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盛宴
凌皎哭笑不得道:“我干吗?亲手解决他?不用了不用了,他不恨我就好了。”
那只手仍然悬于武氏头顶,绷紧的手套印出手指上的骨节,修直好看,与手的主人正在做的凶残举措截然相反。
洛玉却道:“不是。”
“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这两万多人确实是我杀的。”凌皎承认错误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况且他现在都不用呼吸,简直就是只要敢做就敢错,敢错还怕认?
洛玉眸光往旁边点了一下,语气听起来很没耐心:“别指望谁能一直心无旁骛,他现在很安静,最好快一点。”
“我快点,”凌皎也急起来,慌不择路地学他抬手,还举一反二地把两条胳膊都举了起来,“我快点干吗?”
洛玉轻瞥了一眼手的位置。
凌皎立着两臂,眼看就要弓身:“我抱抱他?”
承恩:“?”
洛玉眸光更沉了。
阎王爷看着这张脸也不敢言语,更何况这只未入天庭的小神官和刚出土的小鬼头了。
三个人默然不语静在原处,就看武氏头顶那道光源源不断流进洛玉掌心。更长的沉默笼罩下来,压得人有点……不,非常喘不过气。
承恩转头看了凌皎一眼,无声问:你知道这是在干啥吗?
凌皎直了直脖颈。
他们一同看向洛玉:您在干吗?
可能是这两个人的目光太直白了,洛玉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直接就把手撤了。
这一撤不要紧,武氏登时就变成了一座活火山!被抵住的星烛瞬间喷涌而出,爆发力磅礴冲天,一时间把结界内炸得亮如白昼。
“我的妈!我的妈!”承恩嗷嗷鬼叫着往远处闪,像引火上身一样拼老命搡那堆炸窝的星烛。
“啥情况!?”他一边看向大步走远的洛玉,一边在爆炸源头找凌皎,抡转着脖颈急头白脸地喊,“冰碴子!冰碴子!人炸了!人炸了!”
凌皎:“你叫冰碴子他能理你!”
承恩:“大神仙!大神仙!”
这个更完蛋。
凌皎就依据本能下意识把两只手盖了上去:“你还不如不叫!”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的本能,看到这样的泉眼可能也会想堵住,大概只是不想浪费的一种!
星烛冲进手心的一瞬,凌皎眯起眼睛,准备跟染关无数怨魂攮个四爪朝天!
承恩看到他这举动都傻了,向洛玉跑的腿又支棱起来,换了个方向:“……恩公?”
“我的娘啊!——冰碴子!大神仙?救命啊!”承恩边冲向凌皎边嚎,声音劈得更厉害了。
当他掠过枪林刀树要把凌皎扯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成天插秧锄地的臂力竟然没把人扯动。
承恩:“……”
他顺着那一捞的惯性险些摔个屁墩,趔趄了几步发现对方好端端立在原地。
“你在干啥!快跑啊!”承恩在混乱中以目触火般看向武氏的头,紧接着在上面狂拍一气,大叫道,“快跑!快跑!”
壮士赴死的承恩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简直能记入史册,犹如承家上上下下数条人命在他脊梁骨戳着:“恩公,你先跑!我断后!”
“承恩……”
“跑!跑!跑!”承恩一面推、一面搡,刚要对爆炸根源拳打脚踢就被一双手抡了出去。
这一腔热血就这么喂狗了。凌皎被他抽得生疼:“别拍了!”
“不走等啥?!”承恩趔趄了好几步才睁开眼。
结果,他看到一双白净细长的手在武氏头顶烤篝火似的翻翻转转,指节边缘被星烛照得近乎透明。
承恩:“???”
他彻底懵了,窝身用胳膊挡头:“你,你你,你又在干吗!?”
凌皎没理他,只是兀自低头看了会。
它们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样凶。
“你先别折腾。”凌皎说完后又静了一会。
那些星烛就像是一下一下挠着人,还不到痒的程度,然后乖顺地通过掌心流向他四肢百骸。
凌皎紧绷的手指放松下来,点点星火从指缝中冒出,悠扬升空,与那些漫散在外的星烛汇于天地。
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许多形容在脑海中闪现,但想到的那些和它们比都太躁动了。
如果人生中的某一天,有幸看到落日、微风、芦苇都恰好躺在湖面上。大概能知道一瞬间的心无旁骛是什么感觉吧。
而这些星烛就停留在那一刻。
承恩:“还活着吗?”
凌皎:“谁?小武?”
承恩:“我。”
凌皎侧头:“没有。”
承恩:“?”
结界之内星如莹水,凌皎在很远处的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个背影,从承恩的鬼叫中又作死喊了句:“洛玉,我现在要做什么?”
一道星光从那个即将消失的背影处逆流而来,承恩下意识躲完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洛玉之前从小武身上摘下的那一颗。
承恩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快崩溃了,心说早喊一次洛玉他也不用在危急时刻乱喊了,这下冰碴子大神肯定不会理人了。
然后他就听那人纡尊降贵地蹦出两个字:“吃饭。”
吃、吃什么玩?饭、饭什么意?
虽然他没明白,但眼前就算是粪他也只能照吃不误,凌皎吃了半炷香,承恩在旁边跟着死了半炷香。
武氏被安稳平放到地上的时候,承恩坐起身来。凌皎背着手,笑眯眯地弓身问他:“你还好吗?”
承恩眨了眨眼,长时间的惊吓被这一段短暂的休憩拉伸开来,让他有些神志不清:“我?挺好的?……我还能有什么事吗?”
“没事吗?”凌皎又重复了一遍。
承恩:“没事啊?”
“没事遛两步?”
承恩起了,但没起来。气氛和谐到难以理解。
凌皎本来想直问“我杀了你爹妈你没事吗”,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换一种稍微委婉些的说辞。他摁着下唇打了遍腹稿,开口道:“承恩。刚进这个结界的时候,你可能没听清楚,但是这件事,今天不说清楚,我是没法向自己交代的。”
开头两个字就给人叫醒了一半,后面更是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承恩两肩一紧,眉头一下拧得比一下重。
他第一次在凌皎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不是沉重,不是失落,只是目光很黯。
那双眼睛有水的明亮,看人时总带几分嘻嘻哈哈的得意,透着与生俱来的随性和让人咬牙切齿的骄矜,可此时却不一样。
凌皎似乎比他更紧张,良久才问:“所以,我想再问一遍,为什么你在知道染关百姓都是我杀的之后,还像之前一样,甚至,一点反应都没有?”
确实比他紧张,因为承恩直接伸了个大懒腰。筋骨舒张的感觉让承恩爽快地“啊”了一声,闷闷地道:“我家人不是三天前去世的啊,走好久了。”
凌皎一愣。
“而且,”承恩道,“恩公,就算是你想的那样,我飞升天兵不也因为你吗,像你那个朋友说的一样。”
凌皎疑了一声,扯了下嘴角,消化完他的话才扶起额来小声咕哝:“一口一个我朋友,他……顶多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承恩没太明白,只说道:“我好像理解你那朋友为什么要把小孩关起来盘问了。”
“啊?”这回轮到凌皎没听懂。对于他话里的“朋友”“小孩”,凌皎都没太对上号,当然,最难理解的是,“理解”这个词从承恩嘴里说出来。
承恩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试探似的问了句:“你是不是……有点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对于染关而言,从莲动渔舟到流血漂杵不过一夕之间。而这种颠覆性,对于凌皎来说也差不离。
毕竟他之所以能站上城门楼子,有摇旗喊话的机会,除了因为军营里有人想碰他的猫被揍成了猪头以外,还因为……他根本就是把“我能飞升”挂嘴边的……
但是承恩刚如此问完,还没意识到这话不该说的时候,头顶上那人就笑开了,摆手道:“小事小事,他们不计较就行,我哪有什么过不去。”
承恩这才放下心来,他打量了一下死透了的小武,又抬眼看向弓身掸灰的凌皎:“所以,你这是吃完了……?”
凌皎起身时,停顿了一下,并没想到怎么回答。就好像只是喝了碗温乎乎的汤药下去,并不苦口,还舒服许多,但要说饱……就根本不是那回事了。
他没滋味地舔了舔嘴唇,又看向承恩,黠光从眼尾冒出去:“不过我还想再吃点。”
“啥?”承恩在原地反应了一会,脸上血色倏然尽褪,“啥?!”
如果说第一声是惊讶,这第二声就是绝望!
凌皎的指骨被捏得嘎嘣响,眸光一转,解释道:“刚才那些是吃饱了,但总觉得吧,还是要吃点有味的才行。”
承恩:“什么有味……?”
凌皎挑了下眉:“肉啊。”
话音未落,承恩全身肌肉一起动起来,脑子没跟上嘴,嘴没跟上腿,再鬼叫时人都跑远了。
看着远去的背影,凌皎并没有立刻追上,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总觉得漏了件事。
可能是周围尽是疮痍的缘故,小小的玉佩莫名给人一种慈悲天地的错觉。纹路是二龙戏珠,在人们的期许里,常常寓意消灾避邪。
凌皎蹲下身,轻拨开迅速硬化的手指,将玉佩上的红绳解松,套进小武脖颈。垂坠下来的玉佩被他用手捂热了一会儿,贴了一枚算命的铜钱进去,一齐掩进了褶皱的布料。
虽然家破人亡之灾未消,起码万鬼吞噬之邪已避。于挣哭中降临,于止水心境中长辞,也算修成正果了。
那一刻,小武头顶忽然亮起一道金光,犹如火星翕张,从上至下,转瞬消散于天地中。
凌皎看着那些消散的金光,忽然想起山上那骗子小和尚的一句祈告,说的是……愿归来之时,河清海晏,盛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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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早已破开,地上被风刮来的破灯笼接连绊了承恩好几脚,进城时赶的那匹马很有明哲保身的天赋,不知何时带着轿子冲出了城门外,但又无家可归似的等在不远处,乱搅出一圈纵横交错的车轮轧痕。
这马已经不走了,说什么都不动了。只能靠一人在前面牵着,一人在后面推着。所以理所应当的,变成了承恩在前面牵马,凌皎坐在轿子前翘脚。
野蛮的战火将原本温宁的乡间小道搅合得红泥辘辘,如钝刀在黄土道上来回割磨,畦田杂草丛生,被风吹往村庄的方向。
他们驾着马车,一路北行,决定还是去先看看那念念不忘的儿子,虽然它已经死了,据说是先被分尸再被火燎,所以往好了想,没什么痛苦。
凌皎折了根带叶的木枝,掰掉茎叶尖刺后有意无意地扫在马屁股上:“飞升那天,什么感觉?”
放在平时,这枝条搁手里一动,马不用回头就知道跑,现在恰好相反,越抽越不动,抽得狠了,一蹶钉在原地,得哄半天。承恩在前面拉得很费劲,眼看又四脖子汗:“就是……感觉自己飘到半空,刚开始我还以为要死了,后来发现身边风雨雷鸣的,我直接就明白了!”
凌皎瞥去一眼:“话本子没少看。”
“听的。茶楼边上摊位贵,但是客人也多,里外里反正不怎么赔钱,还热闹。”他拿手背抹了把额头,回头问,“恩公,能下来走吗?马车别要了。”
凌皎一听,立马仰身往轿子里躺,闷闷的声音从里面飘出来:“阔少爷,这可是马车,我没听出来你不怎么赔钱,听着像富得流油。”
承恩摇头道:“秋天赔钱,那时候庄稼要死一批,都说是因为你们鬼界月桥下面那个……火弄的。”
轿顶上垂下来的木刻莲花吊坠随着轿子打圈,凌皎睁着眼睛随它晃了半晌,觉得还挺好看的,嘴里接着话头:“月桥下的火怎么了?”
承恩嘀咕着:“这个可不敢说,尤其是家里种地的,提这个是大忌。”
凌皎“啧”了一声,“你又不用种地了。而且为了你能快点去天庭种仙女,这马车更不能扔了。”
承恩道:“你只是懒得走吧?”
凌皎一轱辘爬起来,扬枝便抽:“没有我在上面抽屁股你看它走不走?”
结果一下直接给马抽停了。凌皎眨了两下眼,直板板地躺回去了。但他实在躺得正气凛然、不容置喙,承恩根本没法吭声,只能继续扯马绳。
就是胳膊有点抽筋。
枝条上的细叶被折成长条状,吹得呜呜响,马听了直叹气,轿子里的人倒玩的十分起劲:“你天劫渡了多久?我昏了三天……还说呢,一醒来就说我进了阎王殿,笑死了,什么玩意就是阎王殿?跟迷宫一样,转了好久最后还是翻墙出来的,求我去我都不去。”
“啥?”承恩步子忽然顿了一下。
凌皎低下目光看着马屁股:“啥个屁,不是我吹,是真求我去我都不去,一入鬼界前脚绑个恶鬼后手害死驴哥,我敢保证我回鬼界的一瞬间就被唾沫喷死群拳揍死。”
“等一下,”承恩转头看过来,“恩公,你昏了三天?”
凌皎坐起身,“嗯?”了声,看承恩嘴巴仍张着没闭上,愣着不知在想什么。
“啧”的一声,绿叶从凌皎唇瓣上飞出,沿着轿帘翻滚到黑暗中,他回头向前搡搡手,催促道:“怎么了到底?”
承恩忽然蹦了一句:“天雷崩了三天三夜。”
凌皎闲晃着的脚踝倏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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