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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年


那会儿谢执拉下荀绍景的手,笑了声,没搭理他。

        像是件不值得放在心上的事,她却在立在原地许久忘了动。

        如今站在赌坊外面,过往的画面在脑海中生动起来,季念朝里头多看一眼,提起裙摆,缓缓迈了进去。

        喧闹声铺天盖地袭来,昏暗的屋子里空气很是浑浊。

        “让开让开!”有人横冲直撞地进来,差点撞到季念。

        她忙侧身让位。

        那人连句抱歉都没,掏出袋银两就往一边的人堆里挤。

        季念看向那张门后的赌桌,站在门口见不着,此时才发现那张桌子是最热闹的,方才那人还在用力挤。

        “来来来各位,觉得谢大学士今年能升官的往这儿押,”主持者说话中气十足,拍拍另一边,“觉得大学士明年才能升上首辅的押这儿啊!”

        噼里啪啦一阵铜钱拍下,一眨眼的功夫,写着“今”的那一边就满满的全是铜钱银两了。

        仿若过去与当下的画面重合一般,季念有瞬间的惝恍。

        但赌的内容早变了样,现下围着的个个都把谢执捧上了天,季念摇摇头又觉得好笑,朝廷命官是升是贬都敢摆上桌赌,但凡被抓到怕是整个赌坊都被端了,也就是人都赌红了眼,指不定里面还有几年前对谢执冷嘲热讽的。

        过去最听不得他被人骂,如今再没人会骂他了。

        季念心里一动,摸了摸身上。

        她带的银两不多,走时几乎都给了沈婉,现在剩下的和赌桌上的比比……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了。

        末了,她收回手作罢。

        季念转身欲走,一侧头却见到个人站在自己边上,也在望着那一桌。

        本来是不会引起她注意的,但那人看着白白净净的,书卷气十足,实在不像混迹赌坊的人。

        注意到她的目光,那书生看了过来。季念察觉自己失礼,正要说话,书生先她一步:“不知姑娘可否借我一点银钱。”

        季念一愣,没想着他真是来赌的。

        书生见她神情,有些窘:“姑娘莫要误会,我定是会还的。”

        季念回过神,摆手说得犹豫:“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身上银子不多……”

        “不用多,”书生说完,又改口,“多少都行。”

        看来是怎么都要下一注了。

        季念不再说,身上没多少,便摸出仅剩的一点都给了那书生。书生倒不嫌弃,道了谢后径直往那赌桌走去。

        借都借了,她盯着那书生,想看看结果。

        她心里猜他是要押明年那一边,和大家都不一样才够引人注意,才会如此执拗地要下这一注。

        季念猜对了一半。

        确实和谁都不一样——

        那书生走过去,既没有下“今”,也没有下“明”,而是把银钱压在中间那根分割线上,道:“我押谢大学士会被贬官。”

        顿时,满室寂静。

        经过这么一顿折腾,季念再到觉春楼时,已至傍晚时分。

        刚迈进楼中,喧天的笑闹声扑面而来,放眼望去,客人几乎坐满了每一席,更不乏达官显贵往二楼雅间走去。

        苏翘还靠在雕花柜台后,这会儿正和谁在说话,似是听到了什么惊人的消息,猛地瞪大了眼。

        见能有事能让她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季念心下好笑,若是告诉她今日有人借自己银子押谢执倒台,估计她还能更夸张些。

        城中流言蜚语不少,季念无意让人发现自己,理了下帷帽走到个没人注意的角落,打算等和苏翘说话的人离开了再过去。

        走过门边时,她扫了眼门口置物的木架子。

        谢执的伞倚在那儿,早上苏翘差点忘带,还是季念提醒了句。

        没过多久,季念瞧见苏翘跟着刚刚那人一道转身向外,从她面前不远走过。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错了,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了句“谢大人”。

        苏翘送走那人后没马上回来,人走了还站在门口张望了一番。季念想着大概是自己到的晚,惹得她找了,走上前拍了拍她。

        苏翘一回头看见人,反应还真有点大:“你来了!”

        平时被她一惊一乍惯了,季念没想太多,可刚要往里走,脑海中又闪过那句“谢大人”,她顿住步子,状似随手指了指伞:“他还没来取吗?”

        不想苏翘一听,表情略僵:“我觉得他应该顾不得来取了。”

        上午赌坊热闹的画面历历在目,季念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意思?”

        苏翘两边张望了下,把季念拉回了方才的角落,手挡着嘴靠到她耳边:“就刚刚我听说的,谢大公子被人阴了!”

        本没把那书生的话当回事,可如今季念却心下一沉:“什么意思?什么叫被人阴了?”

        苏翘也很难以置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就是听说谢执最近被人狠狠参了一本,惹怒了陛下。”

        季念沉吟片刻,皱起眉问:“可他入仕以来,便没有一件做不好的事,有何可参?”

        “他就是太左右逢源了!”苏翘不觉稀奇,“顺利过了头就会遭人眼红妒忌,他之前就频频被参,确实一直没起效,但这次啊,人家好像反手参到谢生平谢大人头上了。”

        “谢大人?”季念脑子有些混乱,顾不得深究细节,只掀开帷帽问道,“这消息属实吗?”

        “我也就是听说,”苏翘看着她的样子,“我怎么感觉你还挺关心谢大公子的呢?”

        季念帷帽上的手一顿,面上恢复平静:“我是因为方才碰到了件和他有关的事儿。”

        本来就到得晚了,苏翘一听,可不得缠着季念把这事说清楚才作罢。

        但未等到来龙去脉说清,苏翘的点就歪了:“你傻呀!这么把银子借出去他定然不会还了!”

        “银子”二字掷地有声,季念抿抿唇,当时的窘迫重新涌上:“其实没多少……不还便不还了罢。”

        苏翘好奇:“没多少是多少?”

        默了默,季念伸出两根手指。

        “二两?”苏翘问。

        半晌,季念难以启齿地开了口:“两个铜板。”

        “……”

        子时,谢府寂静无声,只有书房传来时有时无的翻页声。

        成二看了眼守在书房外面的小家仆,悄悄问他:“怎么回事儿?又惹公子生气了?”

        成二跟了谢执许多年,最了解自家公子的脾气,他每每情绪很差时都不会外露,只会在书房点一盏灯,在里面看书看到夜半才歇息。

        上回成二出去办事,怕谢执身边没人,就遣了这个新来的小家仆跟着,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公子回来后竟在书房中一直待到天明。

        小家仆总以为是因为自己打碎了茶盏,但成二哪会不知道,依他家公子的脾性,绝对不是茶盏的事。

        这会儿刚过一天,又来了这么一出。

        小家仆低着头一字不落地交代,从今日路过赌坊,看到个瞧不起人的书生,竟然问一姑娘借两文钱下注,再到宫中真传来什么消息,说到最后他支支吾吾的,大概是觉得这消息便是罪魁祸首,澄清自己这回真没干什么。

        成二心里有了点数,拍拍他:“好了好了,这么晚了你赶紧去休息吧,公子这里我来照看着。”

        小家仆一听不用他担着,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小家仆刚跑远,里头传来一声唤:“成二。”

        “哎!”成二应了,忙推门进去。

        一进去,屋中昏暗得不像话,仅一道极微弱的光从长桌后晕开,谢执坐在后面,眉间夹着浓浓的倦意,那张俊俏清朗的脸些许发青。

        成二急急地摸过去,给点上常用的安神香:“公子,累了吧。”

        谢执放下手中书卷,闭上眼,眉头舒展开来些,问他:“和那小孩在外面聊什么了?”

        成二打小跟着谢执,这会儿咧开嘴笑:“没聊什么,问他是不是不懂事又惹祸了。”

        谢执“嗯”了声:“问出什么了?”

        “没问出什么,”成二吹灭火折子,明明灭灭间瞄了眼谢执的神色,“但小的猜,公子今日路过赌坊,看到的那位姑娘是季三小姐。”

        静默中,谢执缓缓睁开眼,一会儿的功夫,眼神已恢复清明。

        “我当你要猜是宫里的消息,”他望着成二,神色淡淡的,“为何猜了她?”

        成二弯腰把香炉往谢执近前放了点,低着头:“从前遇见季三小姐前,公子没这习惯。”

        从没这么熬过。

        成二心疼自家公子,声音又放轻了点:“若不是季三小姐,公子哪会在意押的哪边,是两个铜板还是两千两?”

        两个铜板又怎么样,被瞧不起了又怎么样,宫里到底传来多差的消息?

        这些都不重要,他家公子不是会把这些事放在眼里的人,所以小家仆说到遇上一个姑娘时,成二就猜到了,旁的都是假的,遇上的那个姑娘才是真的。

        谢执的情绪没有任何起伏,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垂眼合起书册,转开话题:“朝中有人联名上书弹劾谢家,说父亲在世时有赃滥受贿之嫌,陛下盛怒,宫里传话,要将这座府邸收回去。”

        成二这两天没跟着谢执,就是替他打探消息去了。成二虽不知今上和自家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却知谢执定是另有安排。

        他压根没当回事:“官不收回去就行,小的还跟着您。”

        “没同你开玩笑,”谢执睨他一眼,“陛下让我这阵子都不用插手朝政了,与贬官无异。”

        成二嘿嘿一笑:“小的也没开玩笑,公子您就是真被贬得分文不剩了,小的也跟着您。”

        谢执不再与他嬉皮笑脸,揉了揉眉心让他别总在跟前晃悠。

        打发人走前也没交代别的什么,只说让把府上的下人都遣散了,顺便再找个新住处。

        最好是城外,别人轻易寻不着的地儿。

        苏翘的消息确实是灵,没隔两日便给季念带来一张图。

        那图上画的是城外的一座宅子,从画上可以看出宅子不小。不过其布局不比城中家宅规整,庭院很大,东西两侧各一个小厢房因此而隔得极远,到底是城外的宅子,一看便是逾制了,钻的是天高皇帝远的空子,没人管得着。

        苏翘再三让季念别着急,考虑考虑再定,但季念挺喜欢这地方的。

        倒不是因为宅子有多大多宽敞,她手里不是没有城中住宅的地契,但这座宅子前靠山后靠水,画上风景秀丽,人烟稀少,怎么都比现下城里看着太平。不仅如此,这宅子的主人急着出手,价钱还压得极低。

        偏是哪哪儿都好,季念反倒觉得不对劲:“那这宅子的主人为何要卖?”

        苏翘见问到重点了,凑近些压低声:“问题就在这里,我和那宅子的主人算是熟人了,他同我照实说了,这宅子啊,之前闹过次鬼。”

        一下子都说得通了,闹过鬼的宅子谁敢买?还是在城外。

        “所以我不是说让你好好想想再说嘛,”苏翘又说,“我再帮你看看。”

        鬼神这东西,季念说不上信不信,加上那价钱是真的低,最后她还是决定去看看再说。

        苏翘本想同去,但季念觉得不用两个人来回折腾,苏翘印象中她也不是听到闹鬼会哭哭啼啼的姑娘,想着多的时间能在觉春楼再打听打听,便没再坚持。

        与嘉裕侯和离后尚有事宜需处理,待季念尽数了结出发去城外,已是几日之后。

        行至某个街头,她突然停住步子,往无人处看去。

        以往每次走过这条道时,她都会绕路而行。可今日她犹豫片刻,顺路走了下去。

        那是通往谢府的方向。

        自从苏翘和她说了谢执被参的事,后来一直便没有动静,大家都将那当成了坊间谣传。不想几日后就传来谢府被封的消息,封得悄无声息,府上的人一夜间就都没了。

        谢府大门上贴着醒目的封条,季念站在空荡荡的府外,缓缓垂下眼帘。

        她不是没来找过谢执。

        得知谢执被参后,在苏翘面前她虽没有多说什么,但那人毕竟是谢执,说一点都不在意是假的。

        后来她在谢府外徘徊许久,带着那把谢执没来拿的伞,还有自己最好的两张城内的地契。

        可下人早已换了一批,府外的人不肯递不明之人的东西,而她也到底没道明自己的身份。

        门外的官兵见她一直在那儿,提着刀上前赶人:“不相干的人不要待在这里!”

        季念回过神,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离开前,她无奈一笑,没有再回头。

        想什么呢?谢执若是想,自能找到住处,她有这功夫,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住的地儿。

        ……

        半个时辰后,季念找到了城外的宅子。

        果真如她所想,宅子依山傍水,清静无人,亲临其中,比画上还多了点世外桃源的意味,季念眼前一亮,竟比来前又添几分喜爱。

        宅子的主人留了把钥匙给她们,说是宅中该搬走的东西都搬空了,没什么值钱东西,直接进去看便是。

        既已至城外,她摘了帷帽,推门向正厅走去。

        正如宅子主人说的,里头空旷得很。季念一间间看过去,最后是西边那间小厢房。

        这间屋子不见光,在外看就有点阴沉沉的,方推开门踏入屋里,一股久无人住的土腥气便扑鼻而来。

        屋子里仅有的陈设都十分老旧,其内暗不见光,越往里走越暗。许是方才印象太好,季念这才想到苏翘提到的闹鬼,她没继续往里,扶着手边的圆桌前倾身子向里探了探。

        手刚碰上桌子,突觉寒风划过脖子,“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关上了。

        季念手下一紧,顿时头皮发麻。

        其实她不是不怕鬼,而是怕了也强撑着,鲜少有在人前敛眉哭啼的时候,与别家小姐害怕的模样比起来,自是让人以为她不怕这东西。

        但人的本能抵不住,门这么一关,屋子里是一点光都没了,季念心里一阵发怵,匆匆转过身去拉门。两只手拉开门的动作有点大,发出“哗啦”一声——

        谁都没想到,这宅子里有两个人。

        屋里的人没想到,屋外的人也没想到。

        没人说话。

        两人定定地站在那儿,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像是时隔四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却又不是。

        谢执要推门的手悬在半空,而后,慢慢落下。

        季念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放下手的动作似无比缓慢,恍然间仿佛冬日被拉长般。

        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平淡到让她有一瞬的走神,想到很久以前她曾问过他:“谢执,你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若是有一日你我不欢而散,许久后再见,你会和我说什么?”

        “我不会同你说话,甚至连神情都不会有半分松动。”他毫不犹豫的回答显得绝情极了。

        可那日春光和顺,他看着她又笑起来,“但那恰恰说明,我没能放下。”

        今日到底不是春日,光是极微弱的。

        她听见面前的人轻轻笑了一下。

        再抬眸时,谢执不甚在意地向她行了一礼:“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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