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姬明月上去后,逍遥居大厅一阵言语相攀。一个道:“天已亮闲何不走?”一个道:“主人未语与你何事?”一个道:“主人未语该有分,何作顽皮赖骨?”一个道:“常言脸面不足贵,性命值钱多。”一个道:“无面无皮,竖子之类!”一个道:“贪生畏死,羞也不羞?”一个道:“古来便有死,谁惧了?”一个道:“既不惧,何不能共?”你一言,我一语,直斗了些时候。
白牡丹听得累乏,走过来坐到姬酒酒身边听姬酒酒跟那皮影傀儡说话。只听姬酒酒道:“你见过?你在哪里见过?”老者模样的皮影傀儡道:“姑娘是谁,怎么会有公子的发簪?”只见老者模样的傀儡握着发簪,定定而望,迟缓地问着,此时满头花发更显凄凉。原来姬酒酒走动时,不小心将发簪遗落在地,急忙捡起。老者模样的傀儡一见到发簪,全身都激动起来。
姬酒酒颤声道:“他……他是我舅舅。你家公子他……他现在在哪儿?”老者模样的傀儡定定望姬酒酒,嘴唇蠕动着,道:“我家公子在……”突然不说话了。姬酒酒切切而望:“为什么不说了?”老者模样的傀儡抬头又低头,看发簪道:“我不告诉你了,不想给公子带来麻烦。”说完,颤微微地将发簪递还姬酒酒。“你担心我是坏人,担心他会受到伤害,是不是?从前我保护不了舅舅,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我不会牵累舅舅了……我能……能保护他……求你告诉我,告诉我他在哪儿?”姬酒酒的声音在颤,泪随时会落下。老者模样的傀儡肯抬起头了,他凝望姬酒酒,最后牢牢地盯住了她的眼睛,一会泪流满面道:“公子家住碧梧栖凤馆。”姬酒酒全身一震:“公子是谁?”老者模样的傀儡道:“公子姓孙,单名难字。”“孙先生……”姬酒酒念出这三个字,已分不清现实,呆呆出神望着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老者模样的傀儡点了点头,道:“是真的。”只见姬酒酒站起来,呆呆出了逍遥居去。
白牡丹听姬酒酒和那傀儡说话,起初并不在意,越听越觉得不对,细思更觉要出大事,即至姬酒酒出门去,才意识过来,拍着腿道:“他,他可千万不要是姬姑娘的亲舅舅啊。”其时逍遥居同会客馆时有走动,怎不闻诸人对孙难之怀疑。当下白牡丹拎裙急上楼来,只见姬明月早站在梯口,望着逍遥居外的沉沉雨雾,幽幽道:“放心吧,白姑姑,孙难并不是酒酒的亲舅舅。”白牡丹听见,长呼口气:“吓死我了,不是就太好了。”姬明月微微笑,不说话,叫白牡丹收金子去。白牡丹“哎”一声,快乐地去了。姬明月默默道:“白姑姑,明月再不能给你从前的生活了,等这场劫难结束,希望这些金子可以使你过上好日子,不用为生计奔波。”抬眼又望各红室诸妖怪,一会儿,进了房中来。
华莲沈丹青同至碧梧栖凤馆来,但见馆前青梧渐衰铺洒门庭,风吹叶动,更添寒凉。二人至阶前敲门,敲得两三声,门便开了。里面一个小童探出头问道:“二位找谁?”华莲道:“我们来拜会孙先生。”小童道:“我家先生不在府上,不过先生临行叮嘱若有人来就请进来。”说着控背躬身,让开路。华莲沈丹青对望一眼,心中无不诧异,望控背躬身的小童道:“有劳了。”当下二人进馆中来,一面走一面相问道:“你家公子可有说几时回来?”小童道:“公子走了好几日了,算着日子,近日便可回来。”穿廊过亭,豪无人迹但见了一池新荷。其时已过荷期,新荷更是难求,想来是孙难以异术养成,也不知因何,华莲竟想起姬酒酒的荷叶之庭来。一会儿,三人来至厅上,只见里面纸窗木案,一派清幽。小童躬身道:“请二位在这里等,公子指不定一会就回来了。”说完走出去,坐在院里地上玩手鞠竹蜻蜓之物。
华莲和沈丹青望出去,只听沈丹青叹道:“做得傀儡稚子烂漫,毒也其心,善也其心。”华莲怔怔道:“毒也其心,善也其心……”二人突然似有相应般交换了目光,留意这身处之地。果然,一会馆外的天幕非自然之象地低垂下来,越来越近,似在头顶,迫得人喘不过气。一会儿,清晰听得脚步声从馆外踏进来。天变了一变,狂风刮起,阴霾彻地,成凄迷世界。但见厅前众妖齐现,各个似有仇寻。二人踏出来,为首的一人止住众妖,惊疑看华莲道:“可是蓝清珏大人?”“他将我误认成蓝清珏……”华莲求助的目光望向沈丹青。沈丹青朝华莲轻轻点点头,望那人道:“阁下是谁,如何识得清珏?”那人听言,若有所悟,打量沈丹青真挚言道:“是蓝清珏大人的师叔沈先生吧。”沈丹青道:“在下确是沈丹青,敢问诸位姓名?”那人道:“我等是清波门十二怪。”“济伯敢问,恩人因何在此啊?”声音很是为难,问的是华莲。当中几怪已显得不奈烦:“大哥,蓝清珏早在烽火台亡了。”济伯愣了一愣,道:“三弟,你休要胡言。”说罢将目光望向了‘蓝清珏’,华莲不意相骗,正要说自己并非蓝清珏时,只听身旁沈丹青说道:“清珏,不去看看吗?”二人交换了目光,已了然。
正直的人平生第一次说谎,不免紧张,可一想到会少一番相斗,便极力控制自己,不使声音颤抖,“济伯怎么到这里来了?”华莲说道。“蓝清珏大人!”济伯突然跪倒在地,激动得近乎热泪盈眶了。接着又说:“听您在烽火台出了事,今天见到大人,济伯便安心了。”“这样的热忱,是相救之恩吗?”华莲默默想,扶济伯站起。济伯小心翼翼道:“蓝大人怎么出现在这里?”华莲看沈丹青一眼,对济伯道:“我跟师叔特来拜会孙先生。”济伯望望二人,与‘蓝清珏’拉开了距离,道,“蓝大人,对不起了。我清波门众兄弟受人之托,等在这里。”天空混沌一片,成灰色了。梧桐枝桠间,一只蜘蛛正把什么虫儿一点一点地吞食。
众妖齐齐瞪着,恨不得把他二人挫骨扬灰。二人看着,留意着周围,此时的碧梧栖凤馆悠悠荡荡,急风阵阵。青面傀儡,五六百数,或坐或站,将手中红线翻着,济伯左右相难。“大哥,你忘了吗?忘了清波门那年的烈火焚烧了吗?”济伯眼一睁,好似那场火重又烧起来。众妖见状,当下痛快地杀将过来。若能报此仇,死又何妨?转眼已动了手。济伯在一旁相看,沉沉不语。一会儿再忍耐不住叫住手。众妖各忍杀气停了手,济伯叹息道:“蓝大人沈先生仁义,济伯谢过。”“大哥!”一妖怪急颜叫道:“我们不怕死!”济伯制止住道:“冤有头,债有主,烧我清波门的……不是他们。”“可他们是仙门里的人!仙门里的人都该死!”那妖怪痛恨得咬牙切齿,说道。沈丹青上前一步,痛心道:“清波门烈火,是我仙门对不住各位。”济伯相看一眼,朝二人拱手执礼。众妖见状,气得不发一言,退在济伯身后。济伯看二人道:“只要二位不出碧梧栖凤馆,便不算我兄弟失信,告辞了。”说罢,带众妖撤离了,只剩了青面傀儡在这里。
天愈加地沉暗,风渐渐息了,空气似被什么凝住。傀儡们就地坐下,将手中红绳翻了‘绞’状,抬头望向了天空。
“看起来孙难是要将我们困在这里啊。”沈丹青叹了叹,脸上呈现出苦笑困惑般的表情。“也不知他此举究竟是何意?”华莲显得格外担心,看沈丹青说道。“是担心你太公和他们吗?”华莲点了点头,说道:“清波门的妖怪也掺和进来,也不知会怎样。”目光透过傀儡望向了会客馆方向。沈丹青微微点头:“是啊,普陀仙门王凤来了,与清波门的恩怨会越积越深。”华莲显得困惑:“普陀仙门?王凤?”华莲这一问,沈丹青意识过来,有些失落道:“对不起,华莲,又将你当做清珏了。”华莲欲言又止,二人终没了话说。华莲不说话,沈丹青也任由他无言,一片寂寞。
可以不让人感觉到危险的,是更大的危险。不知何时起,华莲的衣衫叫冷汗给打得湿透,原本站着的人也豪无预兆地倒在地上。“华莲……”沈丹青冲过来,将华莲抱起来。此时,华莲“霎”地睁开眼睛,欠起身,头一低就要向沈丹青喉间咬去。没有意识地将泪留着,整个人显出了一种极致的痛恨。沈丹青一阵心颤:“清珏……”一瞬迟疑,再躲不及,被华莲一口咬在肩上。“是清珏吗,是清珏吗?都过去了,过去了。”沈丹青任由华莲咬着,低低诉说道。一会儿,华莲松了口,筋疲力竭地仰首倒地。“清珏……”沈丹青将华莲摇着,着急地呼喊。“他不是蓝清珏,我才是。”天不知何时暗下来,黑的缘故,使那人的衣衫显得格外雪白。沈丹青怔怔抬起头,瞳孔里尽是那人的影子:“清珏……”那人含笑地点头,与记忆里蓝清珏少有的笑一样,淡漠而疏离。沈丹青再不管旁人了,站起身,朝那人走近,激动道:“清珏,你回来了。”刀切进骨的声音,只见所谓的‘蓝清珏’呼啦啦变换成一头巨大的眚,一截截,一滚滚的身体在黑暗中盘旋游走,红色如灯笼似的眼睛充满憎恶地瞪着:“孙难等了千年,我等的不比他短啊。沈丹青,还记得我吗?”血从沈丹青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流下,慢慢起了身,道:“杀人妻子儿女,化成灰沈丹青也记得。生桀,你终于现身了。”余光掠过了那片荷塘。叫生桀的眚笑了笑:“沈丹青就是沈丹青,不过有一样却说错了。怎么能说是我杀了蓝洛白的妻儿呢?那蓝家的小子不是被你昆仑玉虚救走了?再说蓝洛白已有新欢,哪里还会念什么旧爱,杀了他们是一种解脱啊。”“狡辩之言,想为自己开罪吗!”始祖剑现在手上,移身挡住了向华莲头顶抓去的利爪。“好迅捷的反应啊,在这阵中……”生桀忍不住发出赞叹,身体向浪一样翻滚起来。
沈丹青的额头渗出冷汗。晕黄的月亮挂上了天边,月光泻下,仿佛清幽的鬼火,在众傀儡身上晃动,没有风,衣裙却猎猎而动,此起彼伏地站起了。“真好啊,信不信你沈丹青再动一下,它们就会扑下来撕了你们的肉!”生桀幸灾乐祸道。“呼”地一下抢下来,只见沈丹青的伤处又添了新伤。“沈丹青,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啊?蓝家的小子对你就这么重要?何况他也不是蓝家的小子,只是个赝品呐!“说不定你杀了他,真正的蓝清珏就回来了?”生桀蛊惑道。沈丹青缓缓站起,忍耐说道:“无关他是谁。”“自欺欺人的世人啊!”身体翻滚着,又向沈丹青掠下。始祖剑突然插入生桀的脖颈!生桀痛得大叫,又惊又怒。沈丹青移步上前,将符印注入生桀脖颈,慢慢走向华莲,只见身后生桀如一堆烂泥似的摊在地上。傀儡又相继坐下了,在屋顶,在树桠,在什么角落,玩着红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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