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光乍破(1)
01
今天有好几处见闻——
不合时宜的雨下了半小时,随后又是不着调的暴雪,连续三辆同一号码的公车在路中央爬行。若大雪无色,便从天上坠往人间。一只蝴蝶的尸体同风起,空中盘旋二十余秒,然后向地面疾驰。一辆车驶过,脆生生的响动在胡蝶耳中犹如惊雷轰鸣。
胡蝶等来了属于她的车。车门开合,整辆车如同三餐咀嚼——吞噬、放生、困守、死亡。公车的终点站是医院,从八月某一天开始,每周周末她都要来这里报道。今天……掰着指头算,应该是第十五周。
小睿雷打不动在站台那里等她,她是肿瘤科的护士,和胡蝶关系还算好,多少聊过几句。每次排到夜班都是胡蝶来医院检查的那天,于是主任将押送胡蝶到医院科室的任务拜托给了小睿,给她加了点辛苦费,让她早上下班后在公交车站等胡蝶。至于为什么要用“押送”这词——胡蝶先前从医院逃过、也在楼顶边儿垂着双腿坐了一夜、甚至偷偷拔了针导致指数不达标推迟化疗……
见她安分守己的从公车上下来,小睿松了口气,把手从口袋里拔-出来,揪住胡蝶的右侧胳膊,将人往医院拽。
胡蝶惊呼:“口罩口罩,我的口罩还没——”
小睿停下脚步,让她把口罩戴好,“这回好了?还有没有幺蛾子,一起整了。”
胡蝶从围巾里露出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因为做过两次化疗,脸上的肉掉得离谱,轮廓线条流畅得能割死人,眼眶也深陷。不过好在气色不错,原本肉嘟嘟的中式美人现在倒有了一些异域的神彩。
“小睿你冤枉我……”胡蝶哼唧了两下,眼看着眼睛里要噙两汪泪,小睿立马离她三米远,“打住——你自己走。”
胡蝶看着小睿这样,顿时觉得没意思。把围巾撺掇撺掇重新遮住脸后,往医院科室楼方向走。小睿一直在身后跟着,等到把人安全交到洪主任手上,才敢安稳打了一个哈欠,连忙撤退。
洪主任见到胡蝶,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杯水,“今天气色比上个周好一点,咱们先去抽个血?要是指数稳定,今天就可以办理住院手续,明天给你做第三次化疗。”
胡蝶抿了口水,没接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脑袋一放空,各种声音都往耳朵里钻。门口保洁阿姨推车的轱辘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走廊尽头喧闹不堪的手术室、小孩的啼哭……
轰隆隆——
外头一阵闷雷响过。
胡蝶盘算了会儿,答应。
她不愿意做化疗的原因很简单,并不是说怕死或者怕疼,而是化疗会掉头发。从她十五岁开始,她对自己的头发产生了一种偏执的迷恋,她会仔细收好掉落的每一根头发,会买无数的护发精油去滋养,甚至会定时定期花费几千几万保养。就连现在获得的一切殊荣与成就,前提之一都是因为要挣钱“养头发”。
第一次化疗,只是胃口变得更小。第二次化疗,还在医院进行术后观察时,她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头发,随手一抓就是十几根。那种感觉没办法形容,对于胡蝶本身就是一种虚拟的批判,甚至将其打入地狱。所以她想逃,甚至不想活,疼死、饿死,总好过不漂亮的死。
抽血过后,洪主任让她在办公室休息,自己亲自去血液检查中心等结果。很遗憾,也很庆幸,她的某些细胞和蛋白指数并不良好。洪主任又絮絮叨叨讲了一些注意事项,让她五天后再来,吃饭一定要按照食谱上来……
直到最后,站在医院大门口,洪主任才悄悄问她,“小胡啊,你那本《屠戮都城下》什么时候写完呀……”
胡蝶笑,耸了耸肩,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或许等我死了,有人帮我把上册烧了,我在那头再无忧无虑的写,写完,给你托梦。”
洪主任:“……”
胡蝶慢悠悠地走着,身上挎着包,手上拿着刚做的一系列检查的报告单。一楼大厅外,密密麻麻站得都是躲雪的。
众人都在感叹雨雪大,好像二十年难得一遇,走在雨雪里的胡蝶似乎都成了他们感叹的其中一份子,雨一淋风一刮,雪就贴了一身。被家长抱在怀里的小孩,捂得严严实实,指着胡蝶的背影,冲自己的妈妈叫嚷着,妈妈你看雪人跑啦。
出了医院两个路口,有一个闲置的回廊。胡蝶走过去,站在廊下。她似乎是逃离了,但又好像已经和风雪融为一体。身上薄薄一层积雪被她掸下去,没有依靠的雪,很快便在地上融化成了水。有风刮过,天空中的雪很快转变了方向,窄窄的廊下根本挡不住风。她讨厌雪,可是那又能怎样。
胡蝶在雪地里慢慢走,身上已经湿透。她一边走,一边对着天空看自己的那张检查报告单。
过了两条街,在斑马线等绿灯时,胡蝶身后的两个女孩小声惊呼,开始咬耳朵。
“你听说没,安大的那个校草,他女朋友把他所有钱卷了然后退学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怎么消息都传到你们学校了?大家对帅哥都这么在意吗!”
“可不是,那你知道具体的瓜吗?”
“这倒不太清楚,这瓜一个比一个传得离谱。
“我舍友昨天给我发的,说是他女朋友借高/利/贷了
“你等等,我给你找一下。”
绿灯。
胡蝶笑了一下,提步走了。
两个女生也紧跟着过斑马线,胡蝶和她们离得不远,多多少少能听到她们的讨论。等走过这条街后,两个女生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胡蝶轻轻咳嗽,站在原地缓了缓精神。
雪停了。
刺骨的风比刚才更猛烈。胡蝶走到咖啡店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雪天气的影响,咖啡馆早早就停止营业,挂着的牌子随着风撞在玻璃门上,哐哐响着。
今天似乎不应该出门。
胡蝶皱紧眉头,盘算着现在该怎么办。
城市高楼逐渐亮起灯,灰蒙蒙的天突然就变得童话。汽车像极了乌龟,在马路上艰难爬行。红灯亮起,一百二十秒之后又变绿。不知道数了多少个来回,胡蝶突然被远处的一个招牌吸引住目光。
「3120酒吧重新开业,新老顾客都有优惠」
七拐八拐,胡蝶才找到酒吧正门,过了安检,又过了一扇门,她才看见里面的场景。灯光轻柔地洒在桌椅上,连同杯子里的水都变得荡漾。
墙上密密麻麻写了一些字,灯光不停在晃动,她也没看清楚。随便挑了一个角落坐下,就有服务生过来。不似一些店面应有的热情,但也不是冷脸相待。服务员将平板放在她的面前,轻声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想要喝的可以在上面选购,暂时不想喝的话也可以选择温水。
胡蝶翻看了一下,在屏幕上选了三杯看起来很好喝的烈酒。
靡丽之国、黄发姑娘、意外之遇。
右前方的台面上开始有人走动。
工作人员将麦架、鼓拿上舞台,随后又搬来了一把椅子。缠绕的吉他线被人甩了甩,轻轻搭在台阶边缘。很快,整个场子的灯光开始慢慢变暗,最明显的光亮绕着场子摇晃了一圈,落在舞台中央。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男孩身上。
他向台下弯腰鞠躬,转过身拿起椅子上的吉他,坐下。他的手揉捏了很多下拨片,然后找到舒服的姿势,轻轻划过琴弦,音响中立马就出现了一段上升的清脆音调。
一程山路。
他在唱的。
声音很熟悉,有点像某个歌星。
“如同昨夜天光乍破了远山的轮廓,想起很久之前我们都忘了说——
“一叶曲折过后,又一道坎坷——
“走不出,看不破。”
白衬衫的男生一条腿曲着放在橕上,一条腿垂着,脚踩在地上。他的鼻梁眉骨很高,眉眼中说不清楚的干净透彻,眼睫浓密得像一支小刷子,随着眨眼来回扫动。唇色很浅,但整个人看起来又很健康。
胡蝶有些庆幸自己坐在角落,可以肆无忌惮的观赏帅哥。任凭她的视线怎么打量都不过分,毕竟人家也看不见。
男生唱完三首歌后,音响里流淌出悠扬的轻音乐。
中场休息。
胡蝶眼前的三杯酒已经空了两杯,胃里火辣辣的疼,疼到她觉得自己现在非常清醒。疼死才好,疼死,就不会看着头发一根一根消失,最后变成一个秃子,一个佝偻躯体、面貌丑陋的秃子。
她将剩下的半杯酒一口喝下去,问刚才的服务员卫生间在哪。店员给她指了路,她晃晃脑袋,两脚打颤地走过去。半个小时,她在卫生间里吐了个死去活来,又从洗手池中掬了两捧水漱口洗脸,人才缓过魂来。
卫生间门口隐隐有着低声的争吵,当下的胡蝶当然不会错过这种戏码,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往外瞧——
刚才舞台正中央唱歌的男生刘海及胸前湿了一大片,而他面前的经理手上正握着一个玻璃杯。看起来男生衣服的水渍是他泼的。
“你清醒一点,你不要想着这几场客流量上去,你就能和我谈条件,她们怎么来为什么来,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只是一个临时驻唱,我也只是一个经理,我怎么可能给你预支/那么多金额?”
“我……我知道了。”男生低垂着眉眼,全然没有了刚才唱歌时的自在,“那您能不能和负责人说说?我愿意签合同,也愿意一直留在这里,您安排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要……只要……”
男生又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承载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我只预支五万块……您看成吗……”
经理背对着胡蝶,他的表情胡蝶看不见,只能看见经理用手指着男生,恶狠狠地戳他:“五万块也不行,就算退一万步来讲,我给你,我私人借给你五万,你拿什么还?你还远不止要用五万,得了那种病,一次化疗一两万,动个手术十几万,你还的起吗?就凭你现在一个未毕业到处兼职的大学生,你是用十年还我还是二十年还我?”
男生眼睛里的光亮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无措,他连眼泪都无法控制,任由其顺着脸颊滑落。
胡蝶好像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他,她也穷过,她看懂了那种眼神里的故事。生与死与金钱,三者不可得兼。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些老话,也不是不无道理。
经理将杯子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训他,“重新找一件衣服,一会上场,今天没唱够三个小时,你自己找时间补回来。这个月唱完,你就别来了。”
胡蝶嗤了一声,立直身子走出去,看着万念俱灰犹如世界即将崩塌的男生,笑了一下。
她走到男生面前,歪头看了一眼经理。不知道是因为太像醉汉找事,还是瘦得像个鬼吓到了他,经理不自觉地后撤一步。胡蝶将男生衬衫的领口扣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准备说话,男生这才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后退一大步,距离胡蝶远远的。
这下胡蝶不高兴了,连着刚才的酒劲又再次上头,她走上前,拽着男生的领口,凶他:“他都那么说你,你还要憋着屁话不说一句?有这功夫,和姐姐我谈一场三个月的恋爱?姐姐给你二十万,不,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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