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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琉璃碎


“对,今天内需要准备好。”

        “……我会到场。”

        “……”

        “好的,谢谢你,麻烦了。”

        卧室连着的露台传出低声打电话的声音。

        程暖暖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皮下转动,后脖颈濡湿,头发黏腻腻地贴着皮肤,她不舒服地挪了挪,身体酸痛,肚子被盒子的棱角顶了一下。

        手撑着床,使劲儿,啊,失败了。

        被温暖的被窝封印在床上。

        睁开眼睛,精致的吊顶映入眼帘,露台上江蝉交谈的声音渐趋于无。

        思绪糊成一团,分不清梦里梦外。

        “你醒了。”江蝉挂断电话,回到卧室,眼下泛青。

        “我联系了墓园的人,今天可以把孩子下葬。”语气平静,没有悲痛,没有暴怒。

        被子里的手抱紧了盒子,旋即松开。

        江蝉的态度让程暖暖捉摸不透。从进医院诊室起,程暖暖就做好承受江蝉暴虐发泄的准备,结果除了在开始时江蝉表现出浅浅的难过外,平静得好似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江蝉询问程暖暖,“如果你想休息也可以不去,刘医生也在新月居,他和陈姨会照顾你。”

        “……好好和孩子告个别吧。”

        程暖暖描摹这个男人的轮廓,他有三月春水般的面皮,具备招蜂引蝶的资本,足以让周围的女人、男人为之神魂颠倒。

        盒子被放置在床头柜上,程暖暖拉高了被子。

        这是她的回应。

        既然已经决定了舍弃,那么就不必再惺惺作态,惹那个孩子恶心。

        程暖暖无意识地开始啃手指甲,身体神经质地抖动,思想在颅内疯狂碰撞。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情结是荒谬而又广泛存在的,但这其中绝不包括自己,且与江蝉的情分早已被血淋淋的真相抹去……绝不能被江蝉迷惑,这只是他的伪装而已,毒蛇捕食猎物也是如此,只要放松,自己和亲近之人的下场只会无比凄惨。

        可是孩子有什么错呢?他/她安静乖巧,甚至没有引起母亲的注意,葡萄形状的小小胎儿,没有打扰任何人,却被突然到访的冷冰冰的机器绞成一团碎肉。

        沉沉的罪恶感、愧疚感形成一片镜子时时刻刻照着她,提醒她是一个多么自私冷酷的母亲

        泪流满面。

        程暖暖捶打自己的头,嚎啕大哭,眼泪鼻涕混作一起,黏在发尾,口水乱流,手指被咬出的血涂红了牙齿。

        “暖暖?”被子剧烈抖动,程暖暖的叫声由尖利转向低哑。

        江蝉翻出抽屉里的常备的利培酮与丙戊酸钠,企图喂进程暖暖嘴里,但是她咬得太紧,牙龈泛白,根本喂不进去。

        “刘医生!暖暖发病了!”江蝉一面拨通刘医生的电话,一面手上摁住她。

        现在要喂进药,只能使程暖暖下巴脱臼。

        如果是从前的江蝉,会毫不犹豫选择这个方法,但是此刻,他的手不能动弹,他怕她承受不住下巴被生生掰脱臼的疼痛。

        迟疑的瞬息间,程暖暖脸色迅速涨得紫红,呼吸困难。

        不能犹豫了。

        江蝉扔下手机,左手控制住着程暖暖的的头,右手扶上她的下巴——

        “先生!我带了针管药剂!”房锁被打开的声音同步响起。

        江蝉松开程暖暖的下巴,淡红的指印与雪白的肌肤格格不入。

        刘医生熟练地给程暖暖注入针剂,药物融入身体,程暖暖咬紧的牙齿慢慢放松,脸色一步步回复正常,汗水、泪水、鲜血、口水、鼻涕附着在枕头上,浸透上层的布料,颜色暗沉。

        霞姿月韵的美人躺在秽物中。

        陈姨揣着钥匙停在门口,不敢进门。

        “江夫人的病症加重,她清醒的时间会更短。她……很克制自己。”刘医生平视江蝉,“我见过的患双向心境障碍的病人,大多会把自己的暴力施加在亲近——或者说,能接触到的一切事物上。这不是他们的主观故意,他们反抗不了本能的操纵。”

        “夫人克制住自己对周围物体的暴力,那么倾泻的出口就是……她自己。”

        “夫人,很了不起。”刘医生呼出一口气,“她,会极苦。”

        “抱歉,江先生,我多嘴了。”

        “我不是专业的精神科医生,您或许应该带夫人到正规的医院接受系统的治疗。”

        沉默不语的男人,缓缓开口:“然后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关起来?像狗一样被捆绑,固定的时间得到‘圣旨’才能去放风?”

        江蝉拨开湿漉漉的发丝,轻柔地抬起她的头,枕在自己一尘不染的西装裤上,拿湿纸巾湿润程暖暖的脸,徐徐擦去脏东西。

        “她只是有点情绪化。我束缚了她对‘创作‘的渴求,她的天赋、能力对我抗议了。”纸巾吸去贝齿间渗出的红。

        “她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她清楚自己的追求,有坚定的信念,有……爱的人。”

        “她怎么会是一个疯子呢?”

        江蝉像在对刘医生解释,又想像在自我说服。

        “陈姨,我抱暖暖到客房,你接盆温水放床头,毛巾要厚实的。泡好柠檬水,多加蜂蜜。暖暖醒了,想喝。”

        “唉,唉,是,先生。”

        “江先生,去精神病院不是一件丢人的事,而且如今精神病院管理科学,不会出现虐待病人的情况的。”刘医生苦口婆心。

        江蝉把程暖暖抱到鹅黄色被褥的床上:“谢谢刘医生,我会照顾好我的妻子。天不早了,您先休息吧。最近要辛苦您暂居新月居了。”

        “江先生……”

        “刘医生,请。”语气温和,但不容拒绝。

        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

        “暖暖,我不逼你了,不再企图征服你……我不想伤害你的。”

        “可你不理我,你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影子。”毛巾沾满温水,化开嘴唇的干皮,抹净脸庞。

        “你不相信我们开始于谎言,过程不堪,会有一个好结局……惦念着谢屠苏、父母、妹妹、张教授……许许多多的人。我有时宁愿你是过去的样子,自私自利,谁也不爱,遵循利益衡量导向,眼里没有我——也没有他们。”

        江蝉低头,伏低腰,在她左耳边呢喃:“ichbinschondeinsklave。”(注)

        程暖暖嗅着茉莉香气,徐徐苏醒。

        房间里没有人。

        手脚乏力发软,但没有沉重感,心情格外平静。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推开门,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在门边候着。

        “江夫人,您好,我是先生新聘照顾您的人。我姓容,单名柬。”容柬面带恭敬,下盘很稳,“李平也是先生新聘的,擅长侍弄花草、养狗,在楼下候着,您要见见吗?”

        似乎看出程暖暖的疑惑,容柬补充道:“陈荣英家里有事,提前和先生结算工资离开了。”

        解释得清清楚楚。

        “不了,江蝉选的人,我很放心。”

        容柬双目低垂,丝毫不好奇江夫人对自家先生的称呼如此生疏:“我泡了蜂蜜柠檬水,您现在想喝吗?”

        “好的,一杯,谢谢你容姨。”

        程暖暖重回卧室,注意到这是客房,没当回事,开始洗漱打扮。

        走到餐厅,桌上摆着一碟金丝花卷,一小碗枸杞粥,一杯柠檬水,一束清秀的茉莉花。

        容柬布置好碗筷,拉开椅子:“江夫人,先生让我转告您,孩子已经在清明园下葬,您不必担心。他要到国外出差一个月左右,您可以换换心情,到其他房产居住,解锁密码是您的指纹和虹膜。张德教授邀请您回n大见面,如果您有意愿,我们会为您安排好。”

        信息量太大,程暖暖迷迷糊糊。

        孩子,对,有一个孩子,被打掉了……但心神没有波动,平静得诡异,好像一点多余的角质被剔掉了,仅此而已。

        程暖暖摸摸心脏,跳动的节奏平稳有序,很正常,眼眶也没有流泪的迹象。

        小腹微微疼痛,但比不上痛经最厉害时的痛感,在可以忽视的范围内。

        张德教授,n大……

        “麻烦了,我想去拜访张老师。”

        程暖暖看着窗外的勃勃生机,闻着窗内清幽的香,指尖温热,容柬的声音清晰入耳。

        一种奇怪的隔阂感,在她周围凝成一张膜,竖起一道墙。

        真实得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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