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茶与鱼
“十年前?我说的不是十年前。”陆六断说道。
“那是什么时候?”陆姝明知故问。
“六百年前啊……”陆六断讶异而不失风度地回答道。
“六百年前?同姓的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陆姝笑道。
进了屋,陆六断将纸包放在桌子上,不时地拿眼去看那只猫。
陆姝邀请他坐下,预备倒茶的时候才想起屋里并没有茶水,于是给他倒了一小杯酒,说道:“我忘了家里没有备茶,酒倒是挺多,不如以酒代茶吧!”
陆六断眉头皱起,说道:“我只听说过以茶代酒,没想到在你这里还有以酒代茶。我酒量不好,还是算了吧!”
陆姝将酒杯往他手里推,说道:“我这杯子小,喝一两杯不碍事的。”
陆六断放下折扇,小嘬了一口,然后问道:“你不是鱼怪吗?”
陆姝摇了摇头。
陆六断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怕我?人都是怕怪物的。”
“你说你是来帮我的,还带了青团来。我为什么要怕你?”陆姝说道。
“那你为什么姓陆?”
“我父亲姓陆,我当然姓陆。”说着,陆姝将猫抱了过来,放在腿上。
陆六断见了猫,身子往后仰。
“请问,你真的有办法帮我对付那个张妈妈吗?”陆姝一边给猫挠背,一边问道。
陆六断说道:“这个还不简单?她之所以针对你,是因为你长得太像原来的司仪。这会让皇上想起一些往事,会对她的主子不利。”
“可我就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
“办法很简单,你换一个样子就可以了。”说完,陆六断如演变脸戏法一般接连换了好几副面容,一会儿苍老,一会儿年轻,一会儿赏心悦目,一会儿丑陋不堪,一会儿男,一会儿女。
陆姝知道这又是一个陷阱。她摇头叹息道:“我又不是你,我改变不了我的容貌。”
陆六断满脸皱纹地叹了口气,对陆姝的回答失望之极。
“你还没有变回原来的样子。”陆姝提醒道。
陆六断垂着脑袋,忧郁地说道:“我经常变换面容,换得太多,以至于忘记了我本来是什么样子。”说着,他又变了一个面容。
陆姝摇摇头:“还不是。”
他又变了一次。
“对了。刚才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陆姝道。
“可我不知道刚才的样子是不是我最初的样子。”陆六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脸,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最初你是条鱼。”陆姝又给他倒满。
听了这句话,他居然流出了泪水,仿佛是喝下的酒从眼眶里漏了出来。
“天哪,我都快忘记我是条鱼了。”他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陆姝见他酒也喝了,话也说了,知道他已经放下了戒心。她本想问是谁让他来的,上次来的叫作蝹的怪物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怕因此让他重新戒备起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修炼成人之后的一百多年来,难得遇到一个同类,她不想破坏聊天的氛围。
那只猫平时一挠背就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今晚却精神得很,好像屋里有只躲藏起来的老鼠一般。
“你为什么选择姓陆呢?”陆姝将她想问的问题说了出来。
果不其然,陆六断说的理由跟她想的完全一样。
“我担心别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故意取了‘陆’字。”陆六断说道。
陆姝赶紧给他倒上第三杯酒。
“会不会其他像你这样修炼成人的鱼也取这个字为姓呢?”陆姝趁热打铁。
陆六断酒量确实不怎样,才两杯入口,脸上就起了红晕,眼神有些迷离,脑袋也垂了下来。
“你问得很对!两百年来,我在洞庭湖一直过着舒坦的日子,直到遇见另一个姓陆的鱼怪!那个鱼怪告诉我,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鱼都用这个字为姓,但他遇到过的同类,都姓陆。”陆六断喝到了第三杯,打了个酒嗝。
陆姝的担心终于得到了印证。
“你遇到的鱼怪现在在哪里?”陆姝问道。
“就在皇城里。”
“皇城里?”
“对,他是个和尚。我就是栽在了他手里。不行,我不能说太多关于他的事情。这酒真不错!再给我来一杯!”陆六断举起酒杯,主动要她倒第四杯酒。
姓陆,洞庭湖,和尚……
陆姝立即想到了一起来皇城的那个和尚。
“是不是脸上有红色印记,住在皇家寺庙的那个和尚?”陆姝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假若平常地问道。但她的手还是抖了一下,酒洒在了他的手上。
“你认识他?”陆六断惊讶地问,全然不觉手上洒了酒。
陆姝见风使舵,轻轻放下酒壶,淡淡说道:“何止是认识,我早就知道他是鱼怪。”
“你怎么知道他是鱼怪的?”
“因为他来找过我,像你一样,他以为我跟他是同类。后来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同类。”陆姝说道。
陆六断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既然他知道你不是鱼,为什么还叫我过来试探呢?”
陆姝心里“咯噔”一下。竟然真的是他在背后指使!背后指使的人是他的话,那么眼前的鱼怪莫非就是呆子说的被和尚镇压在洞庭湖底的水妖?那么上次敲门的蝹应该就是和尚化缘时捉到的怪物了!
他竟然没有将这些怪物禁锢,而让他们在夜晚的皇城街道里流窜,让他们去敲门吓人!
这不该是一个出家人能做出的事情!
陆六断又说道:“我当初知道他姓陆,又是我的同类,才放松了警惕,成了他的网中鱼。今晚本来是故技重施,没想到你不是……”
陆姝听得心惊肉跳!她差一点儿就中了他的计!
“幸好你不是,不然的话,就跟我一样了。唉,当年身为一尾鱼,看到鱼生有限,就想着修炼成人多好!等到修炼成人,处处小心设防,又觉得人生无趣。”陆六断摇头不迭。
说话间,陆六断的面容又发生了变化,竟然变成了一副俊俏女人模样。她的声音也变化成了女人的声音。
陆姝恍然大悟。这才是陆六断的本来面目。她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模样,那是因为她一直提心吊胆,时时刻刻伪装自己。现在醉意蒙眬,放下戒心,所以本来面目也得以恢复。
或许等到酒醒了,她仍然会变成其他模样。但此时,她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在陆姝面前。
陆姝心酸不已。同为修炼的鱼,她不忍心看到陆六断这副模样。
“他既然如此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帮他对付别人呢?”陆姝是既可怜她,又恨她不争气。
若是被抓的是我,我宁可上刀山下火海……不对,我宁可上砧板下火锅也绝不会帮他坑害同类。陆姝心想道。
陆六断叹道:“我何尝愿意?他承诺只要我听命于他,等到他大事完成,就放我回洞庭湖。”
“大事?什么大事?”陆姝问道。
陆六断摇摇头:“你我投缘,我不能害你。虽然此事与你有关,但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陆姝惊讶道:“与我有关?”
陆六断用手托着下巴,迷迷糊糊道:“是啊。当年宰相谋反案,如今宝物失盗案,都与你有关。皇上召见你,司仪痛恨你,都不是机缘巧合。好就好在,你自己还蒙在鼓里!有时候啊,不知道,就是没发生。”
陆姝听得头皮发麻。
“这……这怎么跟我有关呢?我又不是嫌犯,我只是来做证人的!做完证人我还要回去的!”陆姝说道。
陆六断笑了,笑声中有几分讥讽,又有几分无奈。
“陆姑娘,有些路,你一旦踏上,就回不去了。就算你回去了,回去的地方也不是原来的地方了。”陆六断笑道。
这时候,一阵凉风透过门缝窗缝吹了进来。时值仲春,那风吹到脸上居然有一些寒冬的冷意。
这一阵风似乎给陆六断吹走了些酒意。她摸了摸胳膊,站了起来,又如唱戏一般念唱道:“乍暖还寒,最难将息!”
此时陆姝看她,竟有几分青衣的意思。刚才她还是男儿身,又有几分男人反串的意思。有男人的气概,也有女人的温柔。
“人们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晚遇到你,酒才喝几杯,话却说了许多。如果下次还能见面,一定不醉不归。但今晚我必须走了。叨扰了!”说完,她便转身往外走。
陆姝连忙起来送她。
走到院子门口,陆六断抓住她的手,说道:“皇城水深,你多多保重!实在有过不去的难关,就来香火坊找我。”
送走陆六断,她回到屋里,一下瘫软在椅子上。
观月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惊喜地说道:“你太厉害了!我担心你一句话没说好就露了馅儿!没想到你做得滴水不漏!”
陆姝仰头朝天,有气无力道:“这一番话可是耗费了我几十年的修为!”
“那个叫什么喜的和尚太可恶了。人人以为他是捉妖的大师,没想到那些捉到的妖都为他所用!更没想到他就是妖怪!还是手足相残的妖怪!对自己的同类,他居然下得去手!”观月恨得牙痒痒,将嘴角龇了起来,似乎恨不能咬那和尚一口。
陆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真是没见过世面!”
观月不服气道:“你以前见过?”
陆姝摇了摇酒壶,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她将酒壶举起来,示意观月再去打点酒,然后说道:“还需要以前见过吗?放眼看去,处处都有!”
观月茫然地接过酒壶,问道:“哪里?哪里有?”
“你没见过人吗?人不就是这样?你争我斗,尔虞我诈。你在人世间待了几百年,居然连这点都没看透,难怪你一直难以修得人身!”陆姝朝他甩手,示意他快点儿取酒来。
其实她以前没有看透过这一点,这次遇到了陆六断,见她被和尚控制利用,失去自由,心中不免为之悲伤,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观月还站在那里,嘴上不服软,说道:“我说的是妖怪同类,你说的是人。”
陆姝转头看着窗外,长叹一口气。
窗外月光朦胧,树也朦胧,皇城的高楼矮屋也朦胧,就连院子里蛐蛐的叫声也朦胧了。
“人也是妖怪啊,只不过大多是年不过百的妖怪而已。妖怪也是人,只不过多活了些时日而已。对比天上的月,人和妖怪都是转瞬即逝的过客而已,有什么区别呢?月亮尚且如此静谧,这些过客却喧闹争吵,你死我活。要想这些过客放下争端,和平相处,那真是水中捞月,缘木求鱼。”陆姝感慨道。
观月沉默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神情变得低落。
陆姝见他这样,觉得自己太过悲观,影响到他了,于是微笑着劝他:“也不尽然。人们常言道,有人星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乡。还是有不少人终于放下了俗世念想,回归初心。”
观月撇嘴道:“为什么人们能有‘缘木求鱼’的说法,却没有猫的正面俗语呢?”
陆姝没想到他的关注点竟然在“缘木求鱼”四个字上。
“快去给我取酒来!你这狗头不对猫嘴的家伙!”陆姝差点儿将桌子上的酒杯拿起来朝他扔过去。
此后几天,陆姝又陷入了无尽的等待之中。
皇宫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好像大家都忘记了宝物失窃这个案件。
那个声称要报复的张妈妈也没有任何动静。陆姝门前别说骚扰恐吓的人了,连一条吠叫的狗都没有。好像张妈妈已经忘记了曾在皇宫门前被人打脸。
这种平静没有给陆姝带来任何祥和的感觉,反而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暗暗感到,这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那只猫却享受这种平静,天天吃饱了就到院子里晒太阳,偶尔爬到屋顶或者院墙之上看隔壁人家的母猫。
看了那母猫几天,观月便开始在陆姝面前絮絮叨叨,说的话题大多离不开那只母猫了。
“我给那只猫取了个名字。”观月喜滋滋地对正在发呆的陆姝说道。
“哦?什么名字?”
“吴刚。”
“吴刚?它是一只母猫,变成人的话也是一姑娘,你怎么给人家姑娘取一个‘吴刚’做名字?”陆姝为那只母猫抱不平。
“哎,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写诗取名,都引经据典,有含义有深意的!”
“这名字还有含义?”
观月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你不要看不起我,我在人间这么多年,可是学了不少诗情画意的东西。”
“吴刚这名字还诗情画意?”
“那当然了!我在王家的时候,听王家的人讲过月亮上吴刚砍桂树的典故。”
“然后呢?跟猫有什么关系?”
“你想啊,我的名字叫观月,观看月亮的意思,是吧?”
“是。”陆姝点头。
“我现在天天看她,她就是我观看的月亮啊!月亮上有什么?有砍桂树的吴刚!我叫她吴刚,不恰巧对应了我天天观察她吗?是不是特别诗情画意?是不是很有意境?”
陆姝愣了半天,然后问道:“你就没有听说过嫦娥奔月的故事吗?”
观月摇头。
“好吧。吴刚这个名字挺好的。你高兴就好。”陆姝无奈道。
隔了不多久,观月从院墙上下来,喜滋滋地对陆姝说道:“吴刚的性格很好,温柔得不像话!”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逮了一只老鼠,那动作,利索!真是能干!”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好漂亮,像宝石一样。”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吃午饭了,吃得好少。下午应该会饿的吧?”
一会儿又过来说:“吴刚的人缘真好。街头破庙里那个老和尚见她去了,总给她吃的。”
陆姝住的这条街道尽头是有一个破庙,没有人去烧香,也没有人去跪拜。据说以前这个庙很有名,但皇家寺庙香火旺盛起来之后,这个庙就衰落了,渐渐地没人供香火了。庙里原来有近百位和尚,渐渐地都走了,只剩了一个老和尚。
人就是房子的魂魄,人走了之后,房子便会颓败得非常快,就像没了魂魄的人一样。据说那庙原来气势巍峨,和尚走了之后,庙宇就迅速颓败。仅留的老和尚仿佛是庙里的一缕残魂。
破庙实在是太破了,瓦漏墙倾,青苔遍地,到处是鸟粪和蜘蛛网。那些菩萨罗汉像,金漆剥落,丹青褪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变得奇形怪相,面目狰狞,倒有几分恐怖了。
因此,附近的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去破庙里的。可猫猫狗狗喜欢往里面跑。
猫狗进了别人家,一般是会被人讨厌的,怕猫偷吃家里的鱼腥剩菜,怕狗咬伤人。
那老和尚见了猫狗却喜欢得很,给它们喂吃的。可能是他太孤独了,又没有人陪,便要留下猫狗来陪他。
有人劝他也去皇家寺庙,毕竟树大好乘凉,可他就是不去,说皇家寺庙妖气重。别人不以为然,只笑这和尚怨恨皇家寺庙抢了他的香火。
也有人说,老和尚原来跟这条街上贾老员外的千金有一腿。这传闻还说得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说是贾老员外的女儿嫁给三品大员大理寺卿的儿子后,一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那还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破庙的香火还旺着呢。贾老员外担心大理寺卿让他儿子休了女儿,便借女儿回家省亲的时候叫女儿去旁边的庙里拜佛求子。这一拜,回去后不久,贾老员外的女儿便有了喜脉,生了个孩子。
有人便说,那孩子其实是老和尚的。因为贾老员外的女儿此后常常往这庙里跑。
贾老员外听到这种传言之后大怒,申辩说女儿是去庙里还愿。
过了几年,皇家寺庙渐渐抢了风头,这条街上的寺庙已经有和尚投靠那边去了。但这老和尚不去。
有人便说,老和尚不去皇家寺庙,是因为那边远,又管得严,不好与贾老员外的女儿私会。
后来,贾老员外的女儿再也不来这里的寺庙,却去皇家寺庙上香了。
老和尚得知这消息,当天就买了一条鱼,提着去了皇家寺庙,说要送给皇家寺庙里的和尚。和尚不吃荤,自然是不会收他的鱼,还将他打得死去活来。要不是有两三个好心人将他抬回来,他就一命呜呼了。
在陆六断来之前,观月就跟陆姝说起过这个老和尚以及老和尚背后的那些事情。
用观月的话说,住在这个地方,就要知道周边住的都是什么人。
那时候陆姝听观月说到老和尚提着鱼去皇家寺庙,她认为老和尚是要跟皇家寺庙的和尚斗气。
故事听过之后便忘了。
陆六断来过之后,观月又提及老和尚,陆姝便想起了老和尚送鱼的这个细节,顿时恍然大悟。
老和尚早就知道皇家寺庙里有个鱼怪和尚!他提鱼去,就是想要激怒仐憙大师!
陆姝连带想起了那个和尚的难记的法号。
至于为何要激怒仐憙大师,道理简单明了。必定是因为仐憙大师,皇家寺庙才香火大盛,从而影响了老和尚的寺庙;也必定是因为仐憙大师,贾老员外的女儿才转而去皇家寺庙上香。
更重要的原因是,老和尚知道仐憙大师的真实身份!
或许,他是整个皇城里唯一一个知道仐憙大师身份的人!
陆姝越想越明朗,激动得一把抓住观月,说道:“快带我去见见那个老和尚。”
观月正兴致勃勃地讲吴刚的其他事,见陆姝急着要见老和尚,疑惑地问:“他刚给吴刚喂过饭,现在应该睡午觉了。你找他干什么?”
“他是这个皇城里唯一知道那个姓陆的和尚真实身份的人!我们去找他,或许有解救出陆六断的办法。”陆姝激动道。
“我的姑奶奶呀!”观月苦着脸说道,“一个教书先生就让我们够难受的了,你还要管陆六断?”
陆姝冷静地说道:“不,不只是陆六断,还可能解开我身上的谜团。”她记得陆六断说过,当年宰相谋反案,如今宝物失窃案都与她有关,而她却被蒙在鼓里。陆六断既然这么说,必定是因为她知道一些内情,而她又是仐憙大师指使过来的。仐憙大师作为幕后操控者,更应该知道这些内情。
从老和尚送鱼的事情来看,或许老和尚也知道仐憙大师的一些内情。
陆姝心里有无数解不开的结,或许老和尚能帮她从这乱成一团麻的结中,挑出一根线索,轻轻一拉,乱麻一样的结便纷纷解开,次第分明。
陆姝将其中缘由说给观月听,观月立即要领陆姝去破庙。
陆姝道:“你不是说他睡午觉了吗?”
观月道:“叫醒他不就可以了?”
陆姝摇头道:“这样不好。因为那个鱼怪和尚,他肯定对我印象不好,毕竟我是他仇人的同类。如果我还打扰他睡觉,说不定对我印象更加不好。还是等他醒了再去吧。”
观月觉得有道理,又坐了回来。
“对哦。他肯定对鱼有成见。你去的话,他不一定会跟你说这些事情。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愿意对我们开口。”观月发愁道。
“什么办法?”陆姝急忙问道。
“我只是说要想办法,办法我还没有想到。”观月道。
两人闷坐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这时,外面的叩门声打破了沉默。
陆姝说道:“莫非是皇上又派人来召见我?”
此时正是午时,不会有怪物前来骚扰。
观月道:“也该想起这个案子来了吧?”
于是,陆姝去开门。
打开门一看,来者是呆子上次派来送酒的人。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是不是皇上召见我?”陆姝看到此人,就知道这个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但还是忍不住要这样问。
那人摇头,说道:“不是。将军听说你喜欢喝他送的酒,又叫小的送了一罐过来。”
那人一侧身,后面两个人走了出来,那两个人抬着一个比上次还大的酒罐。
陆姝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在门口。
“上次的酒还没喝完呢……”陆姝扶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
这呆子真是奇葩!哪有这样送酒给人喝的?还是一送就够喝好几年的!
“这是要把我变成酒糟鱼吗?”她忍不住嘟囔道。
送酒的人哈哈大笑:“你又不是鱼,怎么会变成酒糟鱼?”
抬酒的一人说道:“酒糟鱼还是要用鄱阳湖的鲫鱼做最好吃,半斤左右为佳。”
陆姝急又急不得,气又气不得,只能咬着牙齿说道:“小心被鱼刺卡住喉咙!”
送酒的人对陆姝说:“陆姑娘,你说得还真对。酒糟鱼用的是低度酒,这次送来的酒跟上次的不一样,这次是素酒,确实可以用来做酒糟鱼。你要是喜欢吃酒糟鱼的话,去鱼市买一条来也是可以做的。”
“行了行了行了。你们把酒放这里,代我给你们将军说个谢谢。小女子何德何能,劳烦将军如此挂念!”陆姝巴不得立即赶走他们三人。
送酒的人说道:“还别说,我们将军从来没有对谁好过,你看他样子就知道这人没什么人情味儿……咳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将军铁面无私,铁石心肠……咳咳咳咳……我的意思是将军心肠很好,只是没见他对什么人好过。总之,我从来没见他给人送过酒。”
陆姝一愣。
那人接着说道:“更没见过还送两次的!可见将军确实挂念你。”
陆姝脸上一热。
送走那三人之后,陆姝坐立不安,感觉魂魄好像不在身体里了一样,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她想温一壶酒,将自己喝得迷糊一点儿,却前所未有地将酒直接倒在了温水里,想起来弄错了,又错将温水倒进了酒壶里。
弄来弄去,她失去了喝酒的兴致,往窗边一坐,看着外面的阳光发呆。
观月悄悄靠到她的身边,幽幽说道:“魂儿丢了吧?”
陆姝斜了观月一眼,问道:“谁的魂儿丢了?”
“你呀。”观月说道。
“我好歹有六百年修为,怎么会把魂儿丢了?”
“我听人常说一个词,说的就是你现在的状态。”
“什么词?”
“魂不守舍。俗话说就是魂儿丢了。”
“你才魂不守舍,天天盯着吴刚姑娘。”陆姝心虚地反驳道。
观月笑了笑,走到刚送来的酒罐旁,将鼻子凑上去嗅了嗅,点点头,说道:“嗯……不错不错,我听人说,这种低度的素酒不但可以用来做酒糟鱼,还可以用来钓鱼。掺了这种酒的鱼饵尤其能诱惑鱼儿上钩。我看哪,那位将军不像你想的那样呆,他聪明得很,一次两次给你送酒,是要放长线钓大鱼呢!”
陆姝上前一把揪住观月的耳朵:“放长线?钓大鱼?我有这么笨吗?我要是没有这点儿定力,六百年前就被人钓走千百回了!你这猫崽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是不是皮痒了?”
观月连连求饶。
陆姝感觉手指肚有些刺痛,急忙松开观月的耳朵。她翻过手掌,看了看刺痛的地方,居然有被针扎了的痕迹。
陆姝朝观月的耳朵看去,看到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亮了一下。
“你耳朵上有什么东西?”陆姝又揪住观月的耳朵。
观月挣扎着躲开,不好意思地笑道:“耳钉。”
陆姝皱眉道:“你戴耳钉干什么?”
观月道:“还不是为了帮你打探消息?我看西域来的商人不论男女都有耳钉耳环,他们跟皇宫里的人有生意来往,我想从他们嘴里套点儿话,就变成他们的样子,还弄了一个耳钉。你可不能笑话我。再说了,我听人说,我这种猫是波斯猫,祖先也是西域的,我这叫认祖归宗。”
他一手护住被揪过的耳朵,防着陆姝强行将那耳钉扯下来。
陆姝愣住了,半晌没说话。
观月凑上来,问道:“你……你……你怎么啦?是不是耳环让我露出破绽了?我忘记摘下来了,下次一定记得。”
陆姝还是不说话。
“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我觉得这个耳钉还挺好看的,就没摘下来。我错了。你……你别这样啊。”观月以为陆姝在生他的气。
陆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问观月道:“刚才送酒的人,你看到他手指上的玛瑙戒指没有?”
“看……看到啦。”观月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个人的戒指,“戒指上的玛瑙一圈黑一圈白,像羊的眼珠子一样。怎么啦?”
陆姝看着那人刚刚进来的院门口,说道:“他有一个破绽!”
“破……绽?”观月不懂她指的是什么。
“上次面圣后送我回来的公公,他的手指上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玛瑙戒指。”陆姝缓缓说道。
观月一愣,随即说道:“皇城不比我们那地方,这里有钱的人多的是,戴玛瑙戒指的也不少见。你多心了吧?”
陆姝摇摇头,说道:“戴玛瑙戒指不稀奇,但他们两人的玛瑙纹路一模一样,戒指上的雕文也完全一致。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也没有完全相同的玛瑙。”
“你的意思是……”观月这才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一个人!”陆姝十分肯定地说道。
“怎么可能?他们一个是将军的人,一个是皇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那么真相只有一个。”
“什么真相?”
“将军就是皇上,皇上就是将军。”
“啊?”观月被陆姝的话吓了一跳。
“我明白了。皇上让我蒙住眼睛见他,是怕我看出端倪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送酒的人和送你回来的人长得不一样啊。”
“你忘记远黛被皇上变脸了吗?皇上能让远黛她们四人的脸变得一模一样,就能让其他人变得跟以前不同。”陆姝说道。
“远黛是变了,可是她消失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才变模样。而送酒的人和送你回来的人前后相差不过几天。”
陆姝断然道:“一个变得慢,一个变得快而已。”
观月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想了想,说道:“也有可能送你回来的人把他的玛瑙戒指送给了送酒的人,对不对?皇上和将军关系好,他们的下人也不会太差,是不是?”
“这……”陆姝没有想到这一点。
“哎呀,什么时候能回无名山啊!再不回去你就要疯掉了!”观月忧心忡忡。
我是疯了吗?我怎么会有这样疯狂的猜想?她也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我需要喝点儿酒静一静。”陆姝说道。
她收回心神,给自己温了半壶酒,像口渴的人喝水一样喝了个精光,然后躺在床上,等待酒劲起来,好迷迷糊糊睡上一觉。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她还清醒得很,连往常那种蒙蒙眬眬的醉意都没有。
“我喝这么急,应该会醉过去的呀!是我喝的日子不对,还是躺的姿势不对?”她在床上眨巴眨巴眼睛,说道。
观月懒懒地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平时喝酒的时候都优哉游哉,看花看雪看山水,首先就有了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如今你醉意都没有,喝了酒也不一定醉。”
“那呆子不会送的是假酒吧?”她坐了起来。
“你真是疯了。之前喝了那么多没事,这次就成假酒了?”观月白了她一眼。
可惜人们没有“死猫眼”的说法,不然她定要呛他一顿。
因为观月这一眼神,她忽然想起那呆子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就说她“死鱼眼”。回想那天相遇的情形,呆子似乎并不认识她,也不认识无名山。不然他不会叫她“小姑娘”,不会给无名山取名。
如果那呆子就是皇上,看到跟远黛她们那四位姑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她,必定非常惊讶,甚至喊出“远黛”或者另外三位姑娘的名字。
她此时的思路比喝酒之前还要清晰。
她站了起来,走到门前。一阵风吹在了脸上。
不对!如果呆子就是皇上,且是有备而来,他完全可以假装不认识她,假装不知道那座山叫作无名山!从而造成她以为呆子不认识她的假象!
或许,给无名山取名为无名山的行为,并不是因为他呆,而是故意为之!
想来想去,她觉得两种可能都存在。
如果将这些想法直接说给观月听,观月肯定还是以为她疯了。于是,她决定换一种方式跟他说。
“观月,我问你一个问题。”
“只要不是关于将军是不是皇上的,我就回答。”观月说道。
“不是。”
“好,你说。”
“我问你,一个读书人离开父母家乡,来到皇城赶考,等到放了榜。你说这读书人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
“这当然是榜上有名字就金榜题名了,榜上没名字,就名落孙山。你怎么问这样的问题?”
陆姝继续问道:“好,我们不看他到底有没有考上,在他看了榜之后,写了一封家书,送信的快马披星戴月往他家乡赶。你说他父母和家乡人得知的是他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
“当然是看了家书才知道。跟上个问题一样。”观月说道。
“我再问你另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姑娘对心上人表明了心思,你说她的心上人会不会也爱上这个姑娘?”
“你这都是什么无聊的问题?当然要看这个心上人是不是有同样的心思啊!”
陆姝道:“你的回答基本正确,又全部错误。”
观月挠脸道:“什么叫基本正确又全部错误?”
陆姝道:“读书人答完卷,不知道里面文字是否符合考官喜好,考官爱之,自然取用,考官厌之,自然不取。在考官那里,榜单上的名字已经落定。在读书人这边,一切都是未知,考官落笔写下了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考官划去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即使放了榜,他没看榜之前,一切也是未知。只在看到榜的那一刻,对他来说,才是真的尘埃落定。虽然金榜早在数天前就尘埃落定。”
“这是自然。”
陆姝又道:“读书人看完金榜,寄了家书。而他父母尚未得信。在他家里人这边,一切都是未知,读书人写了佳音,他们不知道,读书人写了噩耗,他们也不知道。即使送信的快马已经在路上,他们没有收到之前,一切也是未知。只在读到信的那一刻,对他们来说,才是真的尘埃落定。虽然信上的内容早在半月前就落笔成书。”
“这也没错。”
陆姝说道:“所以,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发生了就算是发生了,对考官来说发生了的,对读书人尚未发生;对读书人来说发生了的,对他家人尚未发生。是不是?很多事情是知道了才算是发生了。对不对?”
观月想了想,点头道:“说得好像有道理。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想告诉你,将军和皇上那里发生的事情,无论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对我们来说都是尚未发生。但是,如果有一件事情让你知道他们确实是同一个人,无论你怎样怀疑,它就是发生了。”
观月无奈道:“就知道你还是会说到这个上面来。好吧,我相信你没有疯,后面我会打听将军和皇上之间的联系。”
终于说服了观月,陆姝如愿以偿。
观月侧了一下脑袋,问道:“但姑娘跟心上人是什么意思?”
陆姝走了几步,说道:“其实我要说的是同样的道理。一位姑娘有了心上人,可是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喜欢她,若是喜欢,自然高兴;若是不喜欢,自然悲伤。在她没有得到回应之前,一切都是未知。而在对方的心里,有没有她的位置是早已确定的事。对这位姑娘来说,尘埃落定是听到对方回答之后的事情,虽然结局早已确定。她不知道,她的矜持、羞涩、彷徨、害怕、担忧对于结局没有任何意义。”
观月盯着陆姝说道:“心上人是不是喜欢她,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这位姑娘已经开始害怕,开始担忧了。酒糟做饵钓鱼,果然见效要快得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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