爸爸一样离开我的身边。”
女人说起这话来,语气又开始变得低沉且平静。
看到那双神似男人的眼睛,女人终于受不了了。
她拿起绳子,那绳子是金色的,她熟练地在手里缠绕着,微笑地看向他,把他的双脚绑住。
“洲洲,你不会离开妈妈的对不对。”女人的声音轻柔且幽怨,像是无法挣脱开的牢笼。
他眼底的光芒慢慢消散了。
女人绑完以后,表情变得病态的愉悦,“这样就好了。”
他望向女人,见她的眼睛里带上了一点高兴,但是眼底还是一尘不变的麻木。
他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他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在这种情景下,他还能说什么。
女人把握着金色的粗绳,一边在他的脚踝缠绕,一边说:“这种结叫做手铐结,你自己是没法挣脱开的。”
便说着,她的表情染上了鲜有的开心,和歇斯底里的疯狂。
——笼子里没有鸟了,他去置换了那只鸟。
女人还拿来了很多信封,她把各式各样的信纸垒在桌面上。
他疑惑地看向女人,女人哼着歌道:“这是给你爸爸写的信。”
他还哪里有什么父亲。
那个男人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他决绝地任何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也没有任何痕迹。
这些信怎么可能寄得出去?
但是女人的精神状态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就像是一根绷直了的线,轻轻一扯便会分崩离析。
他抿了抿唇,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拿起笔,开始在上面写字。
但是他才写下两笔,就被女人制止了,女人不满地把信纸抽出来看。
声音平铺直叙,“你写中文,你爸爸怎么看得懂?”
这一句话就让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无药可救,无法挽回了。
女人不懂法文,他跟男人是用英语交流的,但是他在男人的耳濡目染和教导下略懂一些。
他把信纸折起来扔掉,重新铺展了一张新的。
在上面写上法文。
女人一边陈述意思,他一边试着翻译。
虽然意思表达得很拙劣,但是女人很满意。
“没关系,这样才更真挚,你可是他的儿子,他怎么会不在意呢?”
女人重复着喃喃了一遍,像是在说服自己,“是啊,你可是他的儿子……”
因为这一句话,他开启了漫长的写信的夜晚。
脚被绑着,但是他还能用手。
因此他就承担了实现女人心愿的责任。
日复一日。
他在信里尽力去表达女人想要表露的内容,大多是一些自怨自艾和埋怨,但是里面又潜藏着婉转的想要男人归来的心情。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扭曲而又可笑的期盼还有可能性的选择。
时间一久,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到底是女人的愿望,还是他的愿望。
也是因为他的乖巧,女人这段时日里的笑容更多了些,对他也好了很多。
虽然还是不愿意帮他解开脚上的绳子。
但是随着每一封没有回音的信的寄出,女人也开始明白了。
她的脸色变得煞白难看,姣好的面容变得扭曲,细长的指甲总是扣着,她现在很喜欢抓头发,一有不顺心就会瞪起眼睛捏头发。
“他为什么不收信……”
“他为什么也不回信?”
女人挠着头瞪大眼睛,头发像是枯草一样延展下来,半张脸笼罩在阴影处,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女人的声音似喜似悲,“他不管我了,但是你可是他的骨肉啊,他怎么能也不管你呢!”
他张了张嘴,但是只尝到苦涩的味道。
他想说什么,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那个男人真的会在乎这些的话,他就不会多一个姐姐了。
“一定是你不好!不然他怎么会不要我们?!”
女人突然开始尖叫起来,那声音划破了他仅剩的理智,把他喊得怔楞在原地。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很干,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无法挪动半步。
女人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她的眼睛短暂地亮了。
“对,就是你。”
“肯定是因为你……”
他任由女人指责着,没有说出任何的话。
因为他害怕女人不这么想,她会疯、会死。
女人把桌上的信纸打落在地上,指着那些崭新的灰色信纸道:“从今天开始,你写忏悔信,把那些做得不好的事都写下来给你爸爸看。”
“好好反思为什么他会离开我们,我们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啊。”
——我们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这句话成了女人在他耳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信纸不再是让女人短暂快乐的精神寄托,而变成了处刑他的一把刀。
他被迫着剖开自己的内心,用那一把把刀往里面插,自我反省,他在这可悲而痛苦的闭环之中是否也有责任。
无数个夜晚,桌前。
灯火把绑紧的双脚在地上印出影子。
而他痛苦的抱着额头,颤抖这在纸上写下他的反思和忏悔,像是拿着一把手术刀自我解剖。
女人喊了一声,让他放下笔先去吃饭。
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家庭妈妈呼唤孩子先暂停课业去享受一个温馨的晚餐。
尽管那已经是牺牲了很多才维持着的表面的平静。
而他转过头来,但是眼神是被驯服了的麻木,以及深知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的坦然。
如同那个女人,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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