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心似已灰之木

新月饭店这事过后，解雨臣也算是了解菁芜这不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处事作风。

        这天他得到消息，越南边境线发现一个大墓，看起来年岁颇久，是个肥斗。

        越南人不懂这些规矩，下了一批人全折在里面了，便不敢再妄动。

        稳妥起见，他将这事告诉了菁芜，希望她能走一趟。

        广西与越南接轨，巴乃有不少越南人走动。再加上地处偏僻，未发掘的大墓也不少。

        菁芜对此倒是有些兴趣，赶巧最近解雨臣比较清闲，也想亲自去看看。

        此时的广西正值雨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汽，潮湿得很。菁芜感觉鼻子里都湿答答的，有些烦人。

        巴乃是一个小山村，住的人并不多。解雨臣只带了一个伙计还有菁芜，刚到此处他的线人就急匆匆来汇报，越南人有动静了。他们抓了个人放进去当肉饵，来试探墓中情况。

        菁芜听见此话呼吸一滞，脱口骂了一句脏话。

        这种残忍恶毒的事情，她是最看不过眼的。

        几人见情况如此也不多做停留，直接叫人带路赶了过去。

        到的时候周围并没有人守着，有种诡异的安静。盗洞口被石头从外堵住了，解雨臣猜想，那群越南人肯定又傻乎乎的钻墓里去了。

        看这阵仗，应该是凶多吉少。

        菁芜觉得这墓的位置不够隐蔽，恐怕已经被人发现了。为避免有人在上边暗算，她先下去看看，解雨臣在上面接应。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身手，于是等她下墓之后便隐蔽了起来。

        刚下到墓底，就有一股冲鼻的血腥味。菁芜心里咯噔一下，如此浓厚的血气，怕是要起尸。

        在黑暗中摸索一阵，她将手电筒拿出来，开始向前探索。

        并未走多远，便是一处开阔的墓室。里面的情形绕是菁芜见惯了，依旧忍不住瞳孔收缩。

        满地残尸，十几只粽子被拧断脑袋扔在地上，墙面的壁画上都沾上了飞溅的血液，血腥气要熏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原也没什么，奇怪的是正中的棺材上，竟然端正的坐着一个人。

        他身材消瘦，头发纷乱。身上沾满了尸水血水，却好似浑然不觉。

        菁芜拿手电筒扫了他一下，不消片刻便认出他是谁。

        只是从未见他如此狼狈，菁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穿衣服。

        她走上前去，将外套脱下来环在他的腰间，有一丝窘迫。

        她幻想过二人无数种再见的场景，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张起灵对此却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木然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的看着她，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菁芜心里涌上一丝恐惧，她最担心的事，难道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发生了吗。

        还没来得及问话，入口处传来一些嘈杂的人声，脚步声越来越近。菁芜收起心神，挡在张起灵身前。

        几只手电筒的光毫无预兆的扫到了菁芜脸上，她被晃得微咪起眼。

        “阿公，是个女人！”不知是谁嚷了一句。

        菁芜这才看到几人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迈的老者。皮肤有着如沟壑一般的褶皱，脸上还横着一条可怖的刀疤。拄着拐杖，腿脚好像不是很利索。在这漆黑一团的墓里，居然还带着一副墨镜。

        那人刚打算抬脚走向前，他旁边的人连忙拦住了他。“阿公，棺材盖上还坐了一个男人。”

        见他们将目标转向张起灵，菁芜更加警惕起来。她捏紧了腰间的匕首，眼睛扫过对方的人，算计着该怎么将他们全部做掉。

        还没等菁芜打算好，只听那老者阴沉的笑了两声。

        “小姑娘，你可是道上的有名人物。解家的堂口你都敢闯，这么个小斗，怕是看不上吧。”

        菁芜唇角勾起一抹浅笑，不置可否。“我们只是路过，那群越南人都折在里面了。只为保命，这沾血的明器，烫手。”

        陈皮阿四的名头，菁芜也是听说过的。这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她并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

        只见他打量了小哥一番，捏着拐杖的手有些发紧。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挥开身旁的人往前走了两步。“这位小哥，可是姓张？”

        原本木然看着一切的张起灵眸中有了一丝波动。略抬起头来，沉默了一会。“我不记得了……张？听起来很熟。”

        菁芜心底一阵发颤，他果然又不记得了……连同他们的约定，也一并忘却。

        那群人手脚利索点收检完墓里值钱的物件，却还不放二人离开，陈皮阿四非要扣着菁芜去堂口做客。

        菁芜心底冷笑，瞧他打量张起灵手指的模样，就知他的目的并非那么简单。

        转念一想，也许这老家伙还能知道一点张起灵的事情，于是也就同意了。

        陈皮阿四的主要活动地点就在广西一带，这边的堂口伙计很多，可以算得上是他的大本营了。

        入了他的老巢，菁芜也不着急。安安静静的在这住了几天。期间只跟张起灵有过交流，让他小心陈皮那个老狐狸。

        她也了解到，张起灵失忆之后，神思混乱，被一群越南人抓到。

        他们叫他，阿坤。

        当时正缺一个人，当作捕尸的‘鱼饵’。于是张起灵便被丢到墓里。

        陈皮阿四也是被这群越南人叫来的，他们分不清明器好坏，找他来合作掌眼。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堂口伙计叶成对菁芜说，张起灵成了陈皮的手下。

        这下差点没把她气吐血。她觉得张起灵肯定是脑子坏了，提醒他的话都当耳旁风。

        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谁也不记得。她跟陈皮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陌生人而已。

        张起灵开始跟着陈皮下斗了，而菁芜就像被遗忘了似的，压根没人理。

        她有些恼火，却找不到机会单独见张起灵。

        陈皮阿四这个人，要说提起他最先让人想到的，不是倒斗倒出值钱明器或者血尸粽子。

        而是他年少的时候，师娘病重，药铺却都不肯卖药给她。于是在他师娘过世之后，血洗了长沙所有的药铺。少说也有几百条人命，这事情说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

        虽然摸不清张起灵的想法，但他想和这种心狠手辣的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实在是让人忧心。

        这天叶成过来告诉她，陈皮希望她下个斗。虽然有一瞬的疑惑，但菁芜还是答应了。

        她到的时候，大堂里已经有人在等着了。张起灵穿着黑色连帽衫，带着兜帽倚着椅子站着。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菁芜想肯定是一张面瘫脸。

        她盯着他瞧了一阵子，张起灵却好似没感觉到似的。菁芜这才发现，他还背着一把刀。

        陈皮见她过来，堆着假笑的脸就像树皮的沟壑一般。他没有带墨镜，菁芜这才知道，他瞎了一只眼。不过她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于是也没摆什么好脸色。

        介绍墓里情况的时候，菁芜凝神听了一阵。这个墓应该是和越南边境发现的差不多，只不过是在不同方向。据了解，应该是一个朝代的。很可能是家族合葬群。

        挖盗洞这种事情，是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的。张起灵正靠着树发呆，依旧带着兜帽，十分悠闲。

        菁芜挪了过去，站定在他旁边。“小哥，为什么要加入他的手下，你以前一个人夹喇嘛不也挺好。这个人可不简单，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自己注意点。”

        张起灵闻言偏头看了过来，阳光透过飘动的树叶洒在他的侧脸上。映衬着他过白的皮肤，看起来就好似从云层掉入人间的天使。

        他并未开口，只是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菁芜。眼中流转的情绪却有些意味不明。她也不知为什么，看出了一丝怜悯。

        “成了，快过来。”负责挖盗洞的人忽然喊了一句。

        张起灵偏过头去，眼中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径直朝前方走去。

        菁芜被他莫名其妙的态度闹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刚准备跟过去，却听得前方的人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小心。

        我看要小心的人是你吧，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她腹诽道。

        下墓没多久，他们就转过了西配殿和前殿。菁芜和张起灵在前面走着，她心里有了一丝疑惑。

        这个墓虽然挺大的，里头东西也不少。但是这种形制的墓室，陈皮手下的人就能搞定了，甚至都不需要他本人出手。那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的叫菁芜陪同下墓。

        虽说这些年张起灵逐渐销声匿迹，陈皮还只是有些怀疑他的身份。但菁芜他是认识的，让她进这种墓，不是大材小用吗。

        疑惑间，张起灵已经破了机关，前面就是主墓室了。

        墓主人的棺材十分考究，昆仑木制成，长久不腐。上头描绘着仙鹤以及祥云，立体雕花十分精美。

        墓室也还原了他在世时的寝殿样式。后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置着青铜制成的酒壶和酒杯，就好像墓主人昨天还在此饮酒一般。

        众人围着墓室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危险的地方。于是都聚拢到了棺材周围，开始商量怎么开棺。

        说是商量，其实目光都是看着张起灵的。毕竟这一路上发丘指的厉害程度，足以让这群长年往来墓室之人疯狂。

        菁芜心里有些无奈，张起灵要是知道藏拙，那就不是张起灵了。

        只见他并着手指沿着棺材边划拉一圈，便在角落停了下来。手臂一阵用力，带动手指，棺材板那看似完好的一处便沉了下去。

        静默了一阵，脚底传来震感。不一会那棺材便自动打开了，看得人叹为观止。

        在场之人脸上精彩的表情，菁芜都净收眼底。她忽然觉得有些兴致缺缺，于是走到墙边坐下。其他人则都趴在棺材边往里看，讨论之声不绝于耳。

        还没高兴一阵，不知道是谁惨叫了一声。菁芜起身走过去，就看到一个伙计抬着手臂一脸惊恐。

        还未来得及搞清楚事情始末，只见他手臂立刻青紫一片，往肩膀蔓延过去。速度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等张起灵抽出背上的刀之时，已经晚了一步。那人倒地不起，彻底没了气息。

        众人都有些被吓到了，连忙远离了棺材。

        陈皮拿着拐杖敲了敲地面，慌乱的人群立马安静下来。“慌什么，以前没少说，在墓里头不要手欠。看到没有，这就是下场。”

        菁芜听见这番话，皱起了眉头。“都是你手下的人，也算是忠心耿耿。人死了你倒好，拿出来当例子说教。”

        这番话下了他的面子，陈皮也不恼，反倒还笑了几声。“小丫头在道上的名头也是响当当的，跟你下斗，应该是不用担心性命之忧吧。”

        还没搞清楚他什么意思，只见陈皮挥了挥手，他手边的几个人便朝菁芜逼近。

        “早就听说过，以人心头血为药引能救濒死之人。但是你的心头血最是不一般，能活死人肉白骨，如今不是正好试验一下。”陈皮嘴角依旧挂着笑容，看起来却危险无比。

        他虽然早有准备，但菁芜也不是吃素的。打趴了两批人，她身上却还是一尘不染。

        陈皮挥退了还打算上前的手下。“阿公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你取点血给我，以后在道上，你便与我平起平坐，如何？”

        “我想你搞错人了，这取血不就是要我的命吗？”菁芜冷笑一声。

        陈皮握着拐杖的手轻微动了动，然后抬手指向后方站着的张起灵。“其实他”

        话并未说完，他便止住了话头。菁芜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张起灵手抱在胸前，靠着棺盖正在闭目养神。仿佛刚刚如此大的动静都没听到似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

        听见陈皮的话，他睁开了眼。扫了眼正盯着他的菁芜，眼神依旧冷漠。

        菁芜心渐渐凉了下去。

        就这一瞬间的松懈，她膝盖一阵刺痛传来。然后是酥麻的感觉，脚好似被抽干了力气，直直的跪了下去。

        陈皮那边一示意，菁芜便被两人架住了手臂。她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下墓就是为了她设下的一个陷阱。

        菁芜眼神逐渐冰冷下来，她抬起头看着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陈皮，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她差点忘了，陈皮阿四，一手铁弹子打得极好。

        “我自然也知道做事留一线，这样吧，你自己动手。胡大你应该还记得吧，不需要再遮掩，事情我都清楚得很。”陈皮话说的浅淡，听起来倒是很有把握她会同意。

        脑子里过了一遍人名，菁芜就想起胡大这个人。是她跟着张起灵第一次下墓之时，一起夹喇嘛的人。

        她心底一阵冷笑，想不到自己居然会被人惦记这么久。那件事发生到现在，至少也过去十几年了，她还以为没人会相信了。

        陈皮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递到菁芜面前，后面锁住她手臂的人放开了她的左手。

        菁芜伸手接过匕首，在昏暗的墓室中，还有些晃眼睛，确实是把不错的刀。

        她朝着在场的人一一看了过去，最后目光停留在没有变换过姿势的张起灵身上。

        他虽表面冷漠，但内心比谁都善良柔软。如果只是失忆，根本不可能看着陈皮做到这份上还仍然无动于衷。

        菁芜觉得，他根本是已经记起了自己，故意如此。无非就是为了逼走她，宁愿将来被记恨。

        他一直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达到目的，根本不顾后果。

        她忽然就笑了，如一抹明媚的春风。微眯起来的眼中，仿佛闪动着泪光。

        握紧了匕首，菁芜转过身，顺势划过身后人的手臂，挣脱了束缚。动作轻盈流畅，避过了喷洒出来的血液。

        忽略过传来的一声声惨叫，她脸上依旧挂着甜美的笑容。许是平日处事太过温柔，许多人都忘了，她也并不是一个会任人摆布的人。

        看着手下一个个负伤倒地，陈皮脸色有一瞬的凝重。他捏紧手中的铁弹子，却看不出任何破绽。

        刚刚如果不是利用张起灵，他也不可能得手。

        菁芜逐渐红了眼，下手也越发重了。原本还只是让人负伤，现在却是直接昏死了。

        张起灵微微敛眉。他紧盯着菁芜的身影，眼眸冷凝如冰雪。

        忽然，他动了，直朝着菁芜而去。速度极快，不过几息之间，便制住了她。

        陈皮手下想要上前困住她，张起灵一个闪身躲了过去。他力量十足，禁锢住菁芜的手臂就像钢铁一般，她根本挣脱不开。

        “我只是想要一点血，你放心，我会保密的。”陈皮仿若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挂上了阴沉的微笑。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刚准备动手便被张起灵阻止了。

        “我来。”只听他淡淡道。

        他话说的冷静，轻松的语气听在菁芜耳里，却格外刺耳。

        她不再挣扎，僵硬着身子，眼神中满是震惊。

        他左手从背后环着菁芜，呼吸的空气轻柔抚过她的脸。张起灵闻到她身上幽深神秘的香味，好似沉淀千年。

        右手接过匕首，停顿了片刻。然后一刀扎进了她的胸口。

        熟悉的疼痛，血汹涌而出的瞬间，菁芜仿若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她想喊，却硬生生将自己的声音吞了回去。

        她不希望，唯独在他面前，她不想露出一点软弱。

        张起灵放开了她，接过陈皮拿出的小瓷瓶，收集了她的血液。她倔强的咬着嘴唇，抬头看着张起灵。

        她不相信，不信他会如此。

        只要他解释，哪怕只说一句他有苦衷。她就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但是他没有，他没有开口，连一个眼神也不愿施舍给她。

        张起灵一身黑衣，侧身站立在菁芜面前。在她逐渐黯淡下去的目光中，就像地狱里的恶魔。

        菁芜觉得好累，眼皮一阵阵下沉。她很想，就这么睡下去。

        永远沉睡，不要醒来。

        彻底昏迷之前，她好像看到张起灵朝自己伸出了手。

        她想，那一定是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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