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钟山之神
不知过了多久，姬酒酒醒转过来，第一眼她就看见了芊。芊见姬酒酒醒了，跑着去找老鬼。
姬酒酒挣扎地坐起来，窗外的明光令她下意识地闭住眼睛。她扶住桌角，慢慢走向门边，伸手推开门去。
老鬼正修院里的杂草。
那天之后老鬼就在‘海棠花林’自个修了屋子，再不愿与老狐狸来往。可因要照顾姬酒酒，又不得已向老狐狸借芊过来住。老鬼修了屋子，老狐狸常常不请自来，他那宽敞的房舍倒空了。
芊从身后拍了拍老鬼，高兴地指了指屋子方向。
老鬼一转身便同芊一起看见姬酒酒。
老鬼看向姬酒酒的神情闪烁着喜悦，但也夹杂着自责，因为他差点令她失去性命。
他，跪倒在姬酒酒身前。
姬酒酒扶老鬼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她的舅舅也满怀着这种心情跪在她姥姥身前。那样的目光，让姬酒酒彻底相信了老鬼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姬酒酒这样问。“柏仪。”老鬼已迫不及待道。
“柏仪。”姬酒酒道，老鬼忍不住点头。
“可是东君身边的柏仪。”柏仪随东君，忠贞不渝，在天卷上早有明言，姬酒酒幼时听清净祖师提起过。
老鬼向前迈了一步，带着规劝之意，急切道：“小主人不可直呼老主人的名讳啊！”姬酒酒垂下眼睛看向自己身上的龙爪，轻轻道：“我和东君是什么关系？”像是在问，又像是要得到某种证实。老鬼的目光霎时紧紧盯住姬酒酒，“小主人。”他道。“您是……您是责怪老主人，责怪你的父亲，责怪他，令你被仙门驱逐了吗？”那两次他瞧得清楚，她打落那些‘东西’的兵刃，一招一式无不是清净祖师所授！他便知道她是拜了仙门的！说不定，说不定早给他们养歪了！可一说完，老鬼就后悔了，他的目光瞥到远处的芊，若长歪了，芊在这些日子里就不会长大一些了。恰逢姬酒酒也望过去，似是被芊的笑容感染，她淡淡地笑了：“她好像长高了。”老鬼答应着：“嗯，长高了一点，以前是这么高。”用手比着，有憨然笑意在脸上。“小主人，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吗？”老鬼试探地问，这会二人已走到屋前的森林里。森林幽闭，一片朦胧，粗大的树枝在姬酒酒和老鬼的头上沉重地摇晃，投下一大片阴影。老鬼叹息了一下，然后看向了姬酒酒的眼睛。
“我和主人的死士是在那场安天之战后被封在此的。如今死士皆亡，独剩我一人了。”老鬼停下来，似陷入久远的回忆，一会问姬酒酒道：“安天之战，小主人您是否有耳闻？”姬酒酒点了点头，老鬼却淡淡一笑：“世人皆道钟山东君不守本分而乱了规箴，却未有人知东君此为为何？”说到最后一句，他的眼睛升腾了极怒的焰火，不可控地站起来，如一只暴怒的猛兽。“不论为什么，他……总归不该的。”姬酒酒这样说道。老鬼“倏”地转身，盯住姬酒酒，再看到她眼中的悲悯时才恢复平静。“不论为何？我的小主人，你若真正了解你的父亲，了解他，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姬酒酒明显地一动，哪怕负有罪愆，遥远，陌生，甚至……甚至不曾谋面……谁又不想了解自己的父亲。
“要从盘古开天之后的十万年后说起，当时的天地有三位共主，一是处西极隅的桃源仲氏，一为居于东极的明觞纪氏，世界本圆，整个中央则由大明德母樽蓝守护。仲氏的仲昶，明觞的纪维，樽蓝三人常行，志同道合，一起在瑶山上许下天地长安，海宴河澄的共同志愿。”
“七万年过去了，天地一片祥和。樽蓝之弟帝顼，厌弃人间，终犯下滔天大罪！”老鬼的下巴明显地崩紧，抬头仰视上苍：“三百二十七年的永夜啊，黑色的雾霭遮蔽星辰，中天倾塌，妖魅魍魉游街，天地成为炼狱，旧坟未干新坟已成！”老鬼看姬酒酒说道：“这才只是开始。那之后樽蓝，仲昶，纪维合力剪伐妖邪，围帝顼于幽空山，帝顼怒不能已，化金身法像触天，天碎如璃，焱火倾盖，樽蓝欲化青凤真身托天，被帝顼一双金翅打落。”
“焱火足足了泻了七百一十八年。樽蓝，仲昶，纪维为阻焱火几近神枯。其时天地虽存，却危如累卵。天漏如洞，地陷如井，到处都是余烬，樽蓝只身上赤混天领罚。”
“大明德母并未受到惩罚，他们当真是一等一的好！”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那人从阴影里走出，站在了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
姬酒酒想起那日的金色凤翎………每一根落地的凤翎……化作……白衣人。
姬酒酒望了过去。
“你是帝顼。”姬酒酒道。
“我是帝顼，早掀了这天，覆了这地。”
老鬼凝视着那人的脸孔，迟迟没有开口。
阴影下，那人的脸漫上了一层绝望的哀恫。
“陈瞻。”老鬼呼唤。
好像名字突然令他……明白了他是谁。于是立时提起了精神，挺直了腰板，就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假象，不曾发生。
“他们有天地长安的共同志愿，愿意……共担福祸。”
一片寂静。
很久，老鬼才找回了声音。
“二重天被降下，一重天成为天的第二重，也就是如今的九天。”
“樽蓝被保留了三分之一的神识与九天融为一体，九天演为一天时便是樽蓝重归之日。”
“是他们……换的吗？”
“是。”
“天碎触地使大地失去平衡，东南尽塌，水潦尽归于东，仲昶便化了钟山阻止。纪维则成了最后的那个人。”
“六百年后，纪维完成了他们的共同志愿，天地再一次恢复生机。瑶山景物依旧，却再不见故人。”
“纪维也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十二万九七六百年过去了，川塘有个叫纪晁的人在北海兴浪，致北海水淹川塘百姓。”
“纪晁犯下天条。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派众仙者惩戒于他。”说到玉皇大天尊时，陈瞻的目光一片悠悠。
“双方在北海上空鏖战，战败未分。到第六日，昆仑，浮屠，玉霄，普陀诸仙者均损至四人。到了第七日，昆仑的玉坤，浮屠的清净，普陀的长胤身受重伤。纪晁化人身而下，与玉霄的清微单独对决。”
“纪晁因念与清微友谊，思想中被清微以燃烧半数神魂为代价，结风之吟之阵长埋地下，并以锁妖塔镇之。”
“川塘里的纪氏也被泅渡北海，带往锁妖塔落下的地方囚禁。”
“您在外面可见过姓纪的人？”
姬酒酒点了点头。
“他叫什么，可是叫做纪云卿。”
“您怎么知道这个名字？”姬酒酒谨慎地想自己的每一句话。
“因为我的哥哥，扶光。是他救下了纪云卿。”
“扶光和纪维是一处的，你不是柏仪。”姬酒酒道。
老鬼承认道：“是，我是扶尤。是跟随桃源之主的人。”
老鬼的脸漫上了一层痛楚，凄然道：“我的主人化为了钟山，主人死后主人的儿子继续化成钟山，一代一代，一直延续下去。”
“钟山脚下桃红柳绿，人口富足，与西隅故乡的桃源一模一样。那里的百姓在世代相传的故事里认为他们得钟山之神庇佑，便将钟山之神奉为他们的东君，盖了庙堂，供奉香火。”
“仲氏渐渐成为钟氏，每一个要化成钟山的主人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姓，而有了东君，钟山之□□字，直到你父亲仲霁仲无期的出现。”
“您要相信，钟山脚下，上元佳节，是你父亲最好的时光了。”
“少年主人，恣意明媚，若没有那件事，他们会有美好的一生。”
“那日，主人淋着雨回来，我隐约担心主人知道了什么。未等我开口，主人便抓着我的手问……他的父亲是不是仲诸，是不是人们供奉的东君，是不是化成了钟山？”
“主人跑去了钟山，在那里见到了老主人所化出的灵识。连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年与我分开的主人已成了一个衰弱迟缓的老人。你知道吗？老主人在看主人时，不，应该是看任何东西时都会不自主地东望望，西望望，是被废弃了的人啊。”
“主人泪流满面，跪在老主人身前。老主人瞪大眼看着主人，又寻思着，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嘴唇动着，好一会才说了几个字：“你唤我……做什么……”他完全不认识我和主人了。就在他要走的时候，他突然又转回来，怀疑地看了一两次，把手放在了主人的脸上，“我记得……我有个孩子。跟你跪着……一样……高。”看了看，摇了摇头，就走了。”
“主人紧紧地拉住他，叫他不要走，可那道灵识自己不受控制地散了。”
“那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主人都将自己困在书房里，翻阅各种古籍找寻可以代替钟山阻止大水东奔的方法。日升月落，如此一晃半年过去了，代替钟山阻止大水的方法还是没有找到。”
“我要救我的父亲，不要他当什么钟山，一定会有方法的，一定会有的！”
主人辞别了你的母亲，去寻找阻水的方法。
三百年后，主人带着息壤回到钟山，可天已降了息壤。
姬酒酒喉间不由发紧：“什么意思？”
“钟不能维形，水奔东南，获罪于天！”
“主人追到通明殿外，跪求玉帝尊者饶他父亲，玉帝应允，条件是主人得追回钟山消失时逃走的万千奇怪。为追奇怪万千，主人身受重伤，在瑶山为你母亲所救。伤好后，才知仲氏仍获罪于天，要于剐龙台行刑。主人赶到剐龙台时，老主人的头已被砍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守信约！”
“主人指天而问，在通明殿外，剐龙台前与众仙生戈，七七四十九日，主人从尼罗天摔下，砸进西海，为人所救。”
“谁救了他？”
“你的母亲，姬白月。”
“在西海的孚疾山，主人度过了他之后人生中再没有的平静日子。他们一起抚琴，赶海，种花，酿酒。在西极隅的桃源，主人写下永不相负的婚书，与你母亲结作夫妻。”
“归来后的主人很平静，偶尔也有笑容。可主人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回来的那日起我就知道从前的主人死去了。”
“天地间出现了大量的奇怪。玉帝尊者派诸仙收服，主人也收到圣令。”
“他是我的主人，他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追随！”
“那一日是九月初二，诸仙与万千奇怪战于沧浪之野。收奇怪者主人，驭奇怪者主人，一切都是主人的操控。”
“主人要的是那人的命。”
“仙门真多啊，不要命的杀我主人。可他们谁都阻止不了，谁都阻止不了……我永远记得那一日红沙遮天，尸体从天上不断掉落的样子。”
“可主人败了，死在了剐龙台上。可是他们啊，却找不到主人死后的神元！血涂大阵又怎么样，以阵擒我主人，真卑劣！”
老鬼抬手而动，一片愤怒，树林哗响，他终归了平静。
“后来呢？”
“后来……”老鬼望了望这里，叹息道：“大多数都被封在这里死在这里了，剩下的被罚在涂山。”
“犯下如此大罪，没有被斩草除根，你就知足吧！”
“老狐狸！”
“那我可亲的陈瞻大人，你又是因为什么被罚在这里啊？”
陈瞻斜睨着老鬼，忽然低头笑开，拍了拍老鬼的肩膀。
“都是可怜虫而已。”
站起，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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