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似小鹿
如若她不说,或许他会以为自己把知了戴上了头吧,多奇怪。
小姑娘捧着小筐,献宝似的捧在他的眼前,眼巴巴地望着,似乎在等他的认同。
可他却仅仅只是放缓了脚步,眼底那点子笑意收的很快。只在经过她眼前时,向她手里看了一看,旋即风也似的,领着人离开了。
小筐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烟雨沮丧地垂下了头。
那个人身姿俊逸,行路如风,方才匆匆那一眼,似乎看她了,可又似乎没看。
烟雨甚至有些疑心方才自己花了眼:他分明是朝她笑了啊。
芳婆站起了身,有点儿艳羡,“六爷等闲人见不着,今日要撞大运啊。”
烟雨怏怏地提起了脚,捧着小筐步履沉沉。
“他是谁啊?”
芳婆子在姑娘的手肘上轻托了一把,“姑娘方才同他搭了话,竟不知是西府的六公子?”
烟雨恍然,“原来就是他啊。”
小筐里的知了依旧叫个不停,烟雨有点儿生它的气,走路走的就气呼呼的。
昨儿带了只七星瓢虫,今儿又在筐里养了只知了,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很奇怪的小姑娘。
想到这儿,烟雨就觉得垂头丧气,捧着小筐不说话。
芳婆就在旁边絮絮叨叨,“六公子等闲不来东府,今儿府里一定有大事。”
烟雨就扭头看她,芳婆见姑娘关心,就细着嗓音,在姑娘耳畔轻声道:“东府西府早年间是有些龃龉的。昨儿大老爷为六公子摆宴,六公子来都不来,您瞧见了吧。”
烟雨点点头。
昨夜河清园前庭后院都摆了酒席,可小舅舅却在那么远的地界,同一位二五郎当的大人吃酒,可见的确是不想和东府之人有牵扯。
绕着花园走,到了“烟外月”小筑,烟雨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芳婆没瞧出来,道,“姑娘在这等一时,奴婢把糕点送到小厨房去。”
烟雨嗯了一声,捧着小筐坐在了玉兰树下的石凳上。
小筐里的知了被绒线盖住了翅,生气地鼓着肚子叫,烟雨也生气啊,她凑近了膝上的小筐,小声教训它:“我好心救了你,你却害我在小舅舅面前丢脸,我必须得关你一会儿才能放你走。”
知了闻言叫的更嘹亮了,烟雨正要同他继续说教,却听远远儿,听见有脚步声缓缓而来,略带着岁月痕迹的嗓音就温柔地传过来。
“还没入夏,就有蝉鸣了?老二孝顺,总是早早叫人捕蝉,多少年没听过了,这猛一听见蝉鸣,倒让我觉得挺好吃的。”
烟雨一愣。
听见蝉鸣,觉得好吃,这是什么转折?
那声音慢慢儿近了,“我同池春从前在彭城住过一阵儿,那地界有一道美味,便是油煸知了猴。也没什么佐料,就放些盐,十分的美味。先头池春不叫我吃,后来见我爱这个,自己个儿跑去田地里捉了好些回来……”
另一个女声响起来了,听着倒像是芩夫子的声音。
“金陵倒不吃这个。这时节正是知了蛰伏的时候,叫人去抓一些来给您尝鲜就是。”
那女声就嘘了一声,“可不敢找人去抓。若是被我那乖孙晓得了,又要在我耳边说教了。”
芩夫子就笑了,“就把方才叫的那一只捉来,我给您单烧一只,过个嘴瘾。”
她们的声音近在咫尺,烟雨躲无可躲,捧着小筐打玉兰树下站出来,把小筐呈在了眼前二位老夫人眼跟前。
“就这么一只,还不够您二位塞牙缝的。”她福了一福,向芩夫子道了一声好,眉眼里略略带了几分孩子似的羞怯,“学生就住在西山,年年都要去捉知了猴玩儿——您若想吃,我给您捉一些来。”
芩夫子见是烟雨,也不意外,笑着向身旁的老夫人介绍道,“这是奴婢近来才收的一位徒弟,最是爱做绒球、绒花的。”
那老夫人瞧上去雍容华贵,面上有些许的岁月痕迹,却更增添了几分慈爱。
“好孩子,瞧着你柔柔弱弱的,竟敢去掏地上的知了眼?”老夫人兴许是年纪大了,正是喜欢漂亮小美人的时候,“你若真有这份心,我就赏你花儿戴。”
烟雨近来受芩夫子的恩惠很多,芩夫子却不收她一文钱,正满心的感激无处表达。此时见这位老夫人同芩夫子极其亲密的样子,便想着以此来报答。
“花园子里就有,我这就去瞧瞧。”她是个打小在山里跑掼了的,此时有了报答芩夫子的一颗心,就更加雀跃了。
芩夫子见她热切,又知道她是个同一般小姑娘不同的,这便笑着说,“不必贪多,够炒一小盘即可。”
烟雨笑眼弯弯地应了,这便放下小筐,挽起了袖子往花园里去了。
望着小美人灵动的背影,老夫人的眼睛里漾出了一些喜欢,笑着问起来,“东府里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芩夫子陪着老夫人坐下,笑着回答:“回太主的话,是二房大归的那位四姑奶奶的养女。模样好看,性子可爱,是个不一般的孩子。”
老夫人哦了一声,“倒是个身世可怜的。”
芩夫子点点头,“很乖巧,也是个有主意的。”
原来,这一位老夫人,是西府的老夫人。
她名唤梁度玉,身份却是极为尊贵的,乃是本朝的彭城大长公主,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梁太主。
她等闲不出门子,因芩夫子从前是在宫里伺候过她的。听闻芩夫子出宫后,漂泊了十几年,这便将她请回了西府,也和自己做了个老来伴。
梁太主同芩夫子说了不过一时话,就见一个小姑娘拎着小桶,一路小跑地走过来了。
是烟雨捉完知了猴回来了。
她的小脸上沾了一些泥,神秘兮兮地把小桶拿起来,给梁太主和芩夫人看里头的知了猴。
“芳婆就是彭城左近人,让她去做好不好?”
梁太主喜欢她这股子机灵劲儿,笑着说:“这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去做。”
烟雨高高兴兴地应了,把小桶递给了芳婆,交代了几句,芳婆就去了。
芩夫子看她得了太主的喜欢,有心考较她的技艺,这便指了她那小筐道,“前几日布置的作业,可做了?”
烟雨胸有成竹地点头,正要去拿里头的小玩意儿,梁太主却嗔了一句:“孩子才忙回来,就要考较她,总要净个面才是。”她唤侍女来,吩咐道,“打盆水来,给姑娘湿湿手。”
烟雨便有些小小的感激。
一番动作完了,烟雨就在石桌上,为芩夫人同梁太主展示自己做的玩意儿。
“这是蜜蜂。黄色是栀子的果实染成的。这是小蜻蜓,青色是拿青叶捣碎得来的。还有这只七星瓢虫,我想着茜草是红色的,定然能染出来它的红壳,可煮过之后却是浅黄色,我想呀想呀,突然想到您那日送了我明矾,便试着加了进去,竟然煮成了红色。”
小小的姑娘说起自己喜爱的东西,眼神认真,面容可爱,直听得芩夫子连连点头,而梁太主则看着这些小昆虫,爱不释手。
“染色易学,可用各色绒线做出来惟妙惟肖的小昆虫,当真是要有些天赋才行。”
芩夫子点头称是,“奴婢遇见她时,这孩子躲在树下瞧蚂蚁搬家,听蛐蛐儿唱歌儿,是个爱观察的,所以才能做出来这般可爱的小玩意儿。”
烟雨听她二人夸自己,心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且不说芩夫子这般丹青大家,都夸自己做的好,这一位奢华高贵的老夫人也喜欢她做的发饰,那未来若是和娘亲出去开头面铺子的话,一定会生意兴隆的。
她既得了鼓舞,心里的雀跃就压不住了,有些豪气地推了推小筐道:“老夫人,您若是喜欢,就选一样。我可以送给您的。”
梁太主还没来得及说话,芩夫子就嗔了她一句,“胡闹,这都是小姑娘家家戴的。”
烟雨却不这么认为,认真地说:“我娘亲说,女子多大都还是小姑娘,都可以穿戴自己喜欢的衣裳发饰。前日她出门子,还戴了一枚千眼蝴蝶呢!”
梁太主看着烟雨认真的小脸,只觉得实在可爱,笑道,“有道理。”她往小姑娘的宝贝小筐里看了看,一眼相中了一条金灿灿的锦鲤。
“年纪大了就喜欢吉祥如意,这条小金鱼儿做的好,每一片鳞片都是黄澄澄的,瞧瞧这尾巴,翘多高啊!这是要跃龙门啊!”她招呼烟雨,“来来来,给我戴上。”
烟雨见老夫人喜欢她的作品,心情雀跃极了,这便站起身,轻轻地将小锦鲤别在了老夫人的发髻边。
再退后几步去看,那锦鲤实在耀目,不仅形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颜色也是漂亮的紧,竟似有黄金的光彩。
这下两相欢喜,没过一时,芳婆炒了一盘儿知了猴端了上来,便有侍女又奉上了一些酒菜,烟雨也不拘谨,陪着太主和芩夫子吃了一些。
这一道知了猴用油煸的咸香可口,倒让梁太主吃出了愁思,想到了从前同夫君顾池春的一些往事,便有些怅然若失了。
烟雨瞧出了梁太主的眉间愁绪,轻轻道:“老夫人若是春日感怀,可以多来芩夫子这里做客,晚辈陪您说说话儿,做一做绒兔儿绒狗儿……”
芩夫子并未告知烟雨,老夫人的身份,此时见她心善,倒也有些感慨。
到了四野起烟尘时,梁太主便有些乏了,摸了摸正看着芩夫子所著之颜色书的烟雨的头,笑着同芩夫子告别:“我那乖孙儿,今晚陪我用晚饭,我便先回去了。”
芩夫子便要跪下送别,梁太主却去了个眼色,并不打算在小姑娘面前显露身份——知道了身份,跪来跪去的,说不得就没了眼下的真心。
回了西府,梁太主便歇下了,足足午睡了一个多时辰,再醒来时就精神百倍。身边的宫娥为她梳头,梁太主视线落在了那枚小锦鲤上,顿时心情好了起来:“给我戴上那条鱼。”
梁太主出了卧房,便往正厅去了。
她这乖孙儿好啊,不凭恩荫,不借权势,一路勤学乃至如今成了大庸最年轻的阁臣,当真为西府争气!
仆妇簇着梁太主在桌席前坐下了,案上摆了精美的吃食,梁太主不过略略看了几眼,便见自己那孙儿走了进来。
顾以宁新入内阁,正是政务紧要的时候,紧赶慢赶将将到家,才没误了同祖母用餐。
梁太主欣慰地瞧着孙儿。
他最是个万事万物藏于心的脾性,平时并不多语,用餐时也不言不笑,静静地听祖母说话,偶尔回应一声。
可是今日却有些不同,孙儿频频向自己注目,眼神时不时落在自己的发髻上,有些惊诧之色。
梁太主就觉得很有趣,也很得意。
顾以宁用了些餐饭,便搁了筷,神色复杂地望住了祖母。
梁太主却很是得意地摸了摸发髻上的小锦鲤,笑着说,“祖母头上这条鱼,可爱不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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