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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龙番市第二人民医院,一名男医生早已等在门口。
“我们是公安局的,林医生和你说了吧?”冯凯热情地打着招呼。
“都说了,工作我也做了。”男医生一边引着冯凯往急诊科走,一边说,“昨晚到今天早晨,急诊科一共收治了七名因为外伤入院的患者。急性大失血的,有三个人。这三个人中,有两个是被人送进来的,只有一个是自己来的。”
“受伤后自己来,这很可疑啊。他是开车来的?”冯凯朝医院大门外的空场地看去,那里零零散散停着十几辆车,说,“你先等等,我去看看外面的车。”
“是不是开车来的,那就不知道了。”医生说。
冯凯回到了医院门口,在那十几辆汽车之间走来走去。排除那几辆白色的救护车,就不剩下几辆汽车了。冯凯心想,这个年代也有这个年代的好,到了陶亮的年代,如果不知道车牌照,想找一辆汽车,那可真是大海捞针。冯凯挨个往这些车辆的窗里查看,很快就找到了一辆可疑的轻型卡车。卡车是北京二汽生产的,BJ130型号,绿色的。关键的是,从车窗往里看去,可以看到座椅上有斑斑血迹。
这个年代,一般没有私家车,这种轻型卡车都归属国营的运输公司,货车司机在当时有着很高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这也和现场抽“阿诗玛”牌香烟的形象相吻合。
冯凯又仔细审视了车辆的外观,车头和车斗之间的档杆上,果真有明显的擦划痕迹,还黏附有蓝色的油漆。冯凯记得,养鸡场的鸡舍顶棚支撑柱就是蓝色的。
冯凯心里有底了。既然嫌疑车辆停在这里,那么伤者很可能就在医院里了。
急诊科的医生问他:“你主要关注那个自己来医院的吗?”
冯凯点点头,问:“他的伤,是什么情况?”
医生翻了翻病历,说:“刀伤。有砍的,也有刺的,所幸没有伤到重要脏器。大概凌晨4点入院的,急诊手术,扩创探查,然后就清创缝合了。”
“好的,那按照林医生和你说的去做吧。”冯凯说道。
医生引着冯凯和吕所长走到了一间病房的门口,冯凯伸手拦住想跟着医生进去的吕所长和卢俊亮,让他们和自己一起躲在门边。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但只有一个病人,是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面色苍白,躺在中间的病床上,正在输着血浆。
医生走进了病房,对那男人说:“何强,我帮你报警了哈。”
这句话就像是一枚炸弹,男人一反病恹恹的状态,从床上直接跳了起来。医生连忙按住他的胳膊,防止正在输血的管子被他拽断了。
“谁要你报警的!”这个叫何强的男人粗声大气地喊道。
“小心你的伤口!”医生说道,“你被捅了这么多刀,怎么能不报警?”
“你是医生,干好你的事不就行了?多管闲事干吗?”何强急火攻心地嚷道,“快点,帮我拔了管子,我要出院!”
“你现在还不能出院。”
“出不出院我自己说了算,你不拔,我就自己拔。”何强的另一只手已经在收拾他的东西了。
此时冯凯心里已经有数了,他一边走进病房,一边说:“现在拔管子是来不及了,我们来了。”
何强一愣,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不仅仅是因为他看见了三名公安,更重要的是自己想要逃避公安的行为被逮个正着。于是他干脆钻回到病床的被窝里,转过脸去,不再看冯凯。
“说吧。”冯凯走到床头,盯着何强,说道。
“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何强说,“我想自杀,自己捅的。”
“嚯,那你本事还挺大啊。”冯凯说,“自己还能捅到后背去?”
“我没报警,我自己的事儿,你们别多管闲事。”何强依旧嘴硬。
“什么叫多管闲事?你干的那些勾当,不会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吧?”冯凯诈道,“现在我们是来救你一命的。你知道吗,那两个人现在到处找你,保不准今天就能找到这儿来。医院可没有什么保护你的能力。”
在旁人听来,冯凯似乎已经掌握了很多关于何强的信息,这让卢俊亮佩服不已,因为他觉得自己啥也不知道。
这句话明显有效,何强的表情从反感变成了恐惧。既然公安都已经知道有两个人在追杀自己,那他们可能真的什么都知道了。于是他压低嗓子说道:“公安同志,我真的是啥也不知道,我就是帮他们跑跑车。”
“说吧,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复述一遍,看和我们掌握的一样不一样。”冯凯继续装模作样。
“就是我跑车的时候,干了点私活儿。”何强说,“我跑的线路,是去沿海城市拉货,一个礼拜跑一趟来回。后来他们找到我,希望我顺道给他们拉一点货,给我一些佣金。真的,我就当顺道跑货赚点外快了,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拉的什么货?”
“就是洋酒、电子手表、磁带、香烟什么的,哎,都是生活用品啦。”
“这些人的身份和住处,你知道吗?”冯凯继续问道。
“身份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他们的仓库在哪里。”何强说。
“这个你不用跟我们说,会有人继续来问你的。”冯凯打断了何强的叙述,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还不是钱的问题?”
“分赃不均?”
“公安同志,你可不能诬陷我,我可不是和他们分赃,我就是拿一点跑货的成本费。”何强狡辩道。
“你不用说那么多,就直接说事情,别绕弯子。”
“我比较倒霉,前两天从外地开车回来的时候,在国道上,看到一个大纸箱把路挡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哪辆货车掉下来的货,于是我就停车下来查看。结果箱子还没打开,路边就突然跳出几个蒙面人。为首的是一个扎小辫子的男人,用刀把我控制住了,然后几个男男女女的就跳到我的货车上,把我顺道拉的货给抢走了。”
“也就是说,他们只抢了你‘顺道’拉的生活用品,你们运输公司的官方货物,他们没动,是吗?”冯凯问。
何强点了点头,说:“我们公司拉的都是建材,他们不会抢。”
冯凯陷入了沉思。
卢俊亮一直在旁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时忍不住插嘴问:“被抢劫啊?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我,我,我这怎么报警嘛。”何强说。
冯凯挥手打断了卢俊亮,说:“所以这帮人找你要货,但你的货被抢了,于是他们让你赔钱,是这个意思吧?”
“是啊!你说这种意外情况,又不能怪我,怎么能让我赔钱呢?”何强说。
“哪一天的事情?具体位置在哪里?”冯凯掏出了笔记本。
“好像是4月13号晚上,哦,应该是14号的凌晨发生的事情。”何强翻着眼睛回忆着,说,“位置就在龙番国道360公里界碑的地方,我看到那个界碑了。”
“这帮人抢劫你,打你了吗?”冯凯问。
“那倒没有,他们人多,还拿着刀啊,棍啊什么的,我害怕啊,也不敢反抗。”何强说。
冯凯点点头,挥手带着吕所长和卢俊亮走出了病房。
“找两个人看紧他,然后把人和案子一起移交给海关吧。”冯凯对吕所长说。
“我说嘛,我看着也像是走私的。”吕所长心领神会。
“走私啊?”卢俊亮恍然大悟。
“是啊,被抢了、被捅了,都不敢报案,你说他是不是干非法勾当的?我让医生先去试一试他的态度,就是为了确定这一点。”冯凯说,“他拉的货又不是违禁品,那就只能用走私来解释了。”
“我真是跟不上你们的思维啊,你们这都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刚才听你们对话,把我给绕得云里雾里的,你都没跟何强明说这么一回事。”卢俊亮说。
“走私也是重罪,我要是说出这个名词,得把他吓着了,那还怎么继续问?”冯凯说,“扔箱子让货车停车,然后抢劫,这让我不禁想到了‘车匪路霸’啊,这种事,只有我小时候才听说过。”
“车匪路霸?”吕所长好奇地问,显然这个名词对他来说有点新鲜。
“你小时候就有了?”卢俊亮问。
“啊,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冯凯掩饰道。
他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扎着小辫子”的男人,这个描述他似乎什么时候听到过……
这帮车匪路霸不抢国营运输公司运输的建材,只抢走私的生活用品,是因为建材不好销赃呢,还是知道这些生活用品更值钱?或者,他们本身就是抱着“黑吃黑”的态度,有目的地来实施犯罪的?因为他们清楚,这些搞走私的人即便被抢了货物,也不敢报警?
又或者,这帮车匪路霸抢劫,只敢在天黑作案?所以他们才遇到了何强这个倒霉蛋?
在陶亮的年代,有些超载的货车司机,为了逃避处罚,会选择昼伏夜出。所以天黑后,路上什么样的车子都会有。但这个年代,国道没有路灯,一到晚上就会很黑,路况也很差,夜间行车太不安全,很少有吃“官饭”的货车司机会给自己找不自在去赶夜路的。
他们遇到何强,到底是有意选择,还是纯属巧合呢?
冯凯想着想着,忽然记起来了,“扎着小辫子的男人”,不就是那个偷煤的吗?
他一直还没空去管的那个货车司机韦星报警的偷煤案,韦星说自己从后视镜里看到从他的车上跳下去的,就是一个扎着小辫子的男人。
是同一个人吗?
从偷煤到抢劫,犯罪升级得这么快?
何强的这件事情,虽然不算是命案,却牵扯出一起走私案。和命案一样,走私案也是大案要案,但走私案并不归冯凯他们刑警部门管辖。吕所长不敢怠慢,又和冯凯商量了下后续对策。对于走私案,他们已经通过一点小策略,让何强不得不招供了犯罪事实和接头人的情况。下一步,公安将会把这起案件连同何强一起,交给海关。海关缉私部门,也会顺藤摸瓜,查抄走私分销团伙的仓库,然后把盘踞在龙番的这个走私团伙一网打尽。如果条件具备,就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破获更多的走私案件。
而何强被伤害的案件,要等海关抓获了走私分销团伙的全部成员后,再进一步办理,侦破的难度也不大,如果到时候需要公安的配合,吕所长他们派出所也足以胜任了。
但何强的车辆在国道上被抢劫的这个案件,因为当时天很黑,犯罪分子又蒙着面,何强对当时的具体情况能够描述的内容很少,提供的线索也寥寥无几,给公安的侦查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冯凯现在担心的是,不知道这伙车匪路霸是第一次作案,还是以前就作过案。如果是第一次作案,碰巧遇上了走私货物,那还好说。如果以前就作过案,而且每次都是“黑吃黑”,导致之前没有人来公安局报案,这就比较麻烦了。
不过现在无论怎么猜测,都只是猜测,没有连环作案的充分依据,冯凯也无法通过何强的寥寥说辞来对案件进行突破。
当然,没有条件进行突破,也只是个借口。要是冯凯说真心话,那就是抢一点货物,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是非法的货物。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蔡村的命案,这一起案件是他负责的,不管以前是不是走错了路,现在要重新侦破,也必须由他来进行。
所以和吕所长交代好了移交的细节之后,冯凯让派出所派车把他和卢俊亮又送到了蔡村的现场。
蔡村的现场,此时正热火朝天。
顾红星带着刑警大队大部分民警,正在按照现场的分区,把灰烬清理出来,然后在屋外的院子里进行编号和筛查,每个人都干得汗流浃背。
“你怎么来了?”顾红星看到冯凯后,眼神有一些躲闪。
“你交给我的案子办完了,我不就来了吗?”冯凯说。
“这么快?”顾红星惊讶道。
“可说呢,凯哥就是神,随便几个推理和策略,就把案子的事实搞清楚了,还把走私嫌疑人给诈招供了。”卢俊亮一脸崇拜地说道,“原本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故意伤害的案件,没想到拖出来一条走私分销的线索!牛啊!”
“走私?”顾红星吃了一惊。
卢俊亮于是绘声绘色地把他所看到的全过程,都和顾红星说了一遍。
“走私,这也是大案子。”顾红星沉吟道,“不行,不能让吕所长一个人去,我也得去海关和他们说一下。如果有其他司机参与走私运输,也要考虑其他司机被抢劫后不敢报案的情况。抢劫案,可是由我们来办理的。”
“那你去吧。”冯凯卷起袖子,准备加入“筛灰”的队伍中。
顾红星刚准备离开小院,见到冯凯准备投入“战斗”的架势,又走了回来,说:“你说,这个抢劫案,和韦星报案的那个偷煤案,都发生在郊区,都针对货车,那么有没有串并的可能性呢?”
冯凯心中一惊,关于“扎小辫子的男人”的细节,卢俊亮刚才并没有向顾红星汇报。虽然这一线索,并不能作为并案的充分依据,但是相近的区域内,犯罪分子又有同样的特征,确实该引起注意。顾红星现在看案子的角度,早已不是以前只关注眼前的事情的小技术员的角度了。公安工作确实锻炼人,在不断的办案过程中,民警们都会建立起一种“直觉”,这种直觉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又确实存在。这可能就是经验给公安民警带来的“改造”吧。现在的顾红星确实有了很大的进步,对案件也更加敏感了。
其实冯凯也注意到了串并案的问题,只是他对抢劫这种小案子不感兴趣罢了。
“能不能串并,这个,暂时还不好说。”冯凯没看顾红星,在墙根处找了一把铁锹,准备去铲灰烬。
“那你得问啊。”顾红星追着说,“问韦星、问何强,看看他们对对方的描述,有没有感觉相似的地方?我觉得,同一区域内,从事这种违法勾当的人,不会有很多吧?”
“知道了,回头问。”冯凯敷衍道。
“你现在就去问。”顾红星坚持。
“你是不是就看不得我办蔡村这案子?”冯凯突然火了。因为他从顾红星的眼神里读出,顾红星这是在想方设法地把他从蔡村的现场支开。
顾红星被冯凯的突然发怒镇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知道冯凯读出了他心中所想,尽管这种“所想”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而是迫于领导的施压。
“这案子我不能办吗?我问你,这案子我是不是不能办?”
冯凯的音量越发不受控制。
“不是,不是,顾大不是这个意思。”卢俊亮连忙从中调停。
“你是刑警大队的人,你就要服从指挥!公安民警以服从为第一要务!公安队伍,不能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顾红星定下神来,反击道,但声音不大。
“是啊,凯哥一直服从指挥的,一直服从的。”卢俊亮也不知道自己在帮谁。
“我是随心所欲吗?我没服从指挥吗?蔡村这案子不是你让我慎重复查的吗?”冯凯说,“是不是你说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顾红星确实在饭桌上表达过这样的意思。
顾红星语塞了。
“你告诉我,是谁不让我管这个案子的?”冯凯其实早就通过吕所长的牢骚,意识到了事情的原委,越说越气,“是不是因为报纸上那则报道,有领导不让我办案了?我就问你,是他大,还是法大?他有什么权力不让我办?这案子的主办人就是我,白纸黑字写着的!我没有法定回避情形,凭什么让我回避?我是最了解这个案子的人!”
冯凯猜对了,而且说的也是实话,说到了顾红星的心里。虽然顾红星心里是站在冯凯这一边的,但他不能不考虑来自上级的压力。顾红星知道,如果他默认的话,冯凯很有可能去找张局长闹一番,于是决定还是用缓兵之计,防止矛盾升级。
顾红星说:“你这么激动干吗?谁也没不让你办!好吧,那抢劫的案子你也不能赖账,那也是你的活儿!”
“我会办的。”冯凯的气消了一半,说,“但是得有条件吧!我是人不是神,人家受害人都说不清楚的事情,我去哪里调查?”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行。我去海关了,你跟他们一起筛吧。”顾红星说不过冯凯,也怕他继续纠缠,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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