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劣徒
谢慎开门之时，显然才换好衣裳。
大热的天，许多武将私下里甚至只穿犊鼻裈，打着赤膊到同袍房中晃来晃去。谢慎却一如既往，里衣襟扣直扣到最上一颗，衣襟袖角熨烫得平整，整个人肃然清发，端正持守。
他头发仍滴着水，原取了发冠上银簪，待要解散擦拭，见刘宪过来，便仍将银簪重又插了回去，并不愿当着她的面披头散发。
“姜汤还烫着，谢先生趁热喝！”
刘宪小心翼翼将那碗滚烫的姜汤放在他桌角，因为手脚重，放下时难免溅出几滴，烫到手指上。
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儿尚且养得千娇百宠，谢慎记得从前他母亲只是因晨起时盥洗的水稍有些烫，便罚了当日送水的两个丫头跪在庭院中整整两个时辰。
刘宪被烫这一下，却只是将手背在湿衣上一擦，而后大喇喇往他藤椅上一躺，劝他道：“姜汤就得趁热喝下去出一身汗才好。若你着了凉，头重脚轻，明日说不得要晕船。”
她说着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谢慎见她身上连衣裳都未换，坐不片刻，裙角的水似一条小溪汩汩而下，顺着藤椅流下来。
“这姜汤你喝过没？为何不先回去换过衣裳？”
刘宪摆手道：“我素来体健…，哪用得着喝这个玩意儿。”
她想说自己体健如牛，但见谢慎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她再不拘小节，到底觉得这词不大好，咽下那两个字，又将不大规矩的两条长腿收了回来，端端正正摆好。
谢慎将那碗姜汤推至刘宪面前：“你喝罢。我自去厨房再要一碗就是。”
刘宪却道：“王琨只叫给我熬了一碗。我见厨房来送汤的阿婆满头白发，热得背上全是汗，何必为这点子事再折腾人家？这么大一碗姜汤，一个人也喝不完，我喝一半，你喝一半，岂不正好么？”
她说着，就着碗沿抿了几口，因嫌太辣，全都推还给谢慎。
谢慎自来讲究，衣裳整洁，饮食干净，从不与旁人同饮，望着碗沿边她嘴唇沾过的水印，顿了片刻，而后端起碗来，将整碗姜汤喝得干干净净。
“谢先生，你喝过我的姜汤，我求你一件事可好？”
刘宪倚着藤椅，望着谢慎清冷的模样，不禁放软了声气。
她从前与他针尖对麦芒，从没讨着好果子吃。这几日怨怪他，每每对他怒目而向，谢慎对她亦一味回避。可方才在水潭中，谢慎分明怒极，却因她一句软话而收敛了所有怒气。
刘宪顿时如醍醐灌顶，晓得谢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对付他，一要无赖蛮缠，二要撒娇示软。
为显得更可怜些，刘宪提着裙角，拧出一股水来，语气无奈又无赖：“我方才下船时偷了懒，没带外头穿的大衣裳。你若带了多的，再施舍我一件凑合着穿一穿。”
因怕他拒绝，刘宪拍着胸脯保证道：“我明日定叫孙曦洗干净还给你，保证熨得平整。”
谢慎蹙眉道：“为何是孙曦洗？”
因为交州险恶，刘宪身边自然不能带内侍仆婢随行。军中不论官阶大小，都得自己动手整理内务，刘宪不会洗衣，试着洗过一回，却比没洗之前也干净不了多少。
孙曦便主动揽过这差事，收她一两银子一件的高价，因此刘宪平日里觉得衣裳还干净，就尽量能不换就不换。
这理由说出来，刘宪恐遭谢慎嫌弃，因此咬了咬唇，踯躅不语。
“你的里衣也交给他洗？”
谢慎只觉额上青筋又起，想要斥骂她一顿。
刘宪想要辩驳，贴身的小衣自然不会交给男子洗，她不过多带了几件，到了交州一并攒着交给伺候的仆妇。若不能穿了，做几件新的就是。
可若说实话，只怕谢慎更挑剔她，身为女子怎能既怠惰又邋遢。可从前她宫中上下近百人侍奉她一个，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轮不到她操心。
谢慎见她咬唇不语，似是被他说中，心头梗了梗，不得不越俎代庖，压着怒意，教她道：“你已是豆蔻之年的小娘子，平日再不拘小节，但与男子相处，也应恪守底线。”
“我不会洗衣裳，不叫孙曦洗，难道谢先生你给我洗么？”
她半开玩笑，实则也有些期待。若谢先生肯代劳，这一路也能省下好几两银子来。
谢慎默了默，转身从桁架上取下自己备换的衣物放在刘宪面前，而后俯首去翻看方才整理的卷宗，不再提起这一茬。
他平日里为整理水文资料，时常看书著述到深夜，近来衙中公务又繁忙，有点时间恨不得掰开两半，哪有功夫替她洗衣裳。
可孙曦尚且肯为一两银子折腰呢，这事搁在谢慎面前却是想都不用想。刘宪虽不指望他当真为自己折节，但难免略有些失望。
谢先生这样的男子，博学多识，才华横溢，模样又生得俊俏，可脾气硬，也不会主动讨女子欢心，更不屑于为女子做屈尊折节的小事。就比如要他低头为她洗一件衣裳，大约是想断肠也不可能的荒唐事，连想也不必想。
刘宪撅着嘴，怏怏不乐地取过他的衣服，起身欲走，却听谢慎道：“衣裳换下来便拿过来，我教你洗。如此往后你也不必求人家帮你。”
刘宪眼中失落旋即一扫而光，清贵出尘的谢慎，实则也并非那样不近人情，高不可攀。
她兴冲冲出了门，不多时抱着换下的衣裳回来，一股脑丢进谢慎房中的木盆。
谢慎无奈起身，当真挽起袖子，拿着皂角过来教她洗衣。
只是等他从一片秾艳的颜色中提起一件浅绿色的衣裳，预备给她示范一遍，却发现那衣裳只小小的一片，好似女子里头穿的兜衣，脸色不由发绿，咬牙道：“刘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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