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拉扯
“别踩我的书。”裴珣散漫开口。
一个受了刑趴在这里的人,虚弱成这样的人,还顾忌着书本,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傲慢。
宋翎很不喜欢,听了他打商量的内容后没再前进,而是蹲下身子将脚底下的册子捡起来:“戴罪之人,还能带着书,诏狱对你还是太客气。”
“修史之人,不翻阅些典籍怎么行?人生在世,每个人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一样。”裴珣淡淡地说。
宋翎才不信他真的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兰台令。
离开南梁前,她曾同皇帝一起花了好几个通宵去分析大渊的局势。
其中单单一个裴家,就熬了他们整整一夜。
百年世族,三朝老臣。文有裴青儒这样的当朝首辅,武有镇守北境的悍将裴伍,光这两个一文一武便撑起了大半个朝廷。
父辈的功勋太重,裴家这一门祖坟上像是日日都在冒青烟似的。当初裴珣连中三元,成为大渊最年轻的状元郎时,先帝曾有意让他掌管兵部,但裴青儒认为风头太盛一路顺遂于年轻人而言不是好事,想消磨消磨这个独子的锐气,这才谏言让他去兰台校订律例,编撰史书。
平心而论,于裴珣这样的人而言,做个兰台令太过屈才。
宋翎随意摆弄了一下手里的书,微微弯了弯唇:“裴珣,你若是肯乖一点,收回昨日在诏狱骂陛下的话,保不准我什么时候心情好,愿意在陛下面前多为你美颜几句。到时候万一龙颜大悦,你也许能平步青云呢?”
裴珣觉得她有点毛病,如今他们俩同样都是要被送到陇西种田的人,她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还能见到龙颜?
“皇帝也要去种田么?”裴珣艰难地支起大半个身子,不留情面地嗤她:“还是你觉得如今的皇帝只配去种田?”
宋翎:“你竟然胆敢辱骂陛下,你知道上一个骂陛下的人怎么样了么?”
裴珣冷笑:“知道,被你烧了十几亩的田,这不也是你被送来的原因么?”
宋翎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她觉得自己说不过他,所以干脆道:“为人臣子就该懂为人臣子的规矩。你不赞美君王就算了,既然还如此辱没君主,你该当何罪?”
她自打回大渊后,就一直被皇帝纵容,如今大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意思。
裴珣睨她一眼,眼底一片清明的同时还藏着遮掩不住的嘲弄。
“我裴家不做这种魅主小人,宋姑娘若是想做,那便自己去做。”
宋翎微微愣怔片刻,突然觉得自己有被魅主小人这个词刺伤到。
她摸索往裴珣身边而去,只想靠近他,当面问问他,何为魅主小人……
他裴家是不魅主。宁死不肯割城,敢在御前死谏,真高洁啊。那她呢,还有当年那些被俘的妇孺就有罪么?
为十万人弃三百人。
确实是为了大局。
可大局之下,就没有冤魂么?
她心中愤然,到了榻前突然摸到了一根拐杖。他刚受了刑,行动多有不便,这拐杖也是好心的差役给他的。宋翎原想着同他讲道理,但摸到拐杖后,突然后悔了。
活在这大渊盛世下的首辅之子又怎么会理解她这样的人在泥泞之中的挣扎?
那既然如此,她还同他讲什么道理。她拿起那根拐杖,摸索着抵在那人身后的伤处。
“磕头认错,我就原谅你。”
宋翎平声道。
“宋翎,你觉得可能么?”裴珣被按动伤处,疼得略微皱眉,却轻蔑出声。
宋翎也不跟他废话,一拐杖就砸了下来。
她跌跌撞撞地摸路摸不清,但棍子倒是砸得极准,裴珣伤处未愈,坐卧不得,下榻走几步路都很艰难,被她这一砸,忍不住痛呼出声,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他面颊涨红,咬牙将痛呼声又收回去。
读书人要体面。
他如今虽然已经没什么体面可言,但也不愿意同一个女子去抢那棍子,所以闭着眼,哪怕疼得发抖也乖顺承受。
宋翎砸了两下后没再听到他的痛呼,觉得没意思,总不能真把这硬骨头打死,想想便又作罢了。
比起同这个该死的文人耍嘴皮子,她觉得她更重要的是要吃饱活下去,所以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向木桌那里摸索。
饭食都在桌子上,宋翎随便吃了两口后,气消了不少,顾忌着裴家跟宋家怎么也算是世交,所以又别扭地问:“你吃不吃?”
四下一片寂静。
没人理她。
宋翎搁下碗筷,以为他不愿意同自己说话,便也没有多问,而是继续摸索着往前走,然后静静地倚在营帐边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
日落的时候,罪民营里升起浓烟,差役们都乱作一团,西北处隐隐有火光,说是几个罪民打架,把营帐给烧了。
发放全营饭食的差役从两个变为了一个,把吃的放在营帐门口就走了。宋翎浅眠,被外头的嘈杂声吵醒。
她眼睛看不到,没什么安全感。
如今只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心头自然害怕,忍不住舍下面子叫帐内那人:
“裴珣?”
无人应声。
“裴珣?”
她又轻轻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直觉告诉宋翎,他应该不是生气,可能是被她打晕了。身子真弱,她就拿棍子打了他三下,也没下重手。
宋翎秀眉微蹙,往裴珣的榻前蹒跚前进,虽有了上一次走到他面前的经验,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榻下的杂物绊了一跤,她没站稳直接往前一倾,然后顺势倒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会这么烫?
她探出手摸摸他的额头,一手粘腻的冷汗。
“疼。”他烧得迷迷糊糊喑哑地喊了一声。
宋翎素来吃软不吃硬,被他这一声“疼”搞得竟有些愧疚,宋如岳那样看重这个后生,若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出点什么事儿,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她进家门。
宋翎垂了垂眸,手缓缓往他腰下的位置挪了挪,一手粘腻的血。她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明明动作极轻,却仍旧感觉到这人在发颤。
还好,骨头没断。
宋翎放下心来,从腰间挂着的玉色锦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动作轻柔地扯下他伤处的布料,拿起床头的湿布给他把血擦拭掉后,又缓缓地将药粉洒上去。
待到全部处理后,她也累出了一身汗。
外头的火势应该被扑灭了,但她仍旧不敢离营帐门口太近,可床榻边的木料又硌得慌,她实在睡不着。想了想,就又脱了鞋,上榻睡在了他里侧的位置。
许是这屋子里药气和血腥气过重的缘故,宋翎虽躺在榻上,但睡得并不安稳。她闭上眼,梦里全都是那一日她任务失败,被阁里惩罚得只剩下一口气的场景。
她梦见高期抱着满身是血的自己,汩汩的鲜血从口中吐出来,怎么止都止不住。
大雨里。
高期哭着跪在衮王的面前,对他磕头,一下一下地磕,求他救自己。
她虚弱地抬起手,想要对高期说:“你不要求他。”但身子太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裴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
她给他上的药粉是最好的药,伤口还是痛,但痛得没那么厉害了。在意识到她掀过自己的衣服后,裴珣耳根有些红。
幸好她是个瞎子。
他庆幸却又自嘲地想。
屋内没有灯烛,黑漆漆一片,裴珣不知道她到底缩在营帐的哪一个角落里,正在思索这人是不是要逃跑了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自己左边有一团东西在抖。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
这哪里是个东西?
分明是个人。
怎么抖成这样?
“宋翎?”
裴珣伸手推了推她,但她仍活在自己的梦魇里。
南梁这么多年对待俘虏的态度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要么杀了,要么羞辱。她能活着从南梁回来,想必也很艰难。
先前被她折辱时,裴珣打心眼里厌恶她。
但眼下,心底的厌恶倒是少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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