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宴席上的混乱局面一度失控,刚从虎口脱险的荣怜月紧紧抓着救了她性命的谢卿杭,半晌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
侍卫们将淑贵妃和荣怜月护在后面,拔出刀来对着发狂的白虎,眼睁睁看白虎撞开桌椅扑向七公主,却没有一人敢冲上去救人:皇帝珍视这只白虎,若伤了它,谁敢担这个责任。
春庭苑的宫女想救人却怕得挪不动步子,晴妤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一步,被老虎一声怒吼震得不敢再动。
恐惧无助的浅浅心落到了谷底,在紧要关头,却有人挡在了她面前。
被捆住的爪子举到半空重重落下,划破男人单薄破旧的衣服,抓在他后背上,猩红的血溅了一地。
浅浅呆呆的坐在原地,看着与自己只有一臂距离、半跪在她面前的官奴,透过杂乱的发丝,看到他因为疼痛抿紧的唇,高挺的鼻梁,对上了那双深邃的眼睛。
在这生死关头,竟然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救了她的性命。浅浅又感动又委屈,啜泣着朝侍卫们喊:“你们在等什么,还不快把白虎抓起来!”
侍卫们仍在犹豫,淑贵妃看到热闹的宴席只剩一片狼藉,愤怒地踹了面前的侍卫一脚,命令道:“赶快把这两个畜生抓起来!”
众人听令,三个驯兽师上去才将白虎控制住,没过一会儿,白虎被捆得严严实实关进铁笼带去了驯兽苑等候发落。
惊魂未定的宫人们收拾了满地狼藉,淑贵妃抱歉地让宾客们离宫回家,又亲自对谢卿杭道谢。
“谢郎君,今日多亏你舍命相救,不然本宫的月儿就危险了。”
荣怜月挽着淑贵妃的手臂,娇羞地看向谢卿杭,“郎君救命之恩,月儿谨记在心,日后一定报答。”
谢卿杭客气道:“四公主是千金之躯,保护公主的安危是小生的本分,今日事出混乱,还请两位贵人定心,小生就先告退了。”
转身离开时,他的视线不经意的撇向坐在不远处的浅浅,她像是被吓的狠了,被贴身宫女合着外衣抚着后背安抚,泪珠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滴在了他心里。
主仆二人没有正眼去看谢卿杭,晴妤小声说:“公主,宾客都走了,咱们也回去吧。”
浅浅呜咽着摇摇头。
晴妤转头看了一眼远处被侍卫们押下的官奴,那人跪在地上虚弱的支撑着身体,后背上三道血痕狰狞可怖,鲜血浸湿了他的衣服,整个人跪在血泊中。
在七公主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晴妤知道七公主是知恩图报,将心比心的人,今日被那官奴救了一命,定然不会弃他不顾。
浅浅捏着手帕擦掉眼泪,偷偷看那官奴,心情复杂。
她来为了自己的及笄礼满心欢喜,可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却磨灭了她所有的期待。因为荣怜月的任性,她差点丢了性命,好不容易脱离危险,自己的救命恩人还被抓了起来。
荣怜月从浅浅面前走,挽着淑贵妃说:“都怪那个狗奴才,没本事还敢来丢人现眼,要是他刚才抓住那畜生,儿臣也不会受此惊吓。”
淑贵妃心有余悸,说:“那奴才失职,你也未必毫无过失,你说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拿东西打它?”
荣怜月撒娇道:“母妃,要是驯兽苑那些人真把那畜生驯得乖巧,它又怎么会因为一点小磕碰发怒,儿臣只是一时好奇,您不要怪罪儿臣好不好?”
女儿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淑贵妃又怎会真的责怪她,叹息道:“今日这事总得给你父皇一个说法。”
“要说法还不容易?”荣怜月浅笑着,看向了跪在远处的官奴。
听了几句她们母女的对话,浅浅心里咯噔一声。
不过多时,皇帝的銮驾来到郦坤宫外。
内官刚停稳銮驾,身着龙袍的中年男人便急慌慌走进来。
院中已无宾客,只剩下两位公主和贵妃。皇帝大步走到院子里拉住淑贵妃的手,横着一脸皱纹关心问:“爱妃,那畜生可曾伤到你?”
淑贵妃楚楚可怜,华贵的面容微微皱眉,委屈道:“是臣妾不好,让皇上担心了。臣妾本想着今日为小七办好及笄礼也是为皇家长脸面,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
“这些都不要紧,只要朕的爱妃和月儿没事就好。”皇帝拍拍她的手,慈爱的看向身旁的荣怜月,伸手摸摸她的头。
浅浅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家和睦,自己仿佛是透明的,没人注意。
她像一支风中的烛火,尽管四面临风也要守着心中的那点光,可现实总是一次又一次让她看清,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小时候,浅浅想见父皇就会去御书房求见,可父皇身边的内官总会告诉她父皇在忙政务,没有时间见她。浅浅信了,今天也以为父皇是忙于政务才没有来宴会,没想到一听说淑贵妃出了事,他这么快就过来了。
原来不是忙,只是不在乎她,不想见她,所以才不来看她。
她早该明白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偏她总抱有一丝期待,父皇也好,谢卿杭也好,人都是会变的,就只有她为着曾经感受到的一点善意念念不忘。
浅浅长舒一口气,接受了现实后意外的很平淡。哪怕没有人在乎她,她也要过好自己的日子。
院中一家人谈笑自若,父慈子孝,好生温馨,浅浅默默的站在原地,心如止水。
皇帝拉着淑贵妃的手走到院中主位上坐下,听贵妃身边的内官讲了来龙去脉后,愤怒拍桌,叫侍卫将官奴带来。
后背的伤口血流不止,哪怕男人身体强健也受不住长时间的失血,眼神迷离,虚弱的被人架到院子中间,身后拖出长长一道血迹,院中飘着血腥味。
皇帝对一地的鲜血视若无睹,搂着娇媚的淑贵妃坐在主位上,俨然一个捍卫妻女的慈父,“一个奴才失职,害朕的爱妃和女儿担惊受怕,简直该死,来人啊,将这个罪人拖出去砍了!”
“父皇!”浅浅站了出来。
她面对皇帝跪下,开口道:“此事并不全是他的错,而且他以身拦虎,救了儿臣一命,算是将功抵过,求父皇饶他一命。”
皇帝没想到一向乖巧的七女儿会在人前驳他的话,惊讶之后眉头紧皱,“你身为公主,竟然为了一个贱奴让朕收回旨意,难道在你眼里,你的父皇还不如贱奴的一条性命重要?”
“儿臣没有这个意思,请父皇明察。”浅浅将头磕在地上,极尽恭敬。
她知道父皇的脾气,好面子又戾气乖张,一转话锋,抬头道:“父皇让贵妃娘娘尽心为儿臣准备宴席,儿臣感恩戴德。娘娘是最温柔心善的,若因为一场意外在娘娘的宫里闹出人命来,儿臣定然寝食难安。”
闻言,皇帝看向怀中的贵妃。
被捧高的淑贵妃只得在皇帝面前扮出一副善良模样,菩萨心肠,劝道:“皇上,小七也是一片好心,别为了一个奴才伤了咱们一家人的和气。”
一旁的荣怜月自知理亏,没有插话。
浅浅见机恳求:“请父皇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饶他一命吧。”
被爱妃和女儿一人一句劝着,皇帝心里的怒火很快消退,左右也没有其他人受伤,野兽本就野性难除,深究下去反而要让白虎也跟着一起折进去,得不偿失。
“罢了罢了,就恕他无罪,让他回驯兽苑吧。”
“多谢父皇!”浅浅磕下头,表情放松了些。今日总算有了一件顺心事。
官奴被两个侍卫拖出郦坤宫。
处理完此事,皇帝起身要离开。走下主位时,荣怜月在一旁行礼相送,皇帝看了她一眼,注意到了她头上的金步摇,恍然想起这是去年他赏赐给荣浅的。
他时常赏赐贵妃母女,给浅浅的赏赐却屈指可数,因此到现在都记得。
那时他忘记了浅浅的生辰,隔了两天才想起来,便挑了这个步摇让人送过去,算是补上生辰礼物。
属于浅浅的金步摇出现在了荣怜月发髻上,皇帝并不关心两姐妹关于这个步摇发生了什么,但想起今日是浅浅生辰,他这个做父亲的到了这儿,多少要有所表示。
他走到浅浅面前,开口道:“小七啊,今天是你的生辰,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朕都可以答应你。”
浅浅跪在地上,心感惊喜,但那点开心很快就被理智冲散了,父皇若是真心想送她礼物早就送了,眼下不过是如往常一般事后补救罢了。
她没有什么想要的,即便得到赏赐,也会被贵妃母女抢过去,向来如此。
浅浅想说自己并无他求,但敏锐的鼻子嗅到空气中未散的血腥味,想起了那个官奴:他被带走时几近昏迷,驯兽苑的人怎会为一个官奴用好药,若是放着不管,只怕他撑不了多久。
念着他的救命之恩,浅浅开口求道:“父皇能不能把那个官奴赐给儿臣?”
皇帝眼神一暗,冷声呵斥:“你这么关心一个官奴做什么?”
浅浅低头直言:“他因为救儿臣受了很重的伤,再回驯兽苑也干不了原来的活了,不如就给了儿臣,做个端茶倒水的小厮也好。”
听不到皇帝的声音,浅浅也学着别人奉承道:“普天之下的百姓都知道父皇以仁孝治国,儿臣是父皇的女儿,才要以恩还恩,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觉得她的解释合理,也不想为一个官奴多费心思,回她:“既然你执意要求,那朕就把他赐给你,如何处置都随你。”
“多谢父皇恩赐!”浅浅伏地磕头,脸上多了一丝笑意。
皇帝离开后,浅浅也没有多留,带人离开。
刚走出郦坤宫,身后就有人跟过来,荣怜月走到浅浅身边同行,在她耳边阴阳怪气道:“我都听到了,你向父皇求了那个官奴。”
浅浅表情如常,平淡道:“父皇知我及笄才愿意把人赏赐给我,我心中很是感激。”
荣怜月最瞧不得父皇宠爱别的女儿,故意打压浅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官奴救下已经是寡廉鲜耻,你还把他要了过来,是故意要丢皇家的颜面?”
突然被泼了一身脏水,浅浅停下脚步,不卑不亢道:“当时的状况宾客们都看在眼里,四姐姐你也是被郎君救了才脱离危险,我们姐妹本是同根生,四姐姐为什么一定要怪罪我呢?”
荣怜月嘴角一撇:“我竟没发现你是个伶牙俐齿的。”
浅浅小声解释:“事关女子声誉,我也是逼不得已,还请四姐姐担待。”
没能在话头上压过她,荣怜月低声威胁:“荣浅,别以为搬出宫就万事大吉了,大靖国最尊贵的公主只有我一个,你要敢背着我有小动作,我不会让你好过。”
浅浅捏着帕子,卑微回答:“四姐姐有恩宠也有富贵,我命小福薄,怎敢跟你争。”
瞧见她被自己吓怕,荣怜月得意的哼了一声,走到浅浅前头,趾高气扬的走在长巷中,将她甩在身后。
浅浅被荣怜月挤兑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她被父皇安排给淑贵妃抚养后,荣怜月就觉得她是来分宠的,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将她贬低得一文不值。
在宫中谨小慎微过了十年,日子久了也就不把这些委屈放心上了。
明日就要搬出宫,浅浅要操心很多事,她想去驯兽苑将那官奴安置去宫外公主府,转念一想又觉得亲自过去会惹人非议,便吩咐晴妤带上两个得力的内官去提人。
“带上这个。”浅浅从腰间摸出小小的钱袋,里头是她带着应急的银钱。
晴妤打开一看,银子里混着不少金瓜子,是历年新春灯节,皇帝随手赏给子女的小玩意儿。别的皇子公主都拿它打赏下人,只有浅浅攒起来贴身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公主,奴婢身上的银子够打点用了。”晴妤将钱袋推回去。
浅浅将钱袋塞到她手里,小声说:“你拿着吧,不光是打点关系,还要请大夫抓药,再给他买件衣裳,有的是用银子的地方。”
晴妤点点头,“奴婢知道,他是公主的恩人,奴婢一定尽心去办,不会怠慢了他。”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相隔大半个皇宫,驯兽苑中不似往日热闹。白虎在铁笼中陷入昏睡。
一排一排囚笼中管着数不清的野兽,驯兽师们无心去管不通人性的野兽,站在一间小小的房屋前低声议论。
最有资历的驯兽师面露苦涩,哀怨道:“力气大还听话的官奴可难找,怎么会出这种意外?”
另一个年轻些的摇摇头,“他伤的那么厉害,怕是不中用了。”
有人小声提议:“要不咱们凑钱买些药?他底子好,说不定能救回来。”
立刻就有声音反驳他,“咱们一年才得多少银子,都拿出来买药也不够,何况家中还有妻小老人要养,为了一个官奴花钱?我可没那么好心。”
“再听话也是个官奴,不值当。”
狭窄房间里,男人趴在床上,呼吸间嗅到被间潮湿的霉气,半昏迷中听到外面的议论,心如死灰。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议论的声音停了下来,宫女传话的声音十分洪亮:“圣上恩旨,将方才宴会上斗虎的官奴赏赐给了我们七公主,我特来替七公主提人。”
七公主……
男人想起被关在铁笼中时看到的小脸,精致可爱,明媚的阳光洒在少女颈边,温暖而明亮。
形形色色的人从马车边经过,只有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水润的眼眸中透出稚童的天真,独属于少女的温柔,对视只一瞬间,他便败下阵来,自惭形秽。
她救了他,又一次。
男人吐出一口浊气,身心都放松下来,彻底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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