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京都武藤家

筱田原朗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完蛋了。

        晚上八点，那支视频发布没多久后，负责实施策划的那家公关公司的专员打来电话，语气异常严肃地询问他武藤世津子究竟有没有背景。

        武藤世津子能有什么背景？她如果来历不凡，又怎么能容忍得下这几天铺天盖地的辱骂，于是筱田原朗果断地回答说没有。剩下的话他没告诉对方，因为他觉得就算有，凭自己的家世也没有搞不定的事。这个世界就是要靠“硬实力”说话的，像他这般出生就在罗马城，自然不必担心毁掉一个人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后果。

        权力倾轧下，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又有什么的。

        八点二十分，公关公司又打来电话，筱田原朗不耐烦地接起，这家公司什么都好，实力过硬、模式成熟，就是有点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合作前期就叫他要调查清楚对方背景，他调查了啊，什么都没有啊。

        “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筱田先生，刚才我们事务所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自称是京都武藤氏的家庭律师，说希望能从我们这里了解一些雇主的信息，所以我来向筱田先生您征求一下意见。”怎么回事，这家公司什么时候这么啰嗦了，这种明摆着不利的事当然要回绝啊。

        “搞什么啊？这种事还需要来问我吗，肯定是——慢着，你刚才说什么？对方是谁？”

        “对方自称是京都武藤氏的——。”电话被骤然挂断，筱田原朗丢下手机，仿佛那是个携带着诅咒与不详的物件。他抓着头发，大脑极速运转，京都武藤氏，是那个武藤家吗？不会吧，怎么可能呢？他明明打听过了，京都武藤家没有名叫武藤世津子的女孩啊！

        可如果不是京都白鹭武藤家的话，那还有哪个武藤敢狂妄到直接冠上京都的前缀……

        晚上八点三十七分，筱田原朗接到了他的兄长、也就是筱田家顺位继承人的电话。

        “原朗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哪一件事。我和你父亲会替你想办法，明天——不，现在，现在你就去京都道歉去，你赶紧去！”

        武藤……京都……筱田原朗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武藤家的人怎么会在冰帝，这简直是作弊！

        可现在再怎么纠结武藤世津子为什么会来冰帝对筱田原朗而言都无足轻重了，事情已经做了，伤害也已经造成，凭着“武藤世津子”这个名字目前在网络上一面倒的责骂声，他大概是真的要完了。最可怕的是，这些大家族从来不愿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这意味着他连通过法律途径道歉谢罪的机会都没有。武藤家究竟会怎么对他，筱田原朗担心到觉得胃都在抽搐，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还年轻，还不想自己的人生全搭在这件事上，怎么办怎么办啊？

        此时的筱田原朗虽然已临近崩溃，可他依旧不清楚自己闯下的祸究竟有多大。他只以为自己是冒犯了武藤家，却丝毫不知道武藤世津子在武藤家族中的血系等级，也全然不知武藤家与迹部财团之间的事。

        又或许在他看来，自己只是非常倒霉地招惹了比自己权势更大的人，至于自我反省……他永远只会觉得是自己不走运罢了。

        武藤家和迹部家联姻的决定是在五年前就开始考虑的，期间也有过其他女孩人选，诚一郎也有两个妹妹，她们的女儿虽不姓武藤，但也能代表武藤家的立场。胡安的出现不仅对迹部家而言是个意外，对武藤家自己也是个意外。直到两年前，大家长们才知道贵树在国外还有一个女儿，且这个孩子一直由忠二抚养。

        说实话，久美子也曾质疑过这个女孩身份的真实性。先撇开贵树有女儿这件事，这孩子长到这么大可武藤家却毫不知情，这简直太诡异了，据他所知，忠二可不是那种一直愿意游离家族而存在的人，如果有这个孩子，他应该早就借此找借口修复与家族的关系了，哪里还轮得到武藤家主动去找他。

        虽然事有蹊跷，但在发现了这个女孩之后，与迹部家的联姻计划进展得从未有过的顺利。迹部老爷子和迹部夫妇意想不到地都对胡安十分满意，优秀、聪明、漂亮，而且还是贵树的女儿，生来就是武藤家的核心成员。

        武藤家对迹部显然也非常满意。这是这一辈新贵里最出色的孩子，迹部景吾在上流社会的名气就如同他在网球场上的表现一样耀眼夺目。冰帝学园在迹部景吾回国后迅速发展起来，跻身日本贵族学院之中，迹部景吾个人所发挥的作用不可小觑，多少家族因为迹部这块金字招牌将继承人送进冰帝，筱田原朗和二宫铃绘就是典型的例子。

        也许在外人看来，能和武藤家联姻是迹部财团得到顶尖家族认可的标志，但或许只有那些个与武藤家平起平坐的家族才更能明白这场联姻里武藤家所居的劣势。武藤家想要继续发展下去，就不得不开辟新的家族领域，只囤聚一方不是他们的风格。为此，他们现阶段最佳选择就是同其他家族联合。

        武藤家向来非常看重家族概念，每一个武藤家族的成员骨子里都为家族自豪，这种坚定的归属感促使着每一个家族成员都在为家族利益而奉献自我，但同样因为这强实的家族荣誉，成员们也不得不为此牺牲个人。家族为成员提供荫庇，成员反哺家族。

        但任何一种理想的实现都需要各式各样的规则去明确它的方向，这样的规则越添越多，前路反倒越来越窄，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眼前就只剩一条走到黑的窄道。这种时候，是选择放弃现有的成果折返回去，还是硬着头皮去摸索，这两种都不是明智的办法。于是武藤家选择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迹部家，他们存在共同的诉求，有合作的交点，但同时又活跃在完全不同的领域，不必竞争也不会面临同种风险。现阶段里，彼此都找不到比这还要合适的选择。

        可在这看着再好不过的局面中，也存在不确定的变动点，这就是迹部景吾本人。天才通常都只将自我的需求放在第一位，他们的人生都在为自我理想而奋斗，可这恰恰与武藤家的原则相违背。一个□□者，究竟值不值得武藤家信任托付？

        因为这些考量，即便在两个家族都表明了对政治联姻这个提议的许可后，这场谋划已久的合作依旧以一种犹疑缓慢的节奏进行着。彼此都在试探、磨合、刺探对方的底线，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际则暗潮汹涌。

        如果说迹部景吾是一个变数，那么胡安对于这场联姻而言就是一场意外，她是一个完全没有家族归属感的武藤家族成员。对于这一点，大家长们意见颇多。没有家族归属感，意味着她不会将家族利益放在首位，那么这场联姻对武藤家而言又能获利多少呢？本就对她有诸多疑虑的大家长们，在得知她身陷社会丑闻之后，是不可能放心将这样的重任交给她。

        对于选择胡安作为联姻人选这件事，武藤家早就分为了反对派和支持派，但一直苦于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于是在此之前一直是支持的声音占据多数。可是筱田原朗这大力出奇迹的一闹，情况终于发生了改变。

        胡安到了京都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来接她的人是崇子。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来过几回京都，一直跟在崇子身后学习一些礼仪，这次回来看见崇子只身等着她的身影，心里突然有一些愧疚。

        崇子对她一直很好，有时候胡安觉得，这个庞大的家族里，大概只有崇子知道如何对待人，而不是如何对待“武藤世津子”。

        “一路上辛苦了吧。”崇子穿着深紫色的色无地站在檐下，身后是清冷的白色灯光，待胡安走近后，她伸手轻轻拍了拍胡安的肩膀，像是在拂去什么尘土。

        但胡安心里明白，崇子是在安慰她。

        “饿了吧，我叫人给你做了鳗鱼饭。”崇子边说边引着胡安往餐厅的方向走，于是胡安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句“不饿”咽了回去。

        崇子是那种典型的大家族长辈形象，严肃自持，端庄得体。可胡安的成长过程里几乎没有一个算得上靠谱的家长，再怎么对母亲没有怨言，她也无法昧着常识说母亲尽职尽责；与其说是忠二抚养了她，不如说是她照顾忠二，很多时候都是胡安来迁就他；至于久美子，她与成年人唯一沾边的就是年岁，就更不必提家长了。

        这种环境下成长的胡安，在面对如此稳重的崇子时，不可避免的有些小心翼翼，她可以在诚一郎面前发泄不满，却连半点顽劣也不舍得让崇子察觉。

        静静地看着胡安吃完半碗鳗鱼饭后，崇子才开口慢慢说道:“你来之前，迹部家的那个孩子和我通过电话了。”

        胡安拿着喝味增汤用的木勺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说实话，她一直觉得迹部是交际花不是没有原因的，无论是谁的联系方式他都有，无论是和谁联系的勇气他也都不缺。换位思考一下，胡安会主动联系迹部德子吗——完全不会。

        崇子错把胡安眼中对迹部交际花属性的无奈，看成是她自己的自暴自弃，于是加快了语速解释道:“你不必担心。那孩子找我是希望我能支持这场联姻……那孩子似乎很喜欢世津子。”

        我知道。胡安唇角微扬。

        “不过长辈们商议之后还是决定要把联姻的事情放一放了。”

        “是因为我的传闻吗？”

        崇子摇了摇头，她目光温和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摇了摇头，“不全是世津子的原因，大人有大人们的考量。你只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我和诚一郎会一直站在你这边。”

        这天晚上入睡时胡安也一直在思索崇子这句话的含义。究竟什么叫做“我和诚一郎会一直站在你这边”，换言之，她有什么地方值得崇子和诚一郎这么做？她不明白，难道仅仅就是因为她是贵树的女儿吗？

        想到这里，胡安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有了兴趣。

        崇子说过，贵树就是在武藤家祖宅里长大的，她跟胡安说过贵树的好脾气，说过他的谦雅与认真，过去胡安一直将这视为崇子对于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有着厚厚的亲情滤镜。可她记得，久美子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她的脾气一点也不像贵树。

        在胡安的印象里，贵树就是一个典型的花花公子哥形象，大概比迹部的表面形象还要浪荡些，爱玩乐、嗜酒、滥情与不负责，否则也不会有自己的存在。母亲从来没和她提过父亲，只有在她离开的那一天，她向胡安介绍了她与贵树是如何相识。

        胡安只知道母亲英文名是joanna，她比贵树高一年级，读的是人类学专业。他们学校在金融和政商界一直饱负盛名，而作为武藤家继承人的贵树读的便是国际关系。直到贵树二年级前他们都毫无交集。

        他们是在一门选修课程上认识的。胡安仅知道这些，至于他们如何认识，又如何在一起的，没有任何人能告诉她。

        在胡安的回忆里，母亲一直都是一个自立自强的女性，她的倔强既不苦情，也同样不僵硬，本科毕业后她收到了另一所大学的offer，由此与贵树分开，期间休学一年。

        如果不曾听说过崇子和久美子对贵树的描述，胡安会一直倾向于将这段感情理解为一场错乱，毕竟依母亲的性格，滥情浪荡的公子哥似乎永远不会博得她的喜爱。

        究竟是哪一环出现偏差了呢？

        在胡安开始整理自己关于贵树一切认知的来源之时，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连忙拿出调成静音——下车之前，迹部把手机放在了她的袖中。

        看了眼屏幕，是迹部的来电。胡安拿着手机蹑手蹑脚地走去了浴室。

        “喂。”浴室里的回声出乎意料的大，胡安赶紧拧开鱼缸水阀，制造些别的声音。

        听到这边手忙脚乱的声音，迹部愉悦的笑声传了过来，“你太紧张了。”

        胡安没好气地坐在鱼缸边上。迹部给她的手机只有通话功能，不能上网不能视频，从离开冰帝到现在，她对外面的世界都是一无所知。

        “事情是有什么进展吗？”胡安问道。

        “武藤家似乎打算换一个新的联姻人选。”

        “这样啊……制造谣言的幕后黑手是谁你查到了吗？”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接着胡安听到迹部提起的语调，“看来你是一点儿都不担心联姻作废的事。”

        许是被迹部那有些怪异的语调取悦到，胡安心情不错地说道:“这个我也没办法啊，迹部这么厉害，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不是吗？”

        “景吾。”

        “什么？”

        “胡安可以叫我景吾。”

        心在狂跳，胡安握着手机，另一只手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自己那颗躁动的心脏，想提醒它安分点。明明只是个名字，至于这么激动吗？

        “我想听你叫我景吾。”迹部鼻音有些重，胡安合理怀疑他是在憋笑。

        浴缸里的水位渐渐高了起来，胡安的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划过水面，她努力地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觉得羞耻，始终没能说出。

        “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仓皇而逃，还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吗？挂了电话后一头扎进被褥里的胡安，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她又想起傍晚在车里发生的事，想起迹部亲吻她唇角时的触感和温度，她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的触碰。她觉得自己快要不像自己了。

        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胡安下意识地赶在铃声接通电话。

        “晚安，胡安。”

        “晚安……景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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