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痒意
只见谢执依旧看着她:“没有。”
言罢,他没再说别的,拿出一块帕子,低头擦拭手上的碎屑。
不带情绪的两个字,但谢执这两个字莫名就让季念将自己代入了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形象。
人家昨夜知道给留点填肚子的,她可倒好,把人丢在荒郊野岭找不到东西吃的地方,自己还在外面逍遥快活到深夜才归。
这么一想,季念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好歹共住一宅,哪怕是真陌生人都该稍微互相照应着,他们又不是仇人,四个月而已,何至于此。
她站在正厅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唇开开合合,最后还是谢执先出了声:“我今日没有胃口,所以没吃。”
灯下,他长长的影子延伸至她的面前,顺着影子看去,他似乎与许多日前在觉春楼时的样子没什么变化。可那时他还是人人尊崇的内阁大学士,全无愁容,桌上点了许多的菜。
如今他衣着不乱,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但他说自己没有胃口,在这个地方,在落魄后,季念没办法不多想。
也没办法不管。
默了默,她问:“那你明日会有胃口吗?”
谢执擦净手,闻言,再度抬头。
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季念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你明日还在宅子里不出去?”
“不出去,”谢执收好帕子,“没什么需要我出去的事。”
“哦。”
她点点头,没多说别的。
开春后民间和朝野的活动与宴请多,一般是觉春楼最忙的时节。
趁着冬日未过,每年三月起季念都会在觉春楼从早待到打烊,提前做些准备,也会接一些酒楼客人们预先留雅间的要求。
结果季念才在这里留了一日,昨天苏翘怕她太晚出城不安全,今日还没来得及催,倒看见季念自己先收拾起来。
“不是,什么情况啊?”苏翘提起沉甸甸的食盒左看右看,问道,“不在这里吃完再走了?”
“我带回去吃。”季念避重就轻,从她手里抽回食盒。
“等会儿,你一个人能吃这么多?”苏翘点点食盒,统共三层,按着菜量算怎么都不像是一人份。
“怎么不能,”季念面不改色,“‘能吃是福’说得在理,我补补福气。”
以往只有苏翘追着季念要她多吃点的份,现在从她嘴里主动说出要补补,不管是补什么,反正苏翘是乐了,拿过本来想自己带回去的糕点给食盒又加了一层:“行,你补补,这个也给你。”
糕点盒里五颜六色的,倒是没有桂花糕,季念盯着雕花盒子出了神,昨晚她看见谢执拿起桂花糕吃,也想说服自己那些糕点也有可能谢执买来自己吃的,只不过顺便放在这里与她一道分享。
一遍一遍说服自己,再一遍一遍冒出不该有的念头,循环往复。
最后季念没过多久就被苏翘赶回去了,本来她戴着帷帽坐在酒楼中许多事都不方便,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待在后院,那后院能做的事回去宅子都是一样做。
今日季念回去比昨日整整早了两个时辰。
院里那根白线醒目得很,她踩在线右侧抬头看去,谢执已坐在正厅里,还是昨日靠西的位置,只不过今日是在那儿看书。
听到门外动静,他搁下书,缓缓抬眸朝她的方向看来。
一晃眼,她又生出他是在等她的错觉。
她忍不住去想,昨日他到底是何时就坐在那里的。
“吃过了?”谢执坐在里面,问道。
又是这句摸不清用意的话,季念回神:“还没,你呢?”
“没吃。”
顿了顿,他视线缓缓向下,停在她手上。她跟着低头,抬起手里拎着的食盒,不太确定地问道:“要不要一起吃?”
谢执没作声,背身站起。
季念愣在原地,嘴角泛起的笑有点苦涩,刚想要垂下手,却忽见热气氤氲。
主桌上的热茶在谢执回身时进入视野,他与她目光相接:“外面冷,进来。”
谢执从正厅里拖出一张圆桌,季念把食盒里小碟盛好的菜一一摆出来。
都是觉春楼的师傅做出来的,色面与香味无处挑剔,谢执去后院取了碗筷,看着桌上的菜,问道:“你买的?”
季念垂眸继续摆菜:“对。”
她不想告诉他觉春楼是她开的,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会猜到觉春楼这个名字的由来。
一定。
幸好谢执也没有多问,摆好碗筷后便坐了下来。
而犯难的,是季念。
脚边的圆凳不知道是谢执随手放的还是原来就在那里,离谢执的位置很近。她只要一侧身,就可以坐到他身旁,手背靠得极近。
“怎么了?”谢执抬头看她。
季念看着他下颌漂亮的线条,听他又问:“同我用膳很紧张吗?”
“怎会。”她笑了下,在身前那张圆凳坐下。
季念夹起面前离得最近的那道桂花糖藕,欲盖弥彰地夸道:“它们家的糖藕还挺好吃的,一点都不会腻。”
谢执目光似乎扫过她的位置,而后神色淡淡地转回头,也夹了一块。
季念目光跟随着他,又有些别扭地别开视线,她就嘴上这么一说,心里完全没想着他会吃那道菜。
因为她分明记得,谢执不爱吃甜食——桂花糕和桂花糖藕,他都不爱吃。
唇齿之间被甜味与桂花香占据,季念低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咬,不知不觉把那一大块糖藕都吃了下去,筷子空了才找回点神思。
季念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的,吃完了她也没开口要走,坐在那儿时不时夹着几粒米饭往嘴里送。
后半程两人都没主动开口说什么,只顾着默默吃自己的。
这会儿谢执盛了一碗汤到她面前,突然出声问道:“嘉裕侯府很穷吗?”
季念一愣:“什么?”
谢执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旁人看了,以为你以前在嘉裕侯府常常吃不上饭,养下来不好好用膳的习惯。”
“……啊,”季念捧着热汤拉到面前,“我只是晚上没什么胃口。”
她这么说着,还是喝了一口。
谢执也喝了口:“看到我没胃口?”
“不是。”季念一口否决。
怕自己反应太大,她搅动了一下自己碗里的汤,“不知何时起就这样了。”
闻言,谢执放下手中勺子,侧头半晌,问道:“在侯府过得不好?”
勺子敲到晚上发出一声轻响,季念沉默片刻,摇摇头笑了下:“没有,挺好的,只是有点忙而已。”
谢执回过头,“嗯”了声。
这之后便又陷入了寂静,等到用完膳,季念拿起碗筷打算收拾的时候,谢执说了句:“放下吧,我来。”
以前觉春楼刚开张时,季念在后院没少做过这些事,她本来也没把自己当做多娇贵的人。但她看看谢执,怎么都没法想象一个翩翩君子模样的人做这些事,拿着碗筷没放下。
谢执不甚在意地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三小姐宽心,你会做的我也都会做,碗打不碎。”
季念哪是这个意思,伸手想要拦他。
可她无心一动,随之而来的却是手腕上他指腹和衣袖不经意的滑蹭。温度转瞬即逝,她呼吸一滞,就这样松开了手。
谢执低眉收起圆桌上的东西,转身向外。
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只余掌根脉搏,那股痒意。
望着他的背影,季念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怎么没看见成二?”
谢执停住,侧回身面色平平地答道:“没有银子发他工钱,跑了吧。”
这世道人走茶凉是常态,但季念怎么没想到成二也会说走就走,她一怔:“那你以后都……”
谢执点头:“以后都是我一人。”
一时无话,谢执还在原位没动,似乎在等她继续说什么。
觉春楼人来人往,季念时常能听到许多关于谢执的流言,他们说谢大学士转眼就落魄了,从谢府被赶出来后连穿的衣裳料子都不及以前上等了,可他们怎么会知道,谢执从来都不是那个需要衣装衬托的人。
他如此立于她眼前时,那执着看她的眼神融在月色下,半点落魄的气质都没有。
但为何她会觉得,他孤零零的呢?
季念分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一开始就有的,还是从他说成二跑了起才带上的,只觉他越是站在这里不发一言,这感觉就愈发的浓。
她受不了这样,亦未察其中蹊跷,抿抿唇:“那明日,我们还一起吃吗?”
谢执看着她:“你明日还会早回来吗?”
“我……尽量。”季念道。
“那我等你。”
季念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在他背过身那刻,听到他还说了句话。
吱呀一声,被开门声掩去大半。
但她还是听见了,好像是,别让我等太久。
冬夜的风吹起,发出呜咽的声音。
一恍神,季念忽然想起四年前,谢执请媒人上门纳彩的那日。
她本是在喝暖身子的甜汤,来传消息的下人还未说完,汤碗哐啷就被撞倒了,她提着裙摆夺门而出,一路都是跑的。
自古“男女非有行媒,不相问名”,纳彩提亲从来都是媒人上门,谁想那天谢执也来了,他没有进门,只是在外头看到她时,浅浅地对她笑:“别让我等太久。”
至今她都记得,那日入冬,冷风从喉咙口灌进去,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整颗心却是滚滚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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