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黑暗席卷而来，分明开着灯，却什么都看不清楚，仿佛这黑暗是浸在空气里，浓墨般掩住一切事物的身形。屋子里有浓浓的纸灰味，像是有人刚刚蹲在这里烧了整箱的黄纸。

        长长的，尖细的，带有毛刺的东西悄无声息地靠近初拾，初拾一惊，凝光剑破空而出，反手斩掉这东西伸过来的细长触角。

        周行知捕捉到初拾一瞬间急促的呼吸，轻声问：“被吓到了？”

        初拾轻轻点头，随即意识到这片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下意识靠近周行知，低低地嗯了一声，面色微微发白。

        黑暗使得感官变得迟缓，初拾在这种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被惊吓到，哪怕是稍微大点声音说话，也仿佛是在拿着长矛戳刺在头骨上，带来的精神压力是巨大的。

        周行知拍了拍他的后颈，安抚道：“别怕。”

        初拾咬住下唇，虽然未婚夫先生对于抓伥傀一窍不通，但是他还是被奇异地安抚到了。就像是被家长鼓励到的孩子，初拾告诉自己，应该镇定一点。

        有粘稠的口涎滴落在二人跟前，灰色烟雾蒸腾而起，混着血色火光，地板被烫出了碗大的口子。

        有什么东西，正吊在他们头上，虎视眈眈。

        初拾心下一横，不待那东西再有动作，突然转身。大胖刺猬从周行知怀里一跃而下，铜铃声凌乱响起，金色符文乍现。由黑暗编织而成的笼子被初拾一剑破开口子。

        三道风符刷刷钉在墙上，狂风接连刮起，卷走所有雾气，初拾终于得以看清屋子里的实际情况。

        晕倒的一共六个人，连同黎川一起，躺倒在地上人事不知。而唯一醒着的那个人，意识应当也是不清楚的。这个人蹲在沙发旁边，抓起散落在地上的食物，塞进嘴里。

        “他好奇怪。”初拾说。

        初拾从来没见过有人用这种动作吃饭，五指紧绷，握成爪，抓不住的蛋糕从五指缝隙漫出来，他却像是不知道一样，执着地将整个脸都埋进手掌心。初拾听到这人用力的吞咽声，不像是在□□致点心，更像是在生吞血肉。

        “像野兽。”周行知冷声道，“他就是赵显。”

        风符在剧烈燃烧，隐藏在天花板上的身影终于受不住狂风侵害，缓缓现形。

        那是一只长有人手的伥傀。

        臂膀上肌肉虬结，青色血管爆出，触须极长，半边已经被初拾斩断，另外一边吊着对镰刀形复眼，死死盯着初拾，缓慢而机械地睁开。

        初拾从那对复眼里读出了伥傀的想法，它在说：吃掉你，和那个男人。

        周行知一直稳稳站在初拾身边，给了初拾极大的安全感。周行知皱眉：“这只伥傀长出了人的手臂？

        “是饲傀。”初拾说，“有神志的伥傀会诱导人同他做交易，把自己的身体贡献给伥傀，来换取好处。”

        初拾看向赵显，低声道：“他已经不算是人了。”

        赵显已经换了个姿势，在墙上靠着，似乎是担心他方才的进食过于仓促，所以他将五指捅进肚子，捞出那块吊带状的胃囊，仔细看了，确认完好无损后，就又直着眼睛，将胃囊原封不动放回去。

        周行知：“这不是他的胃，是……伥傀的腿？”

        初拾点头，看着他，表情疑惑。周行知竟然也能一眼看破伥傀的幻象。

        周行知的声音听起来很沉，他说：“赵显肚子里的东西，看起来都是伥傀的足肢。”

        “他应该是抽出了一半生魂，让出了半个躯壳。但是伥傀骗了他。”初拾感觉到浑身发冷，“躯壳里的半个生魂，已经被吞食了。”

        周行知：“剩下的半个生魂在哪里？”

        初拾缓缓抬头，看向扒在屋顶的大伥傀。

        嗤——

        大伥傀和赵显突然隆起身子，朝他们扑过来。

        初拾横剑在手，凝光破开鬼声哭嚎，深深捅进伥傀小腹，将黑色硬壳尽数搅烂成碎片。

        与此同时，赵显被周行知当空一脚踹到腹部，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赵显砰的一声砸进沙发里。

        初拾知道，赵显就算是属于半个伥傀，但还是拥有半个人身，周行知揍他，跟揍普通人没有差别。

        周行知挽起袖子，侧头问初拾：“他还能救？”

        “没救了。”初拾说。

        随着伥傀生命力的流失，赵显破开的肚子里，五脏六腑也逐渐现出原形，那是伥傀的前肢和脆薄鞘翅。世人以为赵显幸运，换掉了全身脏器，其实他换掉的器官，根本不是属于人类，而属于伥傀。

        鞘翅散落一地，赵显却瞳孔竖起，猛然扑向初拾。

        赵显少说也有七十公斤，这一下如果被他扑到，初拾当场就要吐出一口血来。

        周行知却上前，一把拽住赵显的手臂，向后反拧，被钉死在地上的伥傀发出刺耳嚎叫。大胖刺猬扑上前，一口咬住赵显的裤脚，正吸足了气，准备将人调头甩开。周行知却屈膝顶在赵显后背，劈手折断了他横抓过来的手骨，动作干脆利落，然后拖着赵显扔回了沙发。

        赵显已经喷不出什么东西了，粘稠的涎液落地，化作无数黑色小伥傀。

        初拾瞳孔慢慢瞪大，他第一次见周行知打架，惊呆了。初拾想了想，以未婚夫先生的身手，大概能一拳头打十个自己。

        这时，铃铛声有节奏响起，三长两短。大胖刺猬同初拾疑惑对视，这声音不属于他的铜铃。

        铃铛声由远及近，有人来了。

        初拾第一时间收了凝光，背着手愣了愣，大胖刺猬跳进他怀里。初拾肩上一沉，他被周行知握着肩，带到了身后。初拾眼睛眨了眨，顺从攥住了未婚夫先生的衣角，瞬间心里就安定了。

        房门被推开，进来的人手上拿着金杵法器，顶部系着三只金刚铃，身上穿着灰色长袍，头顶通透光亮。应该只有二十来岁，缓缓走近的时候，却自有一种闲庭漫步的气度。

        他笑容温和道：“初拾小友，别来无恙。”

        初拾看着他，又躲到了周行知身后，给自己鼓了鼓气，才探出头来，礼貌道：“三悟法师。”

        “看来我来晚了。”萧三悟道。

        初拾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您一早就注意到这里了吗？”

        “一年前，赵显的气运非常差，密宗受邀帮他祛过一次秽。”萧三悟上前，查看了赵显的伤势，叹息，“前两天密宗例行回访，算出赵显有难，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大多数人都跟赵显一样，对鬼神的说法抱有敬畏，但总是觉得难以相信，没有用处。就如赵显，寻过一次密宗后，就与密宗断了来往，直到一步步落入伥傀陷阱。如果赵显相信密宗，把这件事早点告诉他们，说不定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初拾觉得难过，所以一直抓着未婚夫先生的手腕站着，没有说话。他看着萧三悟上前，从大伥傀身体里提出赵显仅剩的半边生魂，金杵法器在地上震撞三下。

        咚——咚——咚——。

        咚——

        悠长的钟声自远方响起。

        半柱香的时间后，黑雾卷过，黑暗处便悄然出现了三个人。三人头顶高帽，宽袖厚腰带，行走的时候，袖子带起无数鬼混嚎哭的阴风。

        周行知：“？？”

        初拾小声同他解释：“这是冥府的府兵，他们会带走这只伥傀和赵显，然后送他们去转生。”

        “魂魄不全的人也能转生？”周行知问。

        “他可以在冥府，用阴气温养出完整的魂魄。”初拾想了想，说，“就是如果按照你们麻瓜的算法的话，他可能……就不能算是原来的赵显了。”

        毕竟魂魄都不是当初的那一个了。

        “初拾啊。”萧三悟突然出声，说，“过来帮我念一下往生咒。”

        周行知发现，初拾的眼睛瞬时就亮了，迅速跑过去，蹲在萧三悟身边，开始背书。

        萧三悟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初拾在旁边念咒，他需要将咒语印在符箓上，才能达到祛秽的效果。而等到伥傀的邪秽之气消失殆尽，府兵才会将他们带走。

        晦涩的咒语从初拾口中吐出，他咬字很轻，像是雨珠滚在玉盘上，不知道是不是往生咒有清心的作用，连周行知都感到一瞬间的疲惫消散。

        周行知走过来的时候，一直目中空无一物的府兵突然转头看了他一眼。但那一眼太过短暂，以至没有人察觉到。

        周行知就站在初拾身后，初拾腿蹲麻了，于是盘腿坐下，悄悄靠在周行知的小腿上，一边偷懒一边念着咒语。

        萧三悟符箓只画到一半，府兵突然开口：“好了，我们这就把人带走了。”

        “啊？”萧三悟提着笔，“这只伥傀的邪秽之气还没清完——”

        “扔净河里洗洗就好了。”

        冥府府兵说这话时，初拾突然可疑地抖了下，迅速垂下脑袋。

        不等萧三悟再说话，冥府府兵已经带着大伥傀和赵显的生魂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

        萧三悟仍然在疑惑不解：“这群官老爷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唔……”初拾摇头，他也想不明白，因为他见冥府府兵的日子是很少很少的。

        不过很快，萧三悟就转向了另一件事：“这只伥傀有了人身，等于多了两百年的道行，初拾，你刚刚一剑就把他钉死在地上了？”

        初拾愣了愣，说：“也没有很简单，是，是周先生帮忙了。”

        周行知借力，让初拾扶着手臂爬起来，听到这句话，不免眉梢微挑。

        “那也是很厉害了。”萧三悟欣慰地笑了笑，“初拾长大了啊。”

        初拾抿唇笑了笑，大胖刺猬绕着萧三悟转了两圈，显然也是对这个赞赏表示很欢喜。

        萧三悟看向周行知，问：“你身边的这位是？”

        “是我的未……”初拾低着头，又想起了未婚夫不认识他的伤心事，失落了一小会儿，才说，“是我的房东。”

        这句话说完，他就见未婚夫先生皱眉，很不高兴的样子。初拾很快否定这个想法，周行知才不会不高兴，都怪他。

        萧三悟同周行知打过招呼后，又很有耐心地又引着初拾多说了几句话，临走前给黎川几人一人喂了一颗丹药。

        初拾很好奇：“三悟法师，他们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他们只是被阴气迷晕了，半个小时后会醒过来。”萧三悟道，“这几天要注意多晒太阳，注意一下身边安全，倒点小霉很正常，不用太担心。”

        初拾嗯了一声，终于放心了。

        萧三悟抬手摸了摸初拾怀里大胖刺猬，这家伙已经快睡着了，被人沿着软刺rua了两把，觉得痒痒的很舒服，索性把全身上下的软刺都顺着他的手掌蹭了一遍。

        萧三悟笑容柔和道：“我们两家有缘，下次见面的时候，初拾，叫我三悟师兄就好。”

        初拾很乖地点点头。

        半个小时后，黎川果然醒了，拍着胸口心有余悸：“我被他在厕所抓到的时候，真的以为要死了，还好他没对我做什么。”

        初拾也觉得很奇怪：“伥傀抓了你们却不吃，那他抓你们做什么呢？”

        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就被他一剑砍了。

        “过来找死的。”周行知漫不经心道。

        黎川：“有道理。”

        初拾：“……”

        这个时候三人已经回到车上了，周行知叫了人来接。但是黎川坚决不肯回家，声称待在初拾身边才有安全感。周行知看起来很想把他扔下车，应该是顾虑到黎川先生这两天的遭遇太惨了，所以睁只眼闭只眼，让他去副驾驶打瞌睡去了。

        初拾跟周行知坐在后座，发着呆，也想睡觉，突然听到未婚夫先生在叫他的名字。

        初拾困顿睁开眼：“嗯？”

        “初拾。”周行知面色淡淡的，他问，“今天见到的那位萧三悟法师，与你很熟悉？”

        初拾困惑抬头。车里很闷，之前打架的时候，周行知已经解开了衬衫的三颗口子，路边的灯光浸进来，照得他脖颈上的汗渍泛着微光。初拾在他挽起的袖口上注视了片刻，大胖刺猬慢慢跑过去蹭着他的手睡下，被周行知摸了之后，呼噜了两声蹬了蹬腿。

        初拾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口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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