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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正在殡仪馆里对尸体进行解剖的卢俊亮,看到顾红星开着一辆吉普车直接停在了门口。
“顾大,我已经打开死者的喉咙了,没有污泥,说明是死后抛尸的。”卢俊亮说,“还有,尸表没有其他的损伤。我正准备把她喉咙这里缝上呢,你就来了,是算好了时间吗?”
“把照片给秦天,让他们带回去冲洗,你和我去现场一趟。”顾红星说。
“现场找到了?”卢俊亮笑着说,“我就说我凯哥是神探嘛,他一出马,分分钟搞定。”
“不要搞个人崇拜。”顾红星说,“抓紧时间缝合,上车以后我和你说下死者的背景情况。”
10分钟后,顾红星和卢俊亮坐在了赶往现场的车上。
“一个独居的中年女性,那你猜是为财还是为色?”卢俊亮听完顾红星的前期调查介绍,一边开车一边问。
“这个还得去现场看看再说。”顾红星说,“死者的衣着完整、整齐,说是为色,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那就是为财喽?”卢俊亮自言自语道,“可是我看了好多你们办过的抢劫案卷宗,感觉都不是熟人所为,而且事后毁尸灭迹也很罕见啊。”
“作案动机种类很多,远不止为财为色啊。”顾红星说,“这个不能瞎猜,要看现场情况来推断。”
按照派出所民警描述的地点,顾红星和卢俊亮驱车来到了位于造纸厂西侧的小村落,不用细找,看到村子里的围观群众,就知道现场在哪里了。此时现场的大门是关着的,院落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但还是有十几名群众在现场附近逗留,互相聊着马彩云的生平往事。
“公安同志来了,公安同志来了。”群众看到绿色的吉普车开了过来,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卢俊亮停好车,和顾红星走到了院子门口。
“用手铐锁门,这种事儿肯定是凯哥想出来的。”卢俊亮会心一笑,掏出手铐钥匙打开了“门锁”。手铐钥匙都是通用的,这样就省得还要专门喊人来开锁。事实上,派出所民警都已经被派出去进行走访调查了。
那个时候虽然没有“命案必破”的要求,但是“人命大于天”的思想早就根深蒂固了,出了命案,警力还是会压在命案之上。
进了小院子,卢俊亮细心地转过身把院门关好,然后和顾红星一起走到了屋内。
“嘿,这一看就是劫财啊!你看这都翻乱了。”卢俊亮指着写字台,说,“最近这是怎么了,好多抢劫、盗窃的案件。”
“改革开放了,都知道钱是好东西,但有些人就是嫌劳动辛苦,不想走正道来赚钱。”顾红星戴上手套,说,“既然有严重的翻乱痕迹,那么我们的工作量就比较大了,慢慢刷,看能不能刷出指纹来。”
“我先刷这些翻乱的地方吧。”卢俊亮从勘查包里拿出毛刷和粉末,说,“希望能有什么发现,不然整个房子得刷掉多少粉末啊。”
“你就是懒,不想刷吧,刷掉的粉末又不从你工资里扣钱。”顾红星笑着说道,“赶紧的吧。”
小屋是坐北朝南的,进屋后,正对面的北墙和东墙夹角处放着一张一米二宽的钢丝行军床,床头有一个木质的床头柜。屋内的东南角是一个灶台,旁边放着一张小方桌。小屋的西北角是一个五斗橱,五斗橱上面摆着一面小圆镜和一个没有插花的花瓶。西南角是一张写字桌,写字桌上堆放着很多笔记本和书籍。
卢俊亮在写字台和写字台上堆着的本子上刷了起来。顾红星则先走到了床边,看了看有些凌乱的床单和被褥。红色的床单皱皱巴巴地蜷缩在床上,被褥也是被随手扔在了床尾,和屋子整体摆设的风格相比是矛盾的。
顾红星又走到了灶台边的小方桌前,和冯凯之前的动作一样,他最先掀起了用竹篾编织的饭笼。
一盘青菜、一盘土豆肉丝和半碗米饭,整齐地放在饭笼里面,没有筷子。这说明死者是吃了这顿饭,剩下了一半,准备下一顿再吃的。可是,从饭菜上发霉的情况看,她没有机会再把剩饭剩菜吃掉了。
“天气不热,有可能是吃完中午饭事发的,也有可能是吃完晚饭事发的。”顾红星说,“放一夜的话,第二天早饭或者中饭都还不至于坏掉。结合凶手要杀人、移尸,应该是晚上的可能性大。”
“不管是哪一顿,这都是不正常的。”卢俊亮说道。
“有指纹吗?”
“有的,但是感觉都比较陈旧。”卢俊亮说。
“是不是死者的?”顾红星说,“死者的指纹,你捺印了吧?”
“捺印了,唉,师父,你别提了,这还真是费了不少劲。”卢俊亮说,“死者的手皮都快脱落了,想捺一套完整的指掌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还算好的,没有完全脱落。”顾红星说,“如果死者的手皮完全脱落了,你就得把她的手皮像戴手套一样戴在自己的手上再捺印。”
卢俊亮吐了吐舌头,说:“真够恶心的。”
“你要是想成为一个合格的法医,这种事儿就必须得经历。”顾红星说,“先比对一下,看看死者是不是马彩云,我们不能先入为主。”
“哦,对。”卢俊亮说。
那个年代,还没有DNA技术,所以确定死者的身份,只有靠血型和指纹。
要做血型的对比,必须得知道死者生前的血型,而且对比的结果只能做排除,却不能认定,所以指纹才是那个年代认定死者身份的金标准。他们要在马彩云的家里找出重复的指纹,然后和死者的指纹去比对,如果一致,基本就可以确定死者的身份就是马彩云了。
“喏,这些碗碟,是指纹比较容易黏附的良好载体,还有灶台边的刷牙缸、牙刷什么的。”顾红星说,“争取把死者的十指指纹都找全,这样多出来的新鲜指纹,就有可能是嫌疑人的指纹了。”
在卢俊亮寻找指纹的时候,顾红星一直在这个不大的小屋子里转来转去。
“大衣柜里,都是整齐的衣物,没有被翻乱。”顾红星说,“凶手没有关注这个大衣柜。”
“可是从我们的工作经验看,很多人都把钱藏在大衣柜里。”卢俊亮说,“凶手没有想到吗?”
顾红星没有回答,又走到了五斗橱边,说:“五斗橱里面都是一些杂乱的生活用品,也没有翻乱。还有,床边的这个床头柜,虽然上锁了,但是这个锁头看起来很劣质啊,说不定用一根筷子都能撬开。”
“结果并没有撬开对吧?”卢俊亮说,“师父,十指指纹我都找全了,就是马彩云的,和尸体的指纹吻合。”
“这个看仔细了吧,不能错。”
“放心,绝对不错。”卢俊亮说,“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指纹。就连陈旧的指纹都没有,看来她家里平时很少来人。”
“嗯,指纹我们可以慢慢找,但是案件性质,是不是要重新考虑一下?”顾红星问道。
“是啊,现场确实有翻乱的痕迹,但是大衣柜、床头柜这样容易藏钱的地方反而没有翻乱。”卢俊亮说,“床头柜虽然锁了,但是如果想偷钱,总要想办法撬一下吧?”
“所以呢?”
“所以,凶手不是为了钱来的,翻乱现场只是伪装。”卢俊亮说。
“嗯,这确实是一种想法。”顾红星沉思着说道。
“还有别的可能性?”卢俊亮问。
顾红星没有回答,说:“既然这么多本子、书被翻动出来,为什么你没有找到翻动者的指纹?是戴了手套吗?”
“这样的可能性比较大。”卢俊亮说,“现在很多犯罪分子都知道进入现场要戴手套,如果真的是这样,这案子破案就难了。”
顾红星点了点头,继续在小屋子里转来转去。
“哎,你看看这个。”顾红星指向了床边。
这个小屋子的内墙是上了泥子(1)的,但时间长了,墙上的泥子就会脱落。为了让床边干净一些,马彩云在床边的墙壁上贴上了一层报纸。有了报纸的保护,一方面泥子不容易脱落到床上;另一方面躺在床上的时候,身体蹭到墙上也不会弄脏衣服。
墙上的报纸已经微微泛黄,看起来是贴了好长一段时间。顾红星手指指向的位置,有一部分报纸被撕掉了,露出了灰黄色的墙面泥子。
撕掉的那部分大约有两个巴掌那么大,但是因为报纸和墙面整体都是微黄色的,如果不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卢俊亮走到床边,一只腿跪在床上,靠近一看,说:“撕开的部分,报纸断面还是白色的,这说明是新撕开的。”
“是啊,细看之下,露出的这块墙面比别的地方明显要白一些,也说明这块报纸是刚刚撕开没多久。”顾红星说,“现场没有遗留撕下来的部分,那么很有可能就是被凶手带走了。”
“为什么要撕掉一块墙纸呢?”卢俊亮说,“难道是手上沾了血,用来擦手的?不对啊,死者是被勒死的,没有血流出来。”
“是啊,移尸也用不上这么一块纸吧?”顾红星一边观察周围的其他报纸,一边说,“这些报纸贴得都很仔细,没有翘起来的边角,那么要从中间撕下来一块就不太容易。报纸是渗透性客体(2),要用化学方法。来,你就在这报纸旁边用茚三酮(3)显现一下,我觉得你能显出来凶手的指纹。”
“真的吗?这么神?”卢俊亮用试剂喷在报纸上,果然出来一枚完整的手掌纹,包括了五根手指头和手掌。
“我的天,真的不是死者的!”卢俊亮用放大镜大致看了一眼,如获珍宝,用裁纸刀把有掌纹的部分裁了下来,“师父,你咋知道这里有指纹的?”
“你想一想,一来,戴着手套想从墙纸中间抠下来一块是很难的,但是不戴手套,用指甲就可以实现了。”顾红星说,“二来,你看看你现在的姿势,因为床有一米二宽,一般人隔着床都够不着墙。你现在是一只腿跪在床上,才够得着墙。但是如果尸体在床上,就不方便跪在尸体上了吧。所以,必须要一只手撑住墙,另一只手撕报纸。”
“所以,你是说,凶手戴着手套翻动完写字台,然后又脱了手套,去撕下了这一块报纸?”卢俊亮说,“那他是为了啥?”
“为了撕报纸,连手套都要摘,说明这报纸对凶手很重要啊。”顾红星说。
“那我们是不是要破案了?”卢俊亮小心翼翼地裁下一块报纸,把它放进勘查包里。
“天快黑了,先回去吧。”顾红星说,“把现场移交给派出所,继续封存。”
两个人驾车回到公安局的时候,恰好遇见了刚刚从邮局归来的冯凯,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凯哥!你也回来了!”卢俊亮跳下车,跑到冯凯的身边,拽着他的胳膊,叽叽喳喳地把自己刚才和顾红星勘查现场的经过和发现都叙述了一遍。
因为卢俊亮介绍得很简短,有很多疑团在冯凯的脑海里涌现出来。冯凯刚准备追问,却看见林淑真正拎着一篮子菜经过公安局的门口。
“你看,师娘!”卢俊亮小声地嚷了一句,然后向林淑真走了过去,拉开她拎着的菜篮的布盖,往菜篮里看去,边看边笑:“哇,今晚吃鱼啊?”
“你们这么早就忙完了?那来我家吃饭。”林淑真笑着拍了下卢俊亮,又热情地看向冯凯说道:“冯凯,你也来,伤还没好就跑出院了,今晚一起来喝黑鱼汤,长伤口的。你看你好久没来我们家吃饭了,都生分了。”
“好啊!”卢俊亮很高兴。
“案子还没眉目,就想着吃。”顾红星似乎有些不太愿意。
“好啊!”冯凯笑着应道,“我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冯凯居然这么爽快地答应去自己家吃饭,这让顾红星有些意外。看到顾红星诧异的眼神,冯凯心里也很诧异:去你家吃饭,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吗?
林淑真见冯凯答应了下来,显得格外高兴,说:“那你们忙完就赶紧回来,我现在就回去做饭。”
“好的,知道了。”顾红星看了林淑真的肚子一眼,说,“你悠着点儿。”
回到了办公室,为了赶紧忙完然后去喝鱼汤,卢俊亮迫不及待地把那一块显现出指纹的报纸拿了出来,用马蹄镜看着,说:“师父,你看看,这指纹为什么这么不清晰?”
顾红星接过马蹄镜,看了一会儿,说:“这我也说不清,确实,纹线不清晰,很多特征点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一样。按理说,这是化学方法显现,应该很清楚啊。会不会是凶手的手上,沾了什么东西?”
“如果是刚刚摘了手套,手上能沾什么东西?手套会掉毛吗?”卢俊亮忧心忡忡地说,“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这么多特征点被遮住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比对价值。”
“好在你找到的是五指指纹加掌纹。”顾红星一边看一边说,“如果只是单枚指纹,就麻烦一些,拿来比对的时候,即便有特征点的地方对上了,被遮住的地方还会有很多种可能。但现在有这么多根手指,每根手指露出来的部分都对上,那剩下被遮住的地方没对上的概率就大大减少了。所以,这一枚手掌的指掌纹是有比对价值的。”
“那就行了!”卢俊亮直起身子,说,“我们喝黑鱼汤去!”
“什么就行了?我还有问题要问你们呢。”冯凯说。
“别问了,一边喝汤一边问。”卢俊亮迫不及待,一手拉着顾红星,一手拉着冯凯,向门口走去。
顾红星现在的住处并不是冯凯所住的那栋单身宿舍,而是公安局马路正对面的一片住宅区。这片住宅区相对于冯凯所住的地方,算是“豪宅”了:每套房子有60平方米,相当于现在所说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户型。
小客厅的方桌四周,围坐着顾红星夫妻俩、卢俊亮和冯凯四人,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
“老凯,你说你,这房子当时你和红星都有资格申请,结果你二话不说就让给了我们。结果我们这都住进来好几个月了,你也从不过来吃顿饭。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这房子吧。”林淑真给冯凯盛了一碗黑鱼汤,说道。
“说那见外话。”冯凯说,“你们幸福了,我才能幸福。”
冯凯当然指的是顾雯雯,但在顾红星听来,却是不同的。他似乎从冯凯的眼神中读到了刚刚参加工作时候的情谊,有一些感动,说:“你很久不这样说话了。”
“哪样?我说话不都一直这样吗?”冯凯哈哈一笑,说,“话说回来,刚才说的,你们在现场找到指纹了?”
“嗯!何止指纹,是整个右手手掌的印痕呢!”卢俊亮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道。
“哦?那太好了。”冯凯并没有表现出顾红星设想的那样开心,他对卢俊亮说,“怎么找到的?你再说一遍,刚才说得也太潦草了。”
卢俊亮使劲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把顾红星如何观察现场,如何发现撕下来的墙纸,又如何根据人体体位分析凶手必须一只手撑住墙面、另一只手撕墙纸且很有可能摘下了手套的精彩过程,给冯凯仔仔细细复述了一遍。
“可以,可以,这是现场重建啊!”冯凯呷了一口鱼汤,说道。
“现场重建,嗯,这个词儿很新鲜,但也很贴切。”顾红星说,“我们分析凶手在现场的行为过程,就是为了提取到证据。”
“所以找到指纹的主人,不就破案了吗?”卢俊亮说。
顾红星担忧地看了卢俊亮一眼,欲言又止。
“那不行,这是孤证。”冯凯说。
顾红星眼睛一亮,说:“孤证?”
“是啊!这只能证明指纹的主人去现场撕了贴墙的报纸,但证明不了他杀人啊。”冯凯说,“孤证是容易出问题的,咱们得组建整个证据链。”
“孤证,证据链。”顾红星沉吟着,若有所思。
冯凯这才想起他所说的这两个词,在这个年代是很新鲜的,毕竟当时还没多少人有证据链的意识。
“啊,就是说,证据不够,还需要别的,所有证据要能组成一个闭环,把其他合理怀疑都排除掉。”冯凯连忙做了解释。
“可是以你的风格,有了指纹,找来指纹的主人,然后想办法拿到他的口供,不就行了?”顾红星盯着冯凯。
“什么叫我的风格?”冯凯反问道,他总觉得顾红星话里有话。
“金万丰的案子,不就是这样?”顾红星问。
“哎呀,吃饭呢,聊什么工作啊?”林淑真连忙打断了他们,看来她似乎也知道顾红星和冯凯的心结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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