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帝王师徒(下)
沈昱臻原地转了半圈,背对着魏夜阑跪下,解开繁琐的朝服,脱得只剩下里面的白色里衣。他刚放下手还没来得及反应,魏夜阑的第一鞭已经追上背,又急又快又狠,迫使他在猝不及防下只能咬了下唇吞掉痛呼。
“一。”沈昱臻在喉咙口囫囵吞枣地报着数。
魏夜阑蹙眉,似乎是不满意,于是下手的第二鞭更是夹了狠劲。沈昱臻一下子握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躬身,片刻后哆哆嗦嗦报了个“二”。
帝师的规矩,挨打也要有帝王风骨,不能求饶不能哭不能叫,甚至脊背都要挺直,不能低头。两鞭下去白色里衣已经晕染了血迹,魏夜阑扬手第三鞭——
鞭声入肉十分清脆,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来到。沈昱臻闭着眼睛等了半天没有痛感,忍不住偷偷扭头去看。
此时此刻他的身后正陷于一种十分诡异的安静中,陆谌长身立在沈昱臻身后,手臂上缠着鞭子,脸色沉成锅底。
“够了啊师叔,”陆谌看着手臂上的九麟鞭皱了皱眉,眼神变得冰冷,“九麟鞭可是杀人的武器。”
陆谌平时春风和煦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但真正沉下脸来,连谢凛都要让其三分。魏夜阑也知道师侄的脾气,他料到陆谌会阻拦,没想到他会就这么生受一下。眼瞅着人臂上的伤口还破了皮渗出血,魏夜阑权衡之下只能松手。
陆谌一把扯下鞭子远远抛开。
“两鞭够了,这点小错也值得你兴师动众。”陆谌边说着边俯身要去扶沈昱臻,沈昱臻摇摇头躲着他的手边去偷看魏夜阑的脸色。魏夜阑平静下来,思绪间已经有了新的思量。
“他该受的没受完,现在看在你陆师兄面上,我可以不打——一会你走了可就不好说了。”
陆谌的动作顿住。
“师叔,”陆谌头疼欲裂,“你又想干嘛?”
魏夜阑抬抬下巴示意沈昱臻,“陆师兄要是觉得我罚的重我不动手就是——反正他还欠着二十八下。”
二十八下——手臂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陆谌自认被谢凛揍出了金钟罩铁布衫都觉得疼痛难耐,实在无法想象连挨三十下是什么感受。手掌下的小皇帝似乎也回忆起来,偷偷瑟缩了下。
陆谌深吸口气,觉得这老狐狸可真会拿捏个人。
“我罚的算不算?”
魏夜阑笑了,奸计得逞:“算。”
陆谌恨恨白了魏夜阑一眼,轻抬脚踢了踢沈昱臻:“转过来。”
一直听着两人对话的沈昱臻慢慢转过身,目光在魏夜阑和陆谌身上扫过,然后又迅速敛起眉垂下眼。
“抬手。”
沈昱臻老老实实伸出左手臂。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小皇帝简直乖得不像话,陆谌白活二十年,此时此刻让他拿鞭子抽完全下不去手。
魏夜阑知道新晋陆师兄的嘴硬心软,溜达坐回桌后边喝着茶边看好戏。陆谌愤愤瞪他,魏夜阑完全无自觉,在他甚至想拿一把瓜子作壁上观的念头前,陆谌突然动了。
他一把抢过魏夜阑桌上的戒尺,转手抽在了沈昱臻的小臂上。
此下高起轻落,陆谌还刻意收着力,沈昱臻猝不及防下还是叫出了声。尔后反应过来,有些愧疚地更向前伸了伸手臂。
魏夜阑也满脸诧异。陆谌蛮横地一把拽住沈昱臻的手腕,摊开他的掌心,戒尺就噼里啪啦地敲在掌心的嫩肉上。
陆谌这一番神操作打得就是措手不及,疾风骤雨。待他搞定二十八下扔了戒尺去拽沈昱臻起来时,魏夜阑还沉浸在“陆谌居然动脑了”的震撼中:他只道了数目,谁会想到这小子会突然开窍,钻了他话里的漏洞直接拿戒尺替鞭子。
沈昱臻明白师父既然开口让陆谌代行就不会再动手,忍不住小声道了句“谢谢”。
陆谌笑着胡噜了把他的头毛,用力给人拽了起来。
“我罚过了。”沈昱臻的掌心只是偏红,连肿都没有,陆师兄就是敢大言不惭在帝师眼下阳奉阴违。魏夜阑凉凉地瞥了眼沈昱臻的手,陆谌侧开一步挡在他面前,一字一顿,警告味十足:“我,打,完,了。”
魏夜阑把茶杯砸到桌子上:“我听见了。”
陆谌哼声,俯身拾起戒尺,在师徒二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把东西递给沈昱臻。
“你师父不是让我看着你吗——这是我的家法,你好好收着。”
沈昱臻条件反射就要去看魏夜阑的脸色,陆谌跨旁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让你收着你就给我收着。”
沈昱臻看不到魏夜阑的反应不知如何应对,想了想舔舔嘴唇问了个问题:“那——”他有点犹豫,“九麟鞭呢?”
提这陆谌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由分说地把戒尺塞给沈昱臻。
“九麟鞭我带走,”陆谌没好气道,“那是打人的东西吗,小孩不知道,大人心里也这么没数。”
被指桑骂槐的魏夜阑动作顿了下,沈昱臻没敢接话,越发地埋下头。
“坐吧,”陆谌受了沈昱臻的“师兄”就完全没有鸠占鹊巢的感觉,反客为主地指示着沈昱臻,边自己盘腿先坐下。
沈昱臻去看魏夜阑的脸色,得到帝师一声冷哼:“长辈们在这,他有什么资格坐。”
陆谌眨巴眨巴眼睛,就听魏夜阑又道:“跪着吧。”
“是。”沈昱臻恭敬应道,毫不犹豫地直直屈膝跪下,中间连个缓冲都没有。
膝盖落地响动惊人,陆谌嘴角默默抽搐。
沈昱臻跪的笔直,眼观鼻鼻观心,中规中矩极了。陆谌心知他师叔有多霸道,默默翻了个白眼,倚在案桌的桌腿上,继续跟他师叔讨价还价。
此时和两炷香前不同的是,他终于认命自己的暗夜营主事身份。
“早几年我想着把暗夜营握手里,近几年战乱太多我也就顾不上那边了。这次常有全遇刺,我有情报和暗夜营脱不来干系,但我也确实不清楚暗夜营在里面是什么角色。”
知道自己师侄揽上身就不会跑路,魏夜阑终于敢大刀阔斧地跟他交底了。暗夜营从来就不是什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部门,和着光辉照耀下的大祁朝堂,它以另一种形式维系着大祁的千秋万代。
暗夜营直属皇家,其于朝堂最大的贡献便是源源不断输出的暗卫。暗夜营主事明面上是皇恩正宠的美差,实际上这里面的算盘太多了,盘桓其中的势力也是错综复杂,人人都想插一脚。
沈昱臻心里咯噔一声,能让运筹帷幄的帝师说这种话,看来情况比想象中还要不乐观。他莫名想去看陆谌的表情,却听见陆师兄兴趣缺缺,把榛子磕的响声动天。
“您就说暗夜营里哪些是您的人吧。”
魏夜阑意义不明地发出一声笑,陆谌懒懒白他一眼。
“幽冥出来的人,怎么也会给自己留一手——哪些是您的人,给您师侄说道说道呗。”
魏夜阑坦然:“暗夜营主事下的五大执事,药毒堂的贺六是我任命的。”
陆谌挑眉:“五占一,很不错呢。”
魏夜阑顿了顿,忍了这下冷嘲热讽,继续道:“你府上的任平是我的人。”
“钟灵呢?”
魏夜阑意味深长地笑:“他可以是你的。”
陆谌又等了会,看到魏夜阑已经开始老神在在地喝茶了,不由问道:“没了?”
魏夜阑刚想说什么,一直静默不语地沈昱臻突然插口:“还有沈暗卫。”
魏夜阑的脸色以肉眼可见地速度瞬间沉了下来,沉声冷喝:“沈昱臻。”
一般这种连名带姓的叫法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沈昱臻脸色煞白,还是挺直了背埋着头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还有沈暗卫——沈墨回。”
魏夜阑“霍”地起身,抬脚就向沈昱臻踹去。魏夜阑是正了八经的幽冥人,手劲脚劲惊人,踹起人来一下一块淤青。沈昱臻跪的溜直,不偏不躲,生生受了这下雷霆之怒。
“沈昱臻,”魏夜阑居高临下,声音硬的可以砍死人,“我最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夹在中间的陆谌扶额,他觉得他师叔对“惯着”的理解异于常人。
沈昱臻被连踢了几下险些没跪稳。也不知是小皇帝的哪下趔趄彻底惹怒了帝师,魏夜阑突然转头,气势汹汹地就要去抢陆谌藏在身后的九麟鞭。
陆谌急忙起身,夺过鞭子一个起落到了屋子另一端。
他也有些恼,“师叔你差不多得了,他说什么了你就这样。”
“陆谌,这是我和沈昱臻的事,你最好别管。”
陆谌气极反笑:“你费尽心思算计我和顾衡,然后你跟我说——这是你和沈昱臻的事,让我别管?”
陆谌火气上来,魏夜阑再大的火气也只能先压制下。魏夜阑深吸口气强迫冷静,但又十分不解气地恨恨剜了沈昱臻一眼。陆谌见好就收,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踹了沈昱臻一脚吩咐他到墙角跪着自省,又走到原位。
“交个心呗师叔,”陆谌假装漫不经心,“这个沈暗卫是谁啊?”
沈是国姓,帝师这么如临大敌很难不让陆谌脑子里跑出一整个茶楼说书的几百章回。魏夜阑年轻时候搅进庙堂参与了当时的九子夺嫡,恩恩怨怨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当初都有谁的几多真心几份辜负。现在对这个人这么谈之色变,陆谌摸着光洁的下巴无不八卦地想,难道是当时的皇室秘闻产物?
然而陆谌还是低估了他师叔对此事的厌烦程度,魏夜阑虽然强忍着没当场发作,但咬紧了牙关不肯透露半句。
魏夜阑强行扭转了话题,又谈了会局势就非拖着陆谌下棋。陆谌知道他是有心晾着沈昱臻罚跪,哀叹口气还是应了他的棋局。这一下就是快两个时辰。
“师叔,”陆谌瞥到沈昱臻的注意力都在熬刑上,压低声音道,“你别对他那么狠,寒了孩子心。”
魏夜阑不以为然:“他是大祁皇帝,不需要有心。”
陆谌深吸口气,尝试换种说法:“你这么对他,就算你是为他好,时间久了他也会心里有委屈有怨言的——会不领情的。”
魏夜阑嗤之以鼻:“我不需要他领情。”
陆谌还想说什么,魏夜阑截断他。
“陆谌,我和你不同,我这个人血是冷的,捂不热,我没那么些多余情感分给别人。做帝师是我答应沈怀礼所以才做的,我对沈昱臻没有感情。除了他是沈怀礼的儿子这一点,\\\"沈昱臻\\\"对于我来说——”
魏夜阑眼中狠绝,“——什么都不是。”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足够沈昱臻听到一切。然而小皇帝依旧直直地面壁跪着,仿佛对发生的一切都无所察觉,又好像早就习以为常。陆谌扭头去看他的背影,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明明是紫微星在世,他却活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如履薄冰的十二年,他身边只有一个帝师相伴。而那个依靠,从未掩饰过他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附属品的事实,他陪他伴他训他,仅仅是因为有了‘大祁皇帝’、‘已故先皇独子’的身份才被另眼相看,他这个人,无半点意义可言。
陆谌叹气,不可否认心尖微微有了丝闷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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