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间横流
麒麟古道。
钟清嵘背着姬酒酒艰难地走着。
背上的姬酒酒睡着了,呼吸平稳。可即便如此,钟清嵘还是会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来叹叹她的鼻息。
一连好几日的暴雨使麒麟古道残破不堪,不时有崖石跌入暴雨冲开的麒麟崖,粉身碎骨。
钟清嵘抬头看了一眼,怔怔的。
石头再不愿,仍被卷入洪流,倒与钟氏的命运一般。
前方的路愈加艰难。
麒麟古道沿途生长的野花被暴雨打得凋零,惨败不堪,可仍有一些盛开着。蓝白,紫白的小碎花朵,此刻在风雨停歇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坚韧和清丽。
钟清嵘转头看背上姬酒酒一眼,更加坚定地朝前走去。
麒麟古道的尽头乃是一个古镇,许是因着天色渐晚的缘故,钟清嵘到时,镇上的灯火已熄了,依稀只听得几声犬吠。
钟清嵘在一家药铺门前停下。
他轻轻地叩响门扉。良久,门里传来一阵咳嗽声,紧接着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老头探出头:“谁啊?”钟清嵘一片欣喜,朝老者行礼道:“老伯,打扰了。”老者上下打量钟清嵘:“你怎么才来,我这药铺早就打烊了,你明日再来吧!”说罢,闭了门去。钟清嵘急忙抢上前道:“老伯善心,我的伤不大紧,求你,帮我看看她吧,她已经烧得几日了。”
“她?”
钟清嵘直点头,将背上姬酒酒放下来。老者见了,走将出来,疑惑地望着两人。半晌,走近搭姬酒酒的脉,摇了摇头,起身便往门里走。
“还愣着做什么,把那孩子抱进来,我看看。”
钟清嵘欣喜地“唉”了一声,将姬酒酒抱在怀里,跟了进去。老伯掌了灯,近里瞧姬酒酒,先时暗里瞧不清楚,这时掌了灯,才晓得那孩子伤得严重。
“再来迟些,这孩子恐就没命了。”老者一边施药一边自顾地说。
钟清嵘看着姬酒酒,满目自责。
“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她。”
老伯转过身,看钟清嵘一眼道:“药柜右边第三个格子里有治跌打的药,你自个儿上些吧。”钟清嵘谢过老伯朝药柜处走来,瞥见地上堆了些纸灯。
“这是?”钟清嵘疑惑地问。
“水灯,明天送灵用。”
这会儿老者用药毕了,踱步到药柜处来,坐在凳子上做水灯,一面做,一面道:“半月前,天下暴雨,淹了镇子,死了好些人,这水灯就是给他们放的。”钟清嵘听了,若有所思地望向外面漆黑的天空,久久不语。老伯接着道:“公子,高姓?”钟清嵘回答道:“孙姓。”老者听了,制灯的手顿住:“可是巧了,我也姓孙。”说罢又望着钟清嵘道:“公子要往何处去?”钟清嵘惭愧道:“还未定下。”老者道:“不急,夜久了,公子今夜便在寒舍歇下,待这小女孩好些了,再做打算。”
钟清嵘站起,躬身感激道:“老伯大恩,钟……孙阿嵘一定相报。”老者见了,忙伸手将钟清嵘扶起:“公子言重了。”说罢,踱进后院,整理出一间房舍,安顿着钟清嵘和姬酒酒歇下。
时节已是仲秋。
清晨醒来,院子里晚槐树的落蕊铺得满地。墙角处,几朵蓝色,白色的牵牛花落寞地开着。
“公子起得这样早。”老者兜了一襟枣子来:“刚摘的,公子尝尝看。”钟清嵘不好意思道:“已经叨扰了,怎好又吃老伯的东西。”老伯道:“不妨事,若你过意不去,帮我制些水灯,相抵了就是。”钟清嵘惊讶道:“老伯不要银子吗?”老者听了叹息道:“一场水灾,家都没了,要银子做甚么!”说罢将枣子递过来。钟清嵘接过枣子,谢过老伯,并不吃一个。老者见了道:“给小女孩留呢!不妨事,这里多呢,若不够,我再打些来。”说罢,踱进屋里,低头又做灯。
钟清嵘帮老者修了屋脊,便与老者一起做水灯。钟清嵘做得极快,大半日便已做了上百只。
姬酒酒的烧退了,醒来也跟着钟清嵘做水灯,只是姬酒酒做不好,水灯生了个大肚子。姬酒酒饶着它瞧,把老伯逗得哈哈笑。
老伯已许久不笑了。
落蕊铺满地的院子里,钟清嵘扶着姬酒酒一步步走路。姬酒酒不想走了,依着钟清嵘的腿。
“阿酒乖,再走走,阿酒的腿才会好得快。”钟清嵘笑容明净,不断哄着姬酒酒。老伯在一旁看着,院子里静极而美好。
晚些时候,老者要去通灵河放灯去。用老者的话说只要鸣灯千万,死去的人就不会在黄泉路上孤单。老者邀钟清嵘一块儿去,老者是已历了大半人世的人,知道钟清嵘是丧了亲人的。
他们至通灵河时,通灵河畔已有人在放灯了。点点灯烛照得通灵河河面波光粼粼。老者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水灯放进通灵河中,钟清嵘亦跪下来,帮老者递水灯。
老者放了一会,停下来,将一只水灯递到钟清嵘手上道:“公子,也放些吧。”钟清嵘怔怔看着老者,捧着水灯,不说话。老者见了,抚了抚钟清嵘的肩膀:“放下去吧,放下,水灯亮了,人也就心安了。”钟清嵘抬眸,凝视老者,朝老者跪下拜谢。
“男儿有泪不轻弹,快放灯吧!”老者道。
钟清嵘点了点头,将水灯放进通灵河中。姬酒酒依在钟清嵘身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看着河里的水灯。
月亮升起来,放出泠泠的微光,冷了通灵河里的灯火,人影渐渐散去了。
钟清嵘搀扶着老者一路回了家。老者是个坐不住的人,一辈子为儿为女,一到家门,便要起身烧水沏茶,为钟清嵘铺床上药。显然,这些日子他把钟清嵘当作了亲人。
老者的盛情厚意令钟清嵘难过,他怎会不知得到又失去的滋味。
姬酒酒握着枣子睡着了,枣子上还沾染着露水的痕迹,钟清嵘望着那抹庄重而单薄的红,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不是滋味。依扶着栏边,留了十二分的神思,才敢眯了眼。
“姥姥……”
“阿酒!”钟清嵘急忙来到姬酒酒身边。
姬酒酒坐起来,望着钟清嵘,突然抽噎地哭起来。
“阿嵘舅舅,我要姥姥,我要姥姥……”姬酒酒道。
钟清嵘见了,无措的像个孩子。只见他强忍着眼泪,嘴角牵起一抹微笑:“阿酒乖,阿嵘舅舅给阿酒变……变莲蓬,变竹蜻蜓,变蝴蝶……好不好?”
“我要姥姥,阿嵘舅舅变个姥姥给阿酒,我要姥姥……”
钟清嵘的笑凝住了,眼泪滑下来,低下头去,不叫姬酒酒看见。一会抬起头,微笑道:“阿嵘舅舅现在……现在变不出姥姥,明天阿嵘舅舅带你去找姥姥,好不好?”
姬酒酒点点头儿不哭了,一会儿抱着两枚枣子依着钟清嵘睡着了。
“阿嵘舅舅,等我们找到姥姥,阿酒就把这枣子给姥姥尝,姥姥一定会很喜欢的。”
枣子很甜,涂山种不出这样甜的枣子。
钟清嵘望着熟睡的姬酒酒,鼻子一酸,哭出来。
望着一室的清辉,他暗暗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叫他的阿娘生还,与他们在一起。
第二日,钟清嵘绝早地就起了,替老者打扫了庭院,劈好了新柴,便要告辞了。
他本想着当面与老者告别的,可一想到离别伤情,少不了要惹老伯伤心,便暗自定了主意只留一封书信,了了与老伯的一段相惜之情便罢了。
钟清嵘将夜里写好的书信放在院里的小木桌上,又将文竹枝放上去,而后对着书信俯身作礼,却不想转身要走之时,老者竟起来了。
老者颤微微地立在门边,一双沧桑的眼里噙瞒泪水,望着钟清嵘和姬酒酒,哽咽道:“我……我待你们不好吗?你们,你们怎么要走啦?”
“老伯,我们……”
“也对,公子你仪表堂堂,有无双前途,怎么会陪着我这么个糟老头子!既是这样你当初为什么要敲我家的门?又为什么招惹我这么个糟老头子,你们走!走!给我走!”
老者的脸憋得通红,眼泪也不住地掉,钟清嵘见了,心中更觉愧疚,默默任由老者打骂。
老者拎着扫把,真的将钟清嵘和姬酒酒一路“扫”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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