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对酌
这话太直白了,季念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但其实苏翘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说这番话就是看不下去了,真看中第一座宅子就买下来,谢执说回去想想,可能是没那么想买呢?而且就算谢执真的也喜欢那宅子,但怎么就一定得是她们让出来呢?
苏翘见她不说话,边给自己倒茶边说:“我就是想说,四年前你也没欠他什么吧,再怎么说你都比谢执先进那个宅子,凡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你有点底气。”
季念沉默片刻,趁苏翘放下茶壶的功夫,伸手拿过那杯刚倒满的杯子:“别喝了。”
苏翘看着被抢走的茶水,冲她眨眨眼。
“怕你喝完润了喉,”季念晲她,“又该说了。”
“……”
苏翘叽叽喳喳地控诉了几句自己被季念嫌弃了,两人闹腾了一阵,季念就没再待在她屋里。
苏太医常年不在宅中,方从屋子里出来,没了苏翘闹人,季念耳朵边上一下子就清净了。
压根不是这道理,她和谢执又不是在拿地契时撞上的,两个人都是去参观宅子的,先不说都没定下买不买,只要这地契还在原宅子主人的手上,价高者得再正常不过,哪来的什么先来后到。
但季念没和苏翘说理,她怕说着说着,苏翘又要把话绕回去了。
季念关严实苏翘的屋门,仰头望向黑黝黝的天,明月高高地挂着,清清冷冷的,一缕一缕洒下时却柔和。
苏翘平日出门不带人,但在府里还是有贴身丫鬟的,小丫鬟打了盆热水,看见她时屈了下膝。
季念出嫁时,季家甚至没给她备一个贴身丫鬟,幸好侯府有个月柳,这么多年都是月柳跟在她身旁,她离开侯府的时候,月柳拉着她好久都没舍得放,但到底是侯府的人,最后也没跟上。
现在孤身独影笼于月色下,季念抿抿唇,只觉如此好景,心里痒痒的。
不可能这么多天都同挤一张床,除了第一日,季念都是睡在苏宅的客房中。
穿过游廊,季念却没有回屋,戴上帷帽一个人上了街。
今日苏翘是提前回的,此时外面还未到夜禁的时辰,她熟门熟路地沿着庆夕大街寻到赌坊——斜对面的酒肆。
酒肆门口的红白酒旗提早被撤了,掌柜是个花白胡子的,看着上了年纪,正要关门。
门关到一半他余光瞥到有人,刚要提醒今日已经打烊,却在来人掀起面纱时愣了愣,浑厚的嗓音中带着些哑:“丫头?”
“段伯,”季念摘下帷帽,指指外面搭在桌上理好的凳子,“怎么今日关门这么早?”
“先进来,”段伯五官硬朗,浑浊的双眼陷在眼窝里,说什么都显得很有威严,“没什么,休息一下。”
只是话音刚落,他突然人一晃,扶着桌子猛地咳了起来,季念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去扶住他:“您怎么了,我去叫郎中!”
“别忙,”段伯拦住她,“紧张什么,就是染了风寒,歇两天就好。”
季念:“那您刚还说没什么!”
段伯笑笑,胡子跟着抖了抖:“还不就是怕你这丫头小题大做。”
季念不放心,转身往外:“不成,我还是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段伯“啧”了声:“行了,请什么郎中,让我老头子清净会儿,我还要等一个人来取酒,你呢也挑了酒赶紧走。”
风水轮流转,这么快就轮到季念自己被人嫌弃,她张张口还想说什么,被段伯打断:“你们都走了我就去后院和衣睡了。”
话都被说光了,季念只好作罢,转而问道:“那个人可有说何时来取酒?”
刚问完,敲门声响起,段伯看向季念:“来了。”
季念没想太多,替段伯前去开门。
可开门看见来人才知,为何方才段伯看她那眼沉沉的。
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人可以四年中都见不到一个人一面,却可以在短短几天中仿佛撞见所有巧合般,一次又一次地遇见本不应该遇见的人。
比如现在,门外站着的又是谢执。
段伯咳了两下,哑声道:“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
段伯是个粗人,妻子早亡,无儿无女,做了半辈子酒肆的生意。起先段伯并不认识谢执,却是认识了季念许多年,季念常在他这儿喝酒,小女子总闷声不响地一个人喝,看起来是真爱喝。小女子温柔懂礼,时间长了,偶尔季念没控制好喝多了他便会顺手照料下,不过记忆中,她很少喝醉,小姑娘心里有度,总是喝一半就停了。
有回难得季念真不小心喝醉了,他正好有些急事要离开会儿,正犯难时,有位没见过的公子到了身旁。
那公子解了披风替她披上后,坐了下来,也不叫醒她,就只是默默地陪着。
段伯那个年龄的人,什么看不明白。慢慢地,小女子来得少了些,来了也不喝太多,就是惦记着来看看他,他打从心底里高兴,小姑娘不是一个人了。
可再后来,季念突然就好久不来,紧接着听到的是她嫁入侯府的消息。
许久后再见,是个无人的清晨,她瘦得不像样,通红着眼:“伯,我……我需要银子,我要开酒楼,我得赚很多银子才行,您能不能帮帮我。”
她又成了一个人了。
可不管是十几岁闷声喝酒时,红着眼时,还是当下,他印象中小姑娘的背影都没变过,瘦削,直挺,折不断似的。
见两人都没动,段伯拍拍桌子:“大眼瞪小眼的等我迎呢?我这儿就卖酒的,不伺候公子小姐啊。”
季念这才如梦初醒般,把人放了进来。
谢执进门时侧身得仔细,连衣角都和她隔开得利落。
段伯走到架子前,先是拿出一坛西凤酒给谢执,又转头问季念:“丫头,你要哪坛?”
季念上前,好一会儿都没选出来,谢执感觉到她越凑越近,再度侧身。
身旁影子蓦然拉远,季念眼睫颤动,弯腰挑酒的动作僵了一瞬。
她什么都没说,倒是段伯睇了一眼:“你老离人家这么远做什么?怕人家抢你酒?”
季念直起腰,略带局促地喊了声:“段伯。”
“我今日都待在外头。”
谢执的声音响起,季念顿了顿,偏过头。谢执目光浅浅掠过她的脸,不带情绪:“身上寒气重。”
话说出口是独属于他的疏离清冷,他不笑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季念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再低头挑酒时,指尖却是一阵回暖。
段伯瞧着两人,哼笑一声。
过了会儿,季念拿出架子最底下一层的酒,段伯问道:“梅花酒?”
“嗯,”季念抱着酒坛闻了闻,腊梅香气混着寒冬的凌冽,她夸道,“段伯酿的酒最香了。”
段伯哈哈大笑。
季念又问:“段伯,这个还有吗?”
段伯:“还有几坛没挖出来,怎么了?是不是……”
觉春楼自打开张以来,所有的酒都是从这里进的,他想问季念是不是想进梅花酒了,但谢执在这儿,他没说下去,他用脚想都猜到这丫头绝不可能告诉谢执觉春楼的事。
季念摇摇头,眉眼弯起:“想多带几坛回去喝。”
段伯一愣,又大笑起来。
谢执本来是不知段伯怎么话只说到一半,但一转头,看见季念怀里抱着坛酒,笑起来的模样在昏黄的光下晕开,竟单纯得有点像个孩子。他神情一动,默了会儿,勾起唇角喃喃吐出两个字。
季念偏偏头,不知听没听见,脸色微微泛红。
谢执注意到她的目光,在转瞬间将那抹异色掩饰过去,再开口时已恢复一派温和疏离:“准备走了?”
“啊,”季念道,“是。”
谢执点点头,季念想起宅子的事有点心虚,他没继续说话,她松了口气,便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般拿起帷帽。
还没碰到,谢执道:“三小姐,看来记性不太好。”
目之所及处,是他咯噔放下的酒坛,靠在她的帷帽边,季念探出的手僵了下,又缓缓垂下,往他的方向看去。
谢执的手按在坛顶,仍是笑意隐约的眉眼:“是要走,还是要逃?”
可那笑了无痕迹,唯有那点嘲意一丝不减地砸在季念身上,她看着他,终是避无可避地叹了口气:“谢公子不嫌弃的话,可愿与我对酌一杯?”
……
段伯咳得紧,也不会干涉他们俩的事,把店留给他们,一个人去后面睡了。
和上次不同,这回是两个人单独在相处,酒肆店面本就不大,季念把帷帽放回桌上,又觉得占地方,拿下放到凳子上,迟迟没坐下。最后还是把段伯养的花猫抱到了身上,她心中方觉舒坦了点。
谢执早就撩了衣摆坐下,没主动开口说宅子的事。
季念没想好怎么解释,顺了顺怀里的小猫,忽然想到什么:“你刚刚……是不是骂我了?”
谢执倒没想到第一句会是这个:“没有。”
季念拗道:“你有。”
说完她呆了下,伸手打开酒坛,低头倒了一碗酒,刻意躲开了视线。
方才段伯没听见,她却听见了,谢执低低地笑话了她一句,像极了很久以前他最初得知自己爱喝酒的时候,所以她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以前和他说话的状态。
谢执指尖动了动,同样陷入了沉默。
过了会儿,他提起自己的酒坛,低眉看着晶莹液体流下,问道:“骂你什么了?”
话都说到这儿,不应的话就像她在瞎说似的,季念指尖在碗侧划了下:“醉鬼。”
许是觉得她答得一点都不犹豫,听得还挺清楚,谢执放下酒坛时看她一眼,这回也不否认了,只问:“那三小姐怎么还邀我喝一杯?”
季念看着他端起碗优雅地抿了一小口,张了张嘴,明明是他想和她谈谈,她才顺势问要不要一道喝一杯,现在被他说得倒像是她故意贴上他似的。
她小声道:“你还不是答应和醉鬼一道喝酒了。”
谢执手上动作一顿,眉梢微微向上,再度望向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的夜色让人格外松弛,季念心跳有点快,两手捧起碗贴到嘴边,不去看他。
她脸上瘦得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像是个不好好吃饭的人,一个酒碗遮了她大半张脸,一口气全喝完她才放下,餍足地舔舔唇角。
她每次喝酒喝得高兴时就会有这种习惯的小动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揶揄的话不知不觉间冲淡了窗外寂寥的夜色,谢执坐在那儿,不动声色地侧头看去。
屋内静悄悄的,段伯养的猫发出一声绵长的叫。
昏黄的烛光染上谢执的眼角,他眉眼不知何时柔下,复又轻轻念了声:“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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